大狗看着小狗渐渐成熟起来的脸,他心里响起了一支遥远的歌儿,那歌儿在他的心里漫过来漫过去,蕴藏着一种特殊的情感。他有一种流眼泪的冲动。他独自的走了,边走边抹着眼睛。
郑文杰和小狗他们干完了活。
小狗提了一竹篮的猪骨头准备回家,他对郑文杰说:“走吧,师傅!”郑文杰说:“你先走吧,我和师傅还有点事。”小狗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再说什么,就一个人回家去了,他心里很清楚,郑文杰并不是和郑燕生有什么事情,而是他要去找郑文革算账!
郑文杰窝一肚子火。
他在公社的饮食店里要了一盘猪耳朵,打了一斤白米烧就喝了起来。一斤白米烧对他而言,也就喝了个微醉。他借着酒劲,回到了家里。
郑文革正在突击写作业。他疯了一个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两个整天,该突击写作业了。他很多作业题不会做,他把笔一扔:“写个屁,明天早上早一点去学校,找个同学的作业抄一下就行了。”他没有看到满脸怒气和酒气的哥哥郑文杰走到了他的面前。
“郑文革!”
郑文杰使劲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那油灯跳了一下,险些掉在地上打碎。
郑文杰的父亲听到声音赶紧过来了:“文杰,怎么啦,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又发什么神经了!”
郑文杰在郑文革的头上打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你问问这个混蛋。你问问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郑文杰的父亲袒护小儿子:“你打他做什么!我看他挺乖的嘛,一吃完饭就做作业,你别吓唬他了。你再打他我就和你拼命!”
郑文杰推开了父亲:“你去一边,你管儿子管得什么样你心里清楚,我小时候你不要那么惯我,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郑文杰的父亲火了:“你,你怎么说这种话,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郑文杰拍着胸脯说:“我怎么没良心,我起早贪黑杀猪养家,我怎么会没有良心!”
郑文革看他们干起来了,悄悄的想溜,郑文杰一把抓住了他:“你想跑,今天我要好好教训你,我一分钱一分钱都是用血汗换来的,你不好好读书,尽干一些没屁眼的事!”
郑文杰的父亲还想说什么,这时,郑杨梅进来了。
郑杨梅没好气地说:“又怎么啦,又怎么啦,一天到晚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一家人老是搞得鸡飞狗跳!”
“姑,你评评理,我教育一下文革,我爹就跟我火,文革再不教育,下一步就要杀人放火了。”郑文杰对郑杨梅说,他的眼睛很红,十分的吓人。郑杨梅看着郑文杰说:“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又喝多马尿了?”郑文杰分辨道:“我没有喝多,我今天就是没有喝多!”郑文杰父亲大声说:“还没有喝多,这屋里都是他呼哧的酒气,喝点马尿就要打人。”
郑杨梅转过脸没脸没皮地对大哥说:“你做爹的也没有做爹的样子,你看你惯出来的孩子,哪一个有个人样,这郑文革也是太不争气了,在学校里在社会上名声很不好。秀回来说了许多他在学校里的劣迹。你再不好好管教文革,他以后要犯大事的!”
郑文革的父亲不吭气了,他躲到一旁抽闷烟去了,他就怕这位牛高马大的妹妹。
郑文杰对郑文革说:“下午你做了什么缺德事,你说!”
郑文革脸涨得通红:“我没干什么坏事呀。”
郑文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瞎说,你明明在野芒地的小路上挖了陷阱祸害了刘老师的女儿刘小丽,你还嘴硬!你再不老实,我今天就打死你,你不要以为有人惯着你我就拿你没有办法!”
郑杨梅大声说:“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郑文革低声说:“不是我干的。”
郑文杰火一上来给了郑文革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一耳光打得郑文革金光灿烂。他用手捂住了胖乎乎的半边脸。
“打得好,打得好,再不好好打就管不住了!”郑杨梅在一旁火上加油地说。
“走!”
郑文杰拉住郑文革的手,出了门。郑杨梅问:“你拉他去哪里?”郑文杰说:“我带他去找刘金高老师,给刘老师赔罪!”郑杨梅说:“应该,快去吧,这小子太不象话了,我们郑家怎么尽出这样目无尊长的人呢!”郑文革的父亲吐了一口浓烟,心想,你也目无尊长!
一路上,郑文杰没有骂郑文革,他只是抓住郑文革的手不放,他怕一放松,这个小兔崽子就逃跑了。来到刘金高老师的门口,郑文杰迟疑了。他很不好意思,从前,他当红卫兵的时候斗过刘老师,想起来心中有愧。他弄不清楚刘金高有没有记恨他。他碰到刘老师,都会和他打招呼,刘老师也会朝他笑。刘老师有时拿着一斤半斤的猪肉票去他那里买猪肉,他总是多割一两二两给刘老师,他还对刘老师说:“刘老师,以后想吃肉,你就来买,不用肉票也可以,可刘老师从来没有不拿肉票来买过肉。其实,刘老师买肉的机会是很少了,他经常把肉票送给别人。
郑文杰犹豫了。
郑文革低着头在那里看着脚趾头,他把脚趾头绞来绞去。他心里说:“郑文杰,你不敢进去了吧,你怕刘金高,我可不怕他!想不到你也有怕的人,我还以为你真的天不怕地不怕呢!”
郑文杰壮起胆子,敲了敲刘金高老师的门,这么一条汉子敲门时,那手有些颤抖。
“谁呀?“刘金高在屋里问。刘金高的声音在郑文杰听来,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有了些老气,被生活磨难了的老气。
“我——”郑文杰的底气不足。
刘金高打开了门。
他看见是郑文杰,楞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进屋吧!”
郑文杰把郑文革提了起来。刘小丽正在用草药泡脚。她一看到郑文革就扭过了头,她不想见到郑文革,郑文革让她难过。郑文革心里却说:“鬼妹子,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嘿嘿,痛吧?痛死你!谁让你爸爸惹我。”
郑文杰对刘金高说:“刘老师,真是对不起。”
刘金高老师笑着说:“从何说起?”
郑文杰的笑容很难看:“我没管教好弟弟郑文革,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
刘金高说:“没什么,没什么,是我这个老师没当好,平常也脾气不好,打骂学生的事也是有的,我应该向你们这些家长检讨。”
郑文杰着急地说:“刘老师,你再说我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求你不要这样说了,是我们对不起你!”
郑文杰对低着头的郑文革说:“你给我跪下,给刘老师磕头赔罪。”
郑文革就是不跪。
郑文杰大怒,他拍了一下郑文革的背,往郑文革的小腿上踢了一脚,郑文革“扑”地跪在了地上。
郑文杰按住郑文革的头,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刘金高拦也拦不住。刘金高扶起了郑文革,他提高了声音说:“文杰,你怎么能这样,又不是旧社会。你不能这样!快,文革,快起来。”
郑文杰咬着牙说:“这家伙以后再干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你就和我说,翻天了,看我不打断这狗小子的腿!”
郑文革站了起来在,他眼中滚动着泪水,他感到了委屈,天大的委屈,他心里恨恨地说:“郑文杰,你等着瞧。”
郑文杰对郑文革吼了声:“你滚吧!滚回家里去,好好做作业,我回家要是看你在玩或者睡觉了,我就揍死你!”
郑文革一下子就消失在他们的面前。郑文革狂奔而去,他心里委曲而又怨恨。他边跑边大声说:“郑文杰,你不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仇人!郑文杰,你等着瞧!”
郑文革走了后,郑文杰在刘金高的屋里坐了下来。刘小丽不敢正眼看他,她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瞟郑文杰,她同样的害怕郑文杰。
刘金高笑着搓了搓手说:“文杰,现在还好么?”
郑文杰也学着刘金高老师的样子搓了搓手:“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吧。”
刘金高叹了口气说:“你还是一个赤诚的人,从你给金旺银旺交学费我就知道你这个人的心是赤诚的。”
郑文杰像个孩子,坐在老师的面前,听他的讲评。郑文杰那时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迷离的光泽。刘小丽平常经过食品站猪肉铺时,看到凶神恶煞一般的郑文杰,她心就会一跳一跳的,刚才,她还对他有恐惧感。可现在,郑文杰像个温顺听话的大孩子,刘小丽抬起头朝郑文杰笑了一下,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这时,她的脚好像不痛了。
郑文杰轻声说:“刘老师,从前那件事,我想起来就后悔死了,肠子都悔清了,我怎么那么浑呢?老师,你原谅我么?”
刘金高老师看着这个从前批斗过他的学生,他脸上露出了宽容而又舒心的笑容,而且有一丝感动,他说:“文杰,那不是你的错,真的,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
郑文杰傻傻地问。
9
冬天很快就到了。
初冬的霜降使樟树镇的早晨到处都冒着白色的寒气,特别是阳光出来之后,草丛里,树叶间,瓦楞上,冒着白色的寒气。那是白色的霜蒸发后撒发出来的气体,看上去热气腾腾的,其实那气是凉凉的。
大狗试过。
他把手放在草叶的上面,他感觉到一丝一丝的凉气渗入他的手心,然后从他的手心传达到心里。他打了一个寒噤,赶忙使劲地搓了搓手。
赵波一直说那冒的是热气。
大狗也不和他争论什么,他把赵波带到草丛边,让他伸出手,手心向下放在草叶的上面,赵波放了一会,“呲”了一声,他也感觉到了那股凉气。
他不会再说那是热气了。
那段日子,黄春秀课间休息和杨小云、刘小丽等女同学在操场上跳绳时,她就会看到杀完猪没事干了的小狗坐在中学高高的围墙上,出神地看学校操场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最先发现小狗坐在围墙上的是胖姑娘杨小云,她吃惊地叫了声:“小狗——”
黄春秀说:“小云,你说什么?”
杨小云的脸红了,她指了指围墙那边,她小声说:“是小狗。”
黄春秀和刘小丽往围墙那边望去,她们看见了小狗,小狗坐在围墙上面,双手放在大腿上,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痴痴地望着操场上发生的事情。操场上同学们在各干各的事情,整个操场显得十分热闹。
黄春秀惊喜地叫了一声:“小狗——”
小狗一见黄春秀叫他,很快地翻下了围墙,一转眼就不见了。小狗跑了,他为什么要跑,黄春秀无法理解。
黄春秀若有所思。
大狗一下课,他就在操场的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步。
跑步能使他身上有热气。他用跑步来抗拒着寒冷。他没有看见小狗坐在围墙上,黄春秀告诉他之后,他真的看到了小狗坐在围墙上,他和黄春秀要是叫他,他就会翻到围墙的另一面,一下子就消失,他们要是不理他,他就会在那里一直坐着,直到坐得不想坐了,要回去帮郑文杰干活了,他才会离去。小狗是孤独的,他瘦长的身子在围墙上,一阵大风就可以吹走的样子深深烙印在了黄春秀的脑海里。
那天
上午,黄春秀又看到了小狗。这时刚刚上完第二节课。
黄春秀想和小狗说话,她想过去。但是,黄春秀又怕自己过去了,小狗又会跑掉。
她还看到了敲钟兼看门的老校工老木往小狗走去。
小狗看到了老木。老木是看学校大门的老头,他的脾气不好,加上他的儿子在镇上当干部,他的脾气就更大了。
老木说:“你在那里干什么?”
小狗说:“关你屁事!”
老木说:“赶快下去!”
小狗说:“就不下去!”
老木捡起一个石子向小狗扔了过去。
小狗躲过了那颗石子,他说:“这围墙又不是你家的。”
老木说:“是学校的。”
小狗说:“学校是公家的,关你屁事!”
老木又捡起了一颗石子,朝小狗扔了过去。
小狗又躲过了那颗石子,小狗说:“你在扔我就发火了。”
老木说:“你发火了又怎么样?”
小狗说:“我发火了就把你的胡子全给拔光。”
老木说:“你敢!”
小狗说:“我有什么不敢。”
老木说:“学校有规定,不准爬墙头。”
小狗说:“我又不是学生。”
老木说:“更不许你们校外的人爬了。”
小狗说:“关你屁事。”
老木说:“你最好下去,不然——”
小狗说:“不然又能怎么样?”
老木说:“我叫人抓你。”
小狗冷笑一声:“我反革命都当过,我怕什么?”
老木说:“那算我求你了,行么,你下去吧,不然校长看见了,他会骂我的。”
小狗说:“你早这样说多好。”
老木说:“那我现在说了,你该走了吧。”
小狗说:“太迟了,况且,你用石子扔过我两下,你应该知道,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老木说:“你再不走,我就去叫校长来了。”
小狗说:“公社书记来了,我都不怕。”
老木气得跺脚。
这时,刘金高老师过来了,他对着围墙上的小狗。他说:“银旺,你干吗在墙头上坐着呀?”
小狗一见到刘金高,他就翻过围墙那边去了。刘金高摇了摇头:“唉,这孩子的心还在学校里哪,都怪我!我毁了一个孩子呀,当初,我要把那标语擦掉,那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黄春秀心里很不好受,敢情小狗还真是留恋校园生活。
黄春秀过了几天发现樟树镇中学的围墙上都铺上了好多尖尖的锋利的玻璃碎片,那些玻璃碎片在冬日的阳光上闪闪发光。她再也没有见到小狗坐在围墙上朝学校的操场上张望了。她心里难过了好几天。
不知杨小云难过了没有。
10
这个冬天异常的寒冷。
可以想象大狗在寒风中奔跑的样子。整个冬天,大狗穿着单薄的寒衣在奔跑着,他从家里跑到学校,从学校奔跑回家里,在课间休息时在操场上奔跑,奔跑使他有了热量,奔跑是他在这个冬天里抵御寒冷的有力武器。樟树镇中学的大部分同学都和大狗差不多家境贫寒,他们从大狗的奔跑中发现了这个产生温暖的奥秘,于是,他们跑到了一块,他们热气腾腾地奔跑的时候,产生了快乐和欢笑。
在最苦难的日子里,快乐也是存在的。快乐是天地间的美丽的精灵,它会在你行走的任何一条路上出现。
忧伤和快乐一样,也会在你行走的任何一条路上出现,忧伤和快乐交织在一起,在成长的途中总是若隐若现。
这不,刘捍东又碰到忧伤的事情了。
刘捍东这几天少言寡语的,闷闷不乐的样子。蒲卫红对大狗说:“大狗,你看刘捍东,好象有什么不对劲。”大狗说:“是呀,他不知是怎么啦。”刘捍东神不守舍的,上课时思想老是开小差,胡思乱想的。刘金高老师让他起来朗诵课文,他也老读错。平常,他的普通话准,而且读得也是很流利的。他究竟是怎么啦。
有人看见刘捍东老去樟树镇中心小学找一个瘦不拉几的小女孩。他和瘦不拉几的小女孩老在校门外说话。说完话后,他就把一小包东西塞给瘦不拉几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眼泪汪汪的,刘捍东也眼泪汪汪的。
在学校里,说刘捍东什么都行,但不能提他母亲。你要提他母亲,他就急眼了:“说什么呀,说什么呀,我妈早死了。”其实,刘捍东的母亲并没有死,她在刘捍东的父亲死了之后嫁给离樟树镇5公里枫村的一个裁缝了。刚开始,刘捍东作为一个小拖油瓶,也是跟过去了的。那个裁缝是个瘸子,脾气很大。这让人很奇怪的是,困难时期的很多人脾气都很大,脾气大的裁缝经常用量布的尺子打刘捍东,刘捍东跑到敬老院里对那帮老爷爷老奶奶们哭诉,后来,就由宋爷爷出面,把刘捍东当作孤儿落户了敬老院。他并不是不想母亲,母亲也并不是不想他,母亲会隔一段时间就去敬老院看他一次。敬老院的宋爷爷就会把她留下来吃一顿饭。吃饭时,刘捍东的母亲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是我不要小东,全是那天杀的瘸子,害得我们骨肉分离。”宋爷爷就不说话,刘捍东也不说话,因为那一把鼻涕一把泪中,好象有点演戏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