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捍东常去小学校里看望的那个小女孩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叫做蔡水莲。刘捍东从蔡水莲口中得知,他母亲病了,病得不轻。蔡水莲说,母亲希望能够见他一面。刘捍东问蔡水莲:“妈不会死吧。”死亡这个词在乡村,特别是在那个年代的客家乡村并不是什么让人特别恐怖的事情,乡村里隔三差五的有人死去,吃药死的,上吊死的,生老病死的,被人谋杀的,不慎死的……反正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但换在自己亲人的身上,那就不正常了。
所以,刘捍东就问他妹妹蔡水莲:“妈不会死吧。”
蔡水莲眼泪汪汪的:“我不知道。”
刘捍东塞给蔡水莲的是冰糖。那年头冰糖是很金贵的东西,给病人送礼,要是送一包冰糖那是很重的礼了。刘捍东那几天,每天都去问蔡水莲关于母亲的情况。
刘捍东从蔡水莲口中得知,母亲的病一天一天重了起来。他问蔡水莲:“你爹为什么不陪妈去住院?”蔡水莲说:“爹说他没钱,他说能每天给妈熬中药喝就不错了。”刘捍东说:“他放屁,他怎么会没钱,他的钱是不是要带到棺材里去花啊!”蔡水莲说:“我不知道。”末了,蔡水莲对刘捍东说:“哥,你抽个时间去看妈一眼吧,算我求你了!”刘捍东看小妹凄楚的样子,他也眼泪汪汪的了,他答应了小妹蔡水莲,抽时间去看看母亲。
他闷闷不乐的原因是怕自己去看母亲时和那个乡村裁缝打起来。他怕打不过那乡间裁缝,他想让大狗、蒲卫红陪他一起去,但他又不好意思开口。
大狗是个细心的人,他知道刘捍东有心事,而且他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他那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大狗不安。
他把刘捍东叫到一棵大桉树后面。
樟树镇的樟树特别少,可桉树到处都是。
大狗问刘捍东:“捍东,你有什么心事?”
刘捍东说:“没有呀。”
大狗说:“你别骗人了,你那双眼睛告诉我了,你有心事的,说吧,我们是好朋友,我不好对别人说的。”
刘捍东说:“唉!”
大狗说:“别叹气了,有话赶快说出来吧,憋在心里多难受哇。”
刘捍东一股脑地把心里话说给了大狗听。
大狗一听完这话,他笑了:“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我和蒲卫红陪你去。”
刘捍东摸了一下头,他放心了。
他们决定星期天去枫村。
星期天,大狗起了个大早,他穿上了干净的衣服,还把小狗攒钱给他买的本来打算留到过年再穿的那双白球鞋拿出来穿上了。
李文化看到大狗这样打扮,好象去相亲的样子,他说:“大狗,你要去哪里?”
大狗说:“去枫村。”
李文化:“去枫村干什么呀?”
大狗说:“陪刘捍东去看他妈。”
李文化摇了摇头,他表示不解,陪同学去看他妈,穿戴这么整齐干什么呢。不过,李文化没有再管大狗了。
大狗和刘捍东、蒲卫红朝枫村走去。
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5公里对他们而言那不叫什么行路,他们翻过了两座山就到了枫村。
小妹蔡水莲知道他们今天要来,早早就在村口那棵大松树下等他们了,他们远远地看到了那棵大松树,大松树像一把巨伞。蒲卫红说:“枫村也有迎客松。”
刘捍东说:“这棵树是老古董了,好几百年了,村里人都说,这是棵神树,没有敢上去砍它的枝条,原先有一个哑巴不怕死,上去砍松树上的干枝条,结果摔下来摔死了。村里人都说,这是神对哑巴的惩罚。反正,这棵古树可神了。”
说着说着,他们就走到了那棵树下。
小妹蔡水莲见他们来了,乐得跳起来了。刘捍东牵着小妹的手给大狗和蒲卫红介绍:“这是我小妹蔡水莲,人长得瘦小点,可还是挺好看的,是不是?”
大狗和蒲卫红都乐了。
接着,刘捍东把大狗和蒲卫红介绍给了小妹蔡水莲,蔡水莲的小脸上有些羞涩。
他们正准备进村,刘捍东说了声:“慢着,我忘了裁缝有剪刀,还有尺子,那尺还是铁的呢。”
大狗说:“我们人多不怕的。”
蒲卫红说:“对,我们人多,他不敢动的。”
刘捍东说:“不行,还得准备一下。”
他走到一个篱笆旁,拔起了两条竹条,递给大狗和蒲卫红:“如果裁缝要真打起来,你们就用这作武器,如果打不起来,他要问为什么你们手中拿着竹条,你们就说是用来赶狗用的,枫村狗多是出了名的。”
大狗和蒲卫红只好拿起那竹条。
小妹蔡水莲不解地看着他们,她对刘捍东说:“哥,你干什么呀!”
刘捍东对蔡水莲说:“你小孩子不懂,别问那么多。”
小妹蔡水莲朝刘捍东努了一下嘴:“就你什么都懂。”
刘捍东说:“当然。”
大狗说:“走吧。”
刘捍东说:“走吧!”
蒲卫红说:“鬼子进村了。”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枫村的狗果然多,那些狗见到生人,朝他们狂吠起来,那两根竹条果然使那些狗望而却步。
刘捍东说:“我说的没错吧。”
蒲卫红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狗。”
大狗没说话,因为他也是“狗”。
他们来到枫村的裁缝店里。那瘸子正在做衣服。他的脸很白,两个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睛深陷下去。他看到了他们。他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只顾做他的衣服。
刘捍东见到他心里有些害怕,也许是小时候被他打怕了的缘故吧。他在门外就大喊:“妈,我来了。”
刘捍东他妈在屋里说:“东,我听见你的声音了,进来吧。”
小妹蔡水莲牵着他们的手进去了。
大狗也和蒲卫红跟了进去。他们手上拿着竹条很不自在,裁缝那深陷的小眼看了他们手上的竹条一眼。他们心里“咯噔”了一声。
他们看到了在床上躺着的刘捍东的母亲。
刘捍东的母亲脸色很好,不像乡村里其他受苦的妇女。
“妈,你怎么啦?”
刘捍东的母亲让他坐在床头,她抚摸着刘捍东的手,说:“没什么,只是小腿上长了一个疮,一直好不了,好久没见你了,想得慌,就让小妹对你说,我得了重病。”
刘捍东伸手打了小妹蔡水莲一下,说:“鬼丫头,你也学会演戏了,你装得那么像,我都急死了。”
刘捍东的妈说:“不那样,你能来看我?傻孩子,长高了,也壮实一些了。”
大狗看着刘捍东和他母亲亲昵的样子,他想起了从没见过面的母亲和死去的姐姐李一蛾,还有县城饮食店的那个像母亲一样关爱他的中年妇女。
他的眼睛有些湿。
刘捍东的母亲和刘捍东亲昵得差不多了,才开始端详大狗和蒲卫红。
刘捍东这才想起来给母亲介绍大狗和蒲卫红。
他说:“这是李金旺,这是蒲卫红,都是我的同学,我的好朋友。”
“哦——”刘捍东的母亲说:“好,好。”
这时,裁缝在外面大喊了一声:“水莲,还不死出来,去烧火做饭。”
嗬,这个裁缝的声音比班主任刘金高的声音还大。刘捍东有了一些戒备。他朝大狗嗬蒲卫红使了个眼色。大狗和蒲卫红朝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接下来,刘捍东和母亲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说起了话。大狗和蒲卫红坐在那里插不上话,显得有些尴尬。
到了该吃中午饭的时候了,裁缝大声在外面叫道:“水莲,去叫他们出来吃饭了。”
刘捍东看着母亲。
母亲微笑地鼓励他:“去吧,别怕,他现在很后悔当初把你打跑了,去吧,你猜他给你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大狗闻到了一股浓香。
大狗说:“是狗肉。”
刘捍东的母亲说:“还是金旺聪明,他今天听说你要来,特地弄了一只乳狗,杀了,炖狗肉萝卜等你来吃。”
刘捍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时候对他往死里打的瘸子裁缝有什么好心?他的疑惑表现在脸上。
刘捍东的母亲说:“去吧,是真的。”
这时,小妹蔡水莲进来了,她的脸红扑扑的,是灶火烤的吧。她说:“快快,出去吃饭,吃完饭再说吧。”
刘捍东对母亲说:“一块出去吃饭吧,妈,我背你出去。”
刘捍东母亲说:“你们去吧,我不能吃狗肉,再吃狗肉,我这腿就要烂掉了,好不了了。”
刘捍东和大狗,蒲卫红他们出去了。嗬,饭桌上摆了几碗堆得尖尖的米饭,那一大木盆的狗肉炖萝卜也堆得尖尖的。
裁缝脸上没有表情,他的脸还是白白的,比城里人的脸还白。他对他们说:“别客气,吃吧。”
刘捍东对大狗和蒲卫红说:“吃吧!”
他们见这样的阵势,相信了刘捍东母亲的话,也不管那么多了,吃将起来。其实大狗一闻到狗肉的香味,就不停地吞咽口水了。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全没有了刚才的拘束和戒备了。蒲卫红对大狗说:“真香!”大狗没机会和他说话,他嘴里塞满了大米饭和狗肉,他只是朝蒲卫红点了点头。多少年后,大狗也没有忘记这顿狗肉,只要有人说吃狗肉在哪里好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枫村的狗肉最好吃。”人们不知道枫村在哪里,不解地问:“枫村在哪里?”他会说:“当然在我们老家罗。”大伙就笑了起来。樟树镇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吃的。他就会和人争得脸红耳赤。
他们就那样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香喷喷的狗肉。
快吃完的时候,裁缝轻声说了一句话:“捍东,你要是愿意,就搬回来住吧。”小妹蔡水莲也说:“哥,你搬回来住吧。”
大狗和蒲卫红都看着刘捍东。
刘捍东闷头闷脑地吃饭,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大狗不明白,后来刘捍东为什么没有搬回枫村去住,而是住在敬老院里。
11
转眼就到了1976年初秋。
初秋的樟树镇应该是风和日丽的,可就在黄春秀他们刚踏入初中二年级的门槛没两天,天就下起了暴雨。暴雨就那样下了两天两夜,樟树镇外面的汀江暴涨了。
樟树镇的强劳力都到河堤上去护堤。镇子里剩下妇孺老幼在诚惶诚恐地等着逃大水。那时候很多人就把猪呀鸭呀鸡呀圈在猪笼或者鸡笼鸭笼里面放到高处的山坡上。要不然一决堤,什么都会冲得一干二净。有人也无动于衷,他们认为像往常一样,这大水不会决堤,等雨一停,水就会退。黄春秀的母亲郑杨梅就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家按兵不动,一点儿也没有要逃的意思。
公社的广播喇叭在一遍一遍的喊着,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洪水已经越过了历史上最高的水位线,广大社员除了在堤上护堤的社员外,其他人一律撤离到安全地带,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现在播送紧急通知,洪水已经越过了历史上最高的水位线,广大社员注意,广大社员注意……”
李文化听到了那广播,走出了门,他看到灰色的天空还在下着猛雨。他感觉到不好。他把一些衣服和一些值钱的东西以及妻子和女儿的遗像放进了一个箱子。
他收拾好了就对大狗说:“大狗,走吧!”
大狗站在家门口,他望着人来人往嘈杂的街上,他没有听清楚父亲的话,他回过头问父亲说:“爸,你要干什么?”
李文化咳了一声,他焦急地说:“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正是傍晚时分。天还亮着。大狗对父亲轻描淡写地说:“不会有事的,公社的广播老是小题大做,不要相信他们说的话。”他甚至认为街上逃大水的人都是在自己吓自己,他不相信大水会把河堤冲垮,他不相信洪水会把樟树镇淹没。
李文化生气了:“你听不听我的话?”
大狗顺从地说:“听!我怎么会不听你的话呢,你是我爸爸呀。”
李文化又咳了一声说:“那好,你和我都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抬起这个箱子到山坡上去。”
大狗只好听父亲的话。他和父亲抬起了箱子。
大狗想起了小狗,他问父亲:“小狗呢?如果大水真的来了,那他怎么办呢。”
“别管他,他和文杰在一起不会有事的,快走吧!”李文化说,他相信郑文杰会保护好小狗的,小狗和郑文杰在一起,他的确很放心。
他们抬起箱子,锁上门就往山坡上赶。
路过黄春秀家门口时,大狗大声说:“秀,快走啊——”
黄春秀的声音没有一点紧张的感觉:“你们走吧,我妈说没事的。”
大狗对李文化说:“爸,你看连秀都说没事!就你的胆小。”
李文化有点火说:“别啰嗦了,快走吧。你知道什么,水火无情!”
路上很多人朝山坡上涌。这些人的想法和李文化是一样的,水火无情,该提防的还是小心为好。
大狗心想,这雨怎么不停呀,要是停了就好了。说不定雨一停,洪水就退了。他们来到山上时,天已经黑了。山坡上挤满了人,人们在黑暗中望着远处白亮一片的那条大河。河水的咆哮声传得老远,河堤上灯火影影绰绰。
大狗听到了洪水咆哮声。
他突然想起了黄春秀,他应该不会有事吧,蒲卫红、刘捍东他们都住在山坡地上,是不用担心的。
大狗朝樟树镇中学走去。李文化对他大声说:“你去哪里?”大狗说:“我去学校看看。”李文化又大声说:“你要小心,要是发水了,你听到广播后就赶紧回来!”大狗回答父亲:“知道了!”
樟树镇中学就在山脚下,地势也是较高的,一般情况下洪水淹不到。否则李文化怎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让大狗离开自己,大狗在他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
大狗冒雨来到了樟树镇中学。
他来到刘金高老师的宿舍里。
刘金高在抽着闷烟。他愁眉不展。
大狗看着刘金高:“刘老师,你说,河堤会被大水冲垮么?”
刘金高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很难说,如果广播上说的是实在话,那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刘小丽说:“大狗,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
大狗朝刘小丽笑了笑说:“镇子上的人都到山坡上去了,我爹也让我到山坡上去,我在那里待不住,就来看你们。”
刘小丽说:“哦——”
大狗看着刘金高老师的样子,他不知刘金高老师在思虑什么。其实刘金高老师在想着河那边修坊村的家,那里有他爱人还有刘小丽的弟弟在那里,要是河那边的河堤决堤了,那怎么办,他本来想回去,现在回不去了,木桥早就被洪水冲走了。
刘金高担心是对的。
那边孤儿寡母的,怎么办?
他知不知道带小儿子到高处去呢?
刘金高一下子大口喘气起来。大狗和小丽吃惊地看着刘金高。刘金高的眼中充满了焦虑之火。
不一会儿,他们听到镇子上传来叫喊:“不好了,决堤了,快逃哇。”
“完了!”刘金高说。因为镇子这边的河堤比那边的更高更结实都垮了,修坊村肯定一片泽国了。
很快地,中学也进水了。
大狗对刘金高父女俩说:“快跑。”
他们从中学的后门来到了山坡上,山坡上已经挤满了逃大水的人。大狗已经找不到父亲了,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他看到了郑文革和他父亲。郑文革父亲一见大狗,他说:“大狗,你到哪儿去了,文杰和小狗他们找你呢。”大狗问:“他们呢?”文革的父亲说:“不知道,他们可能去救秀他们,让他们走,他们硬说没事。”
还有人往山坡上涌。
那些来不及上山来的人只好爬上屋顶。
洪水在黑暗中疯狂的冲击着村镇,有些房子塌了,有人被冲走了,人们大呼小叫,樟树镇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大狗看着汪洋一片的樟树镇,洪水快漫上那黑乎乎的屋顶了,他心里祈祷着,秀,你千万保重,千万别被洪水冲走了。秀,你在哪里,你母亲还有你弟弟黄春洪呢。
黄春秀忘不了这次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
洪水以沉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樟树镇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在慢条斯理地吃晚饭。广播喇叭的喊叫和镇街上慌乱撤离的人群对他们一家好像没有丝毫的影响。
等洪水猛兽的一样冲进了大门,郑杨梅才发现已经晚了。
他们爬上了房顶。
黑暗中,他们看到整个镇子成了一片水的王国。远处有房子矮下去,在水中打了一个漩涡就不见了。郑杨梅心惊胆战起来,她说:“观音菩萨保佑,保佑我们平安无事。”黄春洪大叫道:“都怪你,还吃饭呢,你看怎么办,一起淹死吧!”
黄春秀绝望极了,她睁着大眼,看着那漫漫涨高的洪水。眼看就要淹到房顶。水面上漂浮着死猪死鸡,还有一些鸭子在水面上游着,它们不知道这洪灾给樟树镇人民带来的是什么。
黄春秀惊叫起来。
她看到房顶上游动着好几条蛇。
蛇被水一淹,也跑到房顶上来了。
郑杨梅说:“秀,别动,你不惹它,它不会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