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寿说:“他是骗你的。”
李文化喃喃地说:“他怎么能骗我呢?”
刘永寿悄悄地起身,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李文化迷茫地看着刘永寿的样子,不知他想干什么?
刘永寿突然把门一拉开。
李文化看到了郑文秀。
原来郑文秀趴在门外竖着耳朵在偷听他们说话呢。
郑文秀脸一下子红了,她说:“刘老师,我的红墨水用完了,想向你借点。”
刘永寿的脸上下了一层霜,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郑文秀讪讪地走了。
李文化也起身告辞了。他想说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13
大狗和蒲卫红以及刘捍东这几天都泡在河水里,因为天气太热了。日头喷射出烈焰,还不到正午,河滩上野芒的叶子都打蔫了。“怎么会这么热。”大狗蔫蔫地说。
刘捍东大声说:“是老天爷不让我们过好日子呢。”
蒲卫红也说:“这样下去非热死人不可。”
大狗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水也并不那么清凉,水面那一层水也是温热的,只有潜入深水,才能感觉到水的凉意。刘捍东也扎了下去,蒲卫红在浅水里,他不敢扎到深水里,他的水性并不好。
蒲卫红在想,小狗怎么不怕热呢,他怎么不来游泳。
蒲卫红想着想着,他觉得肚皮上有些凉,他本来是半躺在浅水中的,他往肚皮上一看,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一条青色的蛇从他的肚皮上游了过去。他大声地喊:“蛇,蛇。”那条青蛇一下子就游远了,蛇游水的样子显得有些笨,但看起来还挺新鲜的。蒲卫红看蛇游远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可他心有余悸。
他泡在水中时,总是左顾右盼,看看会不会有另外一条蛇从某个地方突然游过来。他从小就害怕蛇。
大狗和刘捍东朝他游过来。
大狗问蒲卫红,你刚才怎么啦?
刘捍东也关切地问:“卫红,怎么啦?”
蒲卫红看他们游到了自己身边,觉得安全多了,他知道大狗不怕蛇。大狗有一段时间经常把一条小青蛇藏在书包里,没事就拿出来逗着玩。据说那是一条有剧毒的竹叶青蛇。蒲卫红害怕极了。大狗对蒲卫红说:“怕什么,蛇也是有感情,,你只要对他好,他就不会咬你。”蒲卫红不信,大狗就把那条小青蛇从书包里掏出来,小青蛇缠着大狗的手,在那里滑动着,他果然不咬大狗。大狗见蒲卫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的光芒,他就把小青蛇收回书包里去了。一天下午,坐在大狗前面的一个女同学打瞌睡,大狗把那条小青蛇掏了出来,趁老师同学们不注意,他把蛇放进了那个女同学的后脖颈里,那蛇凉冰冰的,在女同学的背上滑下去,然后从她肚皮上游了出来,那女同学惊叫一声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老师同学们都看到了那条蛇。老师也吓坏了,他大声说:“打死它,打死它。”没等班里大胆的同学打小青蛇,大狗就把小青蛇捉住了。老师让大狗把蛇弄死,他说:“不!”老师气坏了,把大狗赶出了教室,说,只要大狗把蛇再带到学校里来,就不让他上课,如果再犯,就把他开除。大狗只好把那条小青蛇放回竹林里去了。据说,大狗只要到那片竹林里去,他一吹口哨,那条小青蛇就会朝他游过来。蒲卫红没有见过这种情形,但他认为这是真的。
蒲卫红对大狗和刘捍东说:“没什么。”
他害怕他一提起蛇,大狗又会到草丛里去抓一条蛇出来玩。
“没什么就好。”大狗也半躺在浅水里。
刘捍东抓了一把沙子,涂在自己的脸上,他对大狗和刘捍东说:“我这样白一点了吧?”
蒲卫红说:“是白多了,以后你每天早上起来往脸上涂一层白沙子,到晚上再把它洗掉。”
大狗含笑:“对呀,那样,你就不会那么黑了。”
刘捍东也笑了:“傻瓜,沙子怎么能涂得住呢,太阳一晒,干了就掉了。那年,忆苦思甜的时候,郑文秀老师的贝壳油涂了还真好。”
“臭美!”大狗朝刘捍东泼了一下水。
刘捍东一转身,又一个猛子扎入了深水之中。
就在这时,大狗看到岸上铁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大声地叫:“大狗,不好了,小狗和人家打起来了。”
大狗一听马上上岸穿上衣服,跟着铁蛋飞奔而去。蒲卫红和刘捍东大叫。“大狗,等等我们。”
大狗在一块稻田里看到小狗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和生产队长对峙着,围了很多人。其实,那时稻子已经割完了,很多人不明白小狗拿着一把镰刀干什么。
大狗冲了过去。
小狗见大狗来了,仿佛来劲了,他挑衅地对生产队长说:“来呀,有胆就过来呀,我不怕你。你不就是个生产队长吗,就是公社书记,我也不怕!”
生产队长显然气坏了。
他面对这小狗这个倔牛犊说:“小狗,今天我饶了你,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偷割生产队的大豆,我就把你绑起来批斗!”
说完,生产队长和社员们扬长而去。
小狗怔在那里,冷笑了一声。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怪异的味道,他是在日头下晒得太久了。他光着背,背上的皮都被日头晒暴了。大狗睁大眼睛问他:“你真偷了生产队的大豆?”
小狗对大狗说:“真偷了又怎么样?”
大狗气得要打小狗。
小狗用镰刀指着大狗的鼻子:“你今天不要惹我,我生气着咧!”
说完,他朝铁蛋挥了一下镰刀:“走吧!”
铁蛋就乖乖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朝田野深处走去,小狗边走边挥舞着镰刀,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
大狗呆了,小狗怎么啦,他老觉得小狗越来越不像以前的小狗了,特别是在这个苦夏,他显得怪兮兮的。
蒲卫红有些害怕:“小狗是不是疯了。”
刘捍东也觉得奇怪:“小狗什么会和铁蛋玩在一起呢。”
他们想不通的问题太多了。小狗在这个暑假里的反常让他们都想不通,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晚上,小狗很晚才回家。小狗一回到家里,他就带进来的一股子香味。大狗一下子就辨出了那是炒黄豆的香味。小狗朝家里走进来,他的嘴巴黑乎乎的。大狗相信了生产队长的话,这小子肯定出去偷黄豆了。他们经常把偷来的黄豆剥出来,找一个偏僻的地方,生一堆火,然后把瓦片放在火上面炒黄豆吃。大狗知道,小狗一定把黄豆炒胡了,不然他的嘴唇不会那么黑。
李一蛾早就知道了这件事,生产队长早就告诉她了。李一蛾不理小狗,她心里清楚,小狗是管不住了。
大狗气呼呼地对小狗说:“你怎么能去偷东西!”
小狗嘟哝了一句:“关你屁事!”
大狗气愤地说:“小狗,你太不像话了。”
小狗冷笑着说:“像画的话就贴在墙上了。”
大狗没招。他拿这个和自己是双胞胎的弟弟一点招都没有。他不明白小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小狗又说:“别和我啰嗦那么多,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起床去看郑文杰杀猪咧。”
说完,小狗进屋,倒在草席上一会就睡着了,那么热的天,他竟然一下子就入睡,这不能不让大狗感到奇怪。
李一蛾叹一口气。
大狗也叹了一口气。
李一蛾突然对大狗说:“大狗,如果我走了,你会好好照顾爹和小狗吗?”
“你要去哪?”大狗不解。
李一蛾突然对大狗说:“大狗,如果我走了,你会好好照顾爹和小狗吗?”
“你要去哪?”大狗不解。
“你不要问我去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要走了,你会好好照顾爹和小狗吗?”李一蛾认真地问大狗,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让大狗琢磨不透。
大狗点了点头,他的眼中有些许疑虑。
大狗说:“姐,你告诉我,你要去什么地方。”
李一蛾凄婉地笑了笑:“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狗不问了。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而且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不希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他这个穷家里。
“这个小狗太不像话了。竟敢往我家屋顶上扔石头!”他们突然听到镇街上有人在大声说话,他们听清了,那是生产队长的声音。
“要不是看他是个没娘的孩子,老子今天非剥了他的皮不可!”生产队长这句话是给自己台阶下,也是说给他的家里人听的。李一蛾长叹了一声说:“小狗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打死的!”
14
郑文杰朝小狗翘起了大拇指:“小狗,你砸得好,就要把那王八蛋家的房顶砸破,让他们家落雨时漏水,淹死他们。”
受到郑文杰的夸奖,小狗得意地说:“本来我不想砸生产队长家屋顶的,问题是,他老和我作对!”
郑文杰鼓励他说:“你说得对,谁要和你作对,你就要给他厉害瞧,不然,你总是会被他欺负的!”
小狗突然说:“如果郑文革欺负我呢!”
郑文杰怔了一下。
他该怎么回答,小狗阴测测看郑文杰,他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的确给郑文杰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郑文杰问道:“他欺负你了吗?”
小狗笑了笑:“暂时还没有。”
郑文杰拍了他的头一下说:“他不会欺负你的,如果他欺负你,你也可以揍他,不过,点到为止就行了。”
小狗心里像喝了蜜。他知道郑文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他又说了他姐姐李一蛾一直在吃着他郑文杰的猪大肠咧。
小狗离开郑文杰之后,就来到了农具店。他又看到铁蛋在拖风箱。农具店的铺子上摆满了各种农具,还有柴刀,菜刀,杀猪刀之类的刀具。小狗的眼睛落在那些刀具中,他的目光像那些刀具一样阴冷,透着寒光。
铁蛋一看到小狗,咧嘴一笑,一条涎水流了出来,掉在风箱上面。小狗知道,那风箱上沾满了铁蛋的口水。
铁匠看到小狗,气不打一处来:“小狗,你给我滚远一点,不然,我揍你!”
小狗不怕他,小狗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知道郑文杰是我师傅吗,你只要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师傅就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踩爆!”
铁匠气得呼哧呼哧地喘气。他是拿小狗没有办法,问题是他实在拿郑文杰没有办法,谁都知道,小狗现在和郑文杰混在一起。
小狗阴险而又得意地笑了。
他在铺子上捡起一把小巧的锋利无比的杀猪刀,掂了掂,正顺手,他叹道:“这是一把好刀。”
“你放下!”铁匠大声说。
小狗把那把杀猪刀扔在铺子上,“哐当”响了一下。
小狗一字一顿地对铁匠说:“铁客子,你听着,这把刀谁来买你都不要买给他。”
铁匠大声说:“你放什么狗屁!”
小狗又一字一顿地说:“这把刀迟早是我的!”
铁匠大声吼起来:“小狗,你这个杂种,你给我滚!”
小狗哈哈大笑。
很多人听到了他张狂的笑声。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他走出不远,人们就看到铁蛋又跟着他的身后了。
他对铁蛋说:“你看见我刚才拿的那把刀吗?”
铁蛋说:“看见了。”
他又对铁蛋说:“你知道应该是谁的了吗?”
铁蛋摇了摇头:“谁给钱就卖给谁。”
小狗把铁蛋的耳朵拉到自己的嘴边说:“那把刀是我的,你记住了吗?”
铁蛋点了点头。
他记住的永远是小狗亲手爆炒出来的猪大肠。
15
大狗又看到了姐姐李一蛾的呕吐。
她坐在院子里的墙角吐得天昏地暗,大狗过去给她捶着背。她对大狗说:“大狗,你别捶,我没事的。”大狗说:“都怪小狗,老是把猪大肠带回来。”李一蛾说:“你别提猪大肠了好不好,我不想听到这三个字。”
大狗不说了,但他还是给姐姐捶背。
李文化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说:“一蛾,是不是得病了,不行的话就去医院检查检查,不要到时候来不及了。”
李一蛾说:“爹,没事的。”
大狗说:“爹,你看姐的脸红扑扑的,哪有什么病呀,都是小狗闹的,他要不把猪大肠拿回家里来,姐就不会吐得那么厉害。”
李一蛾说:“大狗,你别说了,求求你了!”
大狗不说话了。
李文化的脸色很难看:“一蛾,还是听爹的话,去检查一下吧,说不定还真有什么问题。”
李一蛾怔了怔。
她走到那堆桉树叶子旁,拿了一片桉树叶子,放在鼻子下闻。闻着闻着,她好像平静了许多。
小狗愣头愣脑地走进来。
他没头没脑地对李一蛾说:“你知道那个刘永寿要调走了吗?”
李一蛾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小狗冷冷地说:“刘永寿要调到县城去工作了,他舅舅是教育局革委会的副主任。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
李一蛾喃喃地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不知道。”
小狗进屋去了。
他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好像什么事情都和他无关。
李一蛾出了门。
她是去找刘永寿。
大狗跟在她后面。一蛾回过头来哀怨地对大狗说:“好弟弟,你不要跟我来好不好?”大狗没说话,他看着姐姐李一蛾,他预感的什么事好像要发生了,可怜的姐姐!李一蛾还是哀怨地说:“好弟弟,我求求你了,你别跟着我,你如果再跟着我,我永远不再理你了。”
大狗看那姐姐朝小学校方向奔去。
16
那是个月圆之夜。
樟树镇乡村被银色的月光笼罩著。这个夜晚出奇得静,或许是前两天刚下过雨,这个夜还有一些凉意,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凉爽的夜,樟树镇的人们早早地入睡了,极少人在院子里乘凉。
有一个人坐在百丈潭的边上,看水中的那个圆月亮。月亮在流动的潭水中晃动着,永远带着一种不确定性。她痴迷地望着水中的月亮,望着那在月光中潋滟的潭水,心中飘起了一支歌儿。
那歌儿好像是从月宫里飘来的,清冷凄凉还有一丝伤感,一丝无奈。那是一首山地的情歌吧,在这样的月色里弥漫着。
她记起了歌儿的曲调。
她轻轻地哼着。
哼着哼着,她又轻轻地唱起来,她轻轻地唱歌的声音像一把刀子,企图把这浓厚的夜色割出一道口子,让那道口子流出泪和血。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哎――
树生藤死死也缠。”
歌声在水面上忽悠忽悠地飘着。
可惜那负心的人儿没有听见,他要听见了潭边姑娘的轻唱,在这迷人的月夜里动人的轻唱,他是否会回心转意?
潭边的姑娘把自己的辫子打散,月光中有一股黑色的瀑布飞下。黑发在月光中闪亮,黑色的亮光无法照亮姑娘的道路。
姑娘抚摸着黑亮的长发,还在轻轻的唱着,她是不是要把天上的那个月亮唱落,又要把水中的那个月亮唱起来?
姑娘把头发放进清凉的潭水中。
她在洗自己的头发,她用皂角叶子洗自己的头发,她要把自己的头发洗得纤尘不染散发出绿色叶子的清香。
她洗头发的过程缓慢而又悠长。
她仿佛记起了童年时母亲给她洗头发的情景,母亲帮她洗头发的过程也是缓慢而又悠长的,边洗还边唱:“月光光,月光光,嫁人要嫁读书郎……”
她在月光中看着自己的秀发,惨淡地笑了。
“读书郎,负心郎;读书郎,负心郎。”她喃喃地说。
她洗完头发,就开始脱掉衣服。
她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点一点地脱去。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月光里,她的身上发出白莹莹的圣洁的光泽。
这是美丽的樟树镇乡村姑娘的胴体,它静静地展示在自然的空气中,就像一朵自然闭合又自然开放的花儿。这平常穿着粗布衫儿的胴体,在月下焕发出了惊人的美丽。她像一幅油画一样,线条模糊而又流畅,细腻而又夸张,仿佛是日月精华所雕塑的活的雕像,那质地是柔美而又鲜活的。
为什么这美丽不能常留人间。
为什么在这一刻才焕发出了惊人的美艳。
为什么只有在这月圆之夜,夜鸟在远处啼鸣的时候,这位姑娘才在这深潭边展露她天然的圣洁的美。
姑娘拿起准备好的桉树叶子在水里浸湿之后就开始擦她光洁如玉的身子。
她似乎是在耕耘一块土地。
她一点一点地擦着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地,从脖子到胸脯,又从胸脯到小腹……她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青春的身子擦得明亮起来,透彻起来。
她边擦自己的身子便轻声地唱着。
泪水也轻轻地留下来,一串一串的,无声无息地。
桉树叶子的味儿浓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