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说得带劲极了:“香,香极了。她边吃边说:‘呦,这猪大肠味道好哇,又脆又香。怎么吃也吃不腻,要是顿顿都吃猪大肠,那日子就赶上过大年了。’我姐姐就是喜欢吃猪大肠,喜欢你给我们的猪大肠。”
郑文杰就乐,他摸着小狗的头,脸上漾起了快活的笑意。他有一个十分简单的想法,只要李一蛾肯吃他的猪大肠,就好办,因为李一蛾只要吃一次猪大肠,就会想到他郑文杰一次,久而久之,李一蛾心里就会有他,就会把小学校里的小白脸刘永寿忘得一干二净,他刘永寿有什么能耐让李一蛾天天吃猪大肠。郑文杰虽然性格急躁,但是他对李一蛾十分有信心,他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他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就像他小时候相信自己一定会长大一样。
小狗对郑文杰撒了一个大谎,这个谎撒得美好而又残酷。这对郑文杰不公平,但他也由此看到了某种希望,他看到李一蛾一步一步微笑地朝他走来,总有一天要和他进入红烛映照的洞房。郑文杰有时傻傻地想,如果李一蛾肯嫁给他,那么他就请全镇子的人喝酒,喝他三天三夜。
9
郑文革在这个夏天里显得极不重要,他整天地在乡村里游荡,一会去田野里的阴沟里摸鲫鱼,一会儿又到池塘边的草丛里钓田鸡,一会儿去河里玩玩水游游泳,一会儿又会跳到河堤上去捉知了。他在这个夏天里快乐而又孤独地过着,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他已经不关心姐姐郑文秀的事了。
也不关心哥哥郑文杰的事了。
无论怎样,人总是要长大的。但是,每一个人长大是不一样的。郑文革的成长和大狗小狗就十分的不同。
10
小狗对姐姐李一蛾的呕吐表现出了与大狗不一样的态度。他不相信姐姐李一蛾的呕吐和自己有关系,李一蛾的呕吐一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大狗对小狗说:“小狗,我们不要吃猪大肠了,你不要再把猪大肠拿回来了好不好。我不想再看到姐姐呕吐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姐姐呕吐,她呕吐的时候有多难受呀!”
小狗冷冷地说:“为什么?”
大狗瞪着小狗说:“姐讨厌猪大肠的味道,她肯定是因为猪大肠的味道才呕吐的。”
小狗冷笑着说:“你信吗?”
大狗觉得小狗不可思议:“这是明摆着的嘛。”
小狗冷冷地说:“不行!我不会那样做的。姐姐不是因为猪大肠才呕吐的,她呕吐一定有别的原因!”
大狗怒了,踢了小狗一脚,他骂道:“小狗,你不是人!”
小狗没有以牙还牙以脚还脚,他显得很阴沉:“我不是人,那谁是人?你是人吗?”
大狗气坏了。他此时真想痛痛快快地把小狗揍一顿。
更让大狗生气的是,小狗竟然把那个老是流口水的铁蛋也叫来一块吃猪大肠。铁蛋吃得津津有味口水直淌,大狗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出门去茶果场找蒲卫红玩去了,他和蒲卫红约了敬老院的刘捍东一起去茶果场里玩。他走时问小狗,你去不去?
小狗说,玩,玩什么玩,玩你的去罢!
大狗气呼呼地走了。
小狗和铁蛋吃完猪大肠,小狗问铁蛋:“铁蛋,猪大肠好不好吃?”
铁蛋连连点头,口水直流:“好吃,好吃!”
“还想再吃么?”小狗又问。
“想吃,想吃。”铁蛋说。
小狗说:“我让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去不去做?”
铁蛋说:“只要有猪大肠吃,我去,去做!”
“好的,那只要你今天帮我做完一件事之后,明天还给你吃猪大肠。”小狗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影。
“行,行!”铁蛋拍着掌,他乐坏了。
小狗把铁蛋领到了学校里。这时的小学校里的人很少了。除了郑文秀和刘永寿几个住在学校里之外,其他人都回家去帮助家人干农活挣工分或是回城里去了。
小狗把铁蛋领到刘永寿的窗户边上,他对铁蛋说:“你去把窗台上的那盆兰花给我端过来,我在学校门口那颗桉树后面等你。”
铁蛋说:“房间里有人。”
小狗说:“不用怕,你端起那盆兰花就一直跑出来,那个人是个笨蛋,他追不上你的。”
铁蛋说:“哦,他是个笨蛋!”
小狗说:“是的,他是个笨蛋!”
铁蛋就走了过去,小狗趁机溜出了学校的门,在一棵桉树的后面等着铁蛋,他相信铁蛋肯定能成功地端回那盆兰花!
不一会儿,他就看见铁蛋抱着那盆兰花飞奔而来,后面刘永寿紧紧地追着。铁蛋跑得飞快,刘永寿看样子是追他不上的。小狗看着他们,他心里暗暗的叫好。
铁蛋没有往桉树后面跑,而是往河边飞奔而去,刘永寿边追边大喊:“你给我站住!”
铁蛋飞快地跑着。
他才不理会刘永寿的话咧,他满脑子都是猪大肠,猪大肠。有猪大肠吃他什么也不管了。
刘永寿果然追不上铁蛋,他停了下来,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真是白日见鬼了!”他沮丧地回学校去了。他不明白这个傻子为什么要把他窗台上的兰花抢走。
小狗大喜过望。
他想,铁蛋,你真不错!
他和铁蛋凑在了一起,他把那盆兰花接过来,这花盆还挺沉的,这一刻他才知道铁蛋的力气真是蛮大。他们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小狗一支一支的把兰花拔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撕碎,不一会儿,他的脚下铺满了一层层兰花叶子的碎片,他的眼中透出了一层亮光。他干完他该干的事之后,用脚在兰花的碎片上踩了几脚,然后说:“去你的吧,刘永寿,别再用兰花来迷我姐姐了!”他认为姐姐李一蛾和刘永寿好,都是因为这盆兰花迷惑了李一蛾,这盆兰花在小狗的眼睛里是具有魔法的,是妖怪。
他干完这一切之后,拍了拍铁蛋的肩膀,大声说:“铁蛋,你真行!”
铁蛋拖着口水说:“我真行!”受到小狗的表扬,铁蛋很自豪,在樟树镇从来没有人表扬过他,也从来没有人白白的给他猪大肠吃,谁都讨厌他,瞧不起他,包括他的父亲铁匠。
小狗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怪吓人的。
11
大狗发现了姐姐李一蛾在深夜的低泣。
那个晚上,小狗睡得死猪一般。大狗听到了隔壁姐姐李一蛾的低泣。
他突然想起了在县城里见到的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子,和刘永寿走在一起的穿红裙子的女子。姐姐李一蛾的低泣似乎和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子有关,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不妙。
他轻手轻脚起了床,他不想吵醒沉睡的小狗。
他来到父亲的房里,见李文化睡得很沉,他的喘息很沉重,像拖风箱一样。他悄悄地出了父亲的房门,他来到姐姐的房门口,轻声地说:“姐,开门。”
姐姐李一蛾的房间里没有动静了,她的哭泣的声音也消失了。他想,难道自己刚才听错了,那哭泣的声音是幻觉。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会听错了,他没有睡着,他一直在想着问题。
他又说:“姐,开门。”
这时,李一蛾轻轻地把门打开了。李一蛾的房里还亮着灯。大狗看姐姐的眼睛红红的,有些肿,她的脸上还有泪痕。李一蛾显得忧伤而憔悴,她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大狗一阵心酸。在她的印象中,姐姐从来没有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大狗坐在姐姐李一蛾的面前,他问:“姐,你哭了。”
李一蛾笑了,笑得那么勉强:“傻小子,姐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哭呢?姐没有哭。”
大狗看着李一蛾,他的眼睛里有团火在燃烧,他说:“姐,是不是刘永寿欺负你了?”
李一蛾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
大狗眼睛里的那团火还在燃烧:“姐,如果是他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账!我马上就去找他算账!”
李一蛾伸出手,抚摸着大狗的脸:“大狗,你们长大了,长大了。”
大狗感觉到了姐姐李一蛾手的柔软和冰冷,大狗迷惑地说:“姐,你怎么啦?姐,你今天怎么啦?”
大狗觉得姐姐李一蛾不对劲。
他在这个夏天很少看到李一蛾到刘永寿那里去了。这是为什么呢?假如姐穿上红裙子,刘永寿就不会和那个女子在一起了吧。那条红裙子是不是应该穿在姐姐李一蛾的身上的呢?许多事情让大狗觉得无头无续,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糨糊一般。
“大狗,我问你一件事?”李一蛾柔声说。
大狗凝视着姐姐:“姐,你说吧。”
李一蛾对大狗说:“你们以后不要到刘老师那里去捣乱了,好吗,答应姐姐。姐姐求你们了。”
大狗糊涂了,自从放暑假之后,他一直没有去小学校,他自从在县城见过刘永寿一次,再也没见过刘永寿,怎么会去捣乱呢。他虽然不喜欢刘永寿,不希望他成为自己的姐夫,但如果姐姐李一蛾坚持,他是不会强烈反对的,他也无权反对,只要姐姐快乐,她和谁结婚都不重要。
大狗说:“姐,你放心。只要他没有欺负你,我不会去找他麻烦的,我也不会让小狗去找他麻烦的。”
李一蛾十分严肃地说:“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要去他那里捣乱了,你答应我,好吗?”
大狗只好点了点头:“姐,我答应你。姐,你也答应我,你不要伤心,永远也不要伤心,我喜欢看你高兴的样子,我喜欢看你笑。”
李一蛾笑了,笑得那么凄婉。
大狗还是想把在县城里见到的事情告诉她的,但他还是没有说。
大狗觉得李一蛾房间里的那盆兰花好象有点枯掉的感觉,他一直认为那是因为小狗吐过的缘故。
12
这个夏天桉树叶子的味道越来越浓。桉树叶子的味道在樟树镇的空气中浮动着,有种清香,也有种苦味。
整天哮喘瘦得像筋一样的李文化脸色苍白地走上了镇街。他要去一个地方,他要去找一个人。他在夜里的时候,其实也没有睡着,他也听到了女儿李一蛾的哭泣,他没有像大狗那样到李一蛾的房间里去。李一蛾情绪的变化他看在眼里,作为父亲,他很明白李一蛾的心情。
有人问他:“文化,身体好点了吗?”
他勉强地说:“还过得去吧,死也死不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那人就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李文化咧嘴笑了笑:“对,对,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朝小学校走去。
阳光刺得李文化的眼睛发痛。这个夏天的阳光怎么这么毒呢?李文化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一路走一路想着。
他心里说,见鬼了,怎么走了几步路心里就发虚呢。自己真的没用了吗?他一直想下地劳动,可是李一蛾就是不让他去挣工分,她说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郑文革一个人优哉优哉地走过来。
他看到了李文化。
李文化苍白的脸让郑文革感到害怕,他想躲开李文化,李文化却叫住了她:“文革,你来。”
郑文革硬着头皮走到他的面前:“什么事?”
“你知道刘永寿老师住哪儿吗?”李文化虚弱地问他。
郑文革的脸色有些恐惧:“他住在小学校里。”
“你能带我去吗?”李文化笑了笑着说。
郑文革觉得李文化的笑不太正常,他不想看到李文化的笑,更不想带李文化去小学校,他推脱道:“我没空。你自己去吧,你又不是不认识路。”
李文化的笑变得哀绵:“文革,你就带我去把,我求你了,行不?”
郑文革的眼睛滴溜转了一下:“行呀,我可以带你去,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李文化问。
“你说,大狗小狗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吗?”郑文革问。
“没有哇!”李文化说。
郑文革说。“好吧,我带你去。我告诉你吧,我初中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被樟树中学录取了!”
李文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
他心里不太舒服了,大狗小狗的录取通知书怎么还不来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呢?大狗小狗要不读书,他们就一点出息也没有了,那么李文化所有的希望都将化为泡影。他感到了压迫,一种无形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来到学校,郑文革远远地指了指那个房间:“刘永寿就住在里面。”
“好,多谢你了。”李文化对郑文革说,他老听人说郑文革这小子坏,可也不见得,郑文革还是不错的孩子。郑文革说完就转身飞快地走了。李文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在拐弯处,他叹了一口气。他的全身被汗水浇透了。
李文化一步一步地朝刘永寿的房间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异常的沉重,从来没有过的沉重。他的内心也压了一块石头,沉重的石头,是这块石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碰到了郑文秀,他朝郑文秀笑笑:“文秀,你也住这里?”
郑文秀笑了笑:“是咧。”
郑文秀也没再搭理李文化,她的心里瞧不起李文化一家人。她觉得造物主造了这么一家人,是对樟树镇的一个绝妙的讽刺。她走回了房间,把门砰地关上,李文化的心也怦地跳了一下,他是无所谓郑文秀的态度的,他一直这样认为,只要大狗小狗长大了有出息,那比什么都重要。
他在敲刘永寿的门。
刘永寿在里面问了一声:“谁?”
李文化小声说:“是我。”
刘永寿说:“你是谁呀?”
李文化的嘴唇蠕动着,还是小声说:“是我。”
刘永寿的声音里有种让人透不过气的东西:“我问你是谁,不说你的名字我哪知道你是谁?”
李文华颤抖地说:“我是李文化呀。”
刘永寿赶紧开了房间门。
“请进,请进,我还以为是学校敲钟的老韩头呢。”刘永寿的脸上堆起了笑容,那笑容有些虚假。
“没关系,没关系。”李文化诚恐诚惶地说。他在刘永寿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不敢用正眼去瞧刘永寿。
李文化进屋之后,刘永寿就把门关上了。
刘永寿让他坐在椅子上,他给李文化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李文化:“喝水吧。”
“别客气,别客气。”李文化有些受宠若惊。
刘永寿自己坐在床沿上,他不明白李文化今天来干什么,但他有种预感,隐约地感到了压迫,是的,刘永寿从李文化貌似平静的神色中感到了压迫。刘永寿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的神色,无论怎样,他和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的女儿上演了一场戏,他对这个人是敬畏的,尽管眼前这个人毫无力量可言,从精神的力量和肉体的力量他都无法谈得上,但他还是对李文化心生敬畏。
李文华的嘴唇蠕动着,他想说什么,可他一直没有先开口。他不知从何说起,刚来时,有一种东西在困扰着他,在路上遇到郑文革之后,又有另外一种东西在困扰着他。他今天来找刘永寿是因为他女儿李一蛾在深夜的低泣,他并不是睡死了,他听到了女儿在那桉树叶味儿很浓的暗夜里的低泣,他知道女儿李一蛾和刘永寿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他的心猫抓痒一样难受。现在,大狗小狗能不能上初中的事忽然又困扰着他,他不知如何是好。面对这个衣冠楚楚似乎是前途无量的年轻老师,李文化感到了这种窘迫。刘永寿先开了口:“叔,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刘永寿应该是温文尔雅的,李文化也是同意女儿和他相好,但李文化的担心并不多余,人生阅历让他对刘永寿可靠不可靠产生过疑问。他曾不止一次地和女儿李一蛾单独交谈过,可李一蛾以坚定的态度一次一次摧毁他的疑虑。该不该和刘永寿摊牌呢,他想对刘永寿说,如果你真的喜欢一蛾,你就要了她吧,你现在也转正了,不用担心太多的问题了;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她,你给她一个明确说法,让她有思想准备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李文化坐在那里却不知从何说起。
刘永寿心里也不知如何是好。
面对李文化,他心虚,但他无论怎样也要装出一副派头来,不要让李文化在气势上将自己压倒,主动权应该掌握在谁的手中,他心里十分清楚。
刘永寿说:“叔,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我听着。”
李文化小声说:“我有一件事想托你去问一下。”
刘永寿赶忙说:“什么事,快说吧。”
李文化叹一口气说:“大狗小狗初中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来,是不是发生什么问题了,郑文革的录取通知书都来了。”
刘永寿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原来李文化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李一蛾,而是他那两个讨厌的宝贝儿子。他说:“叔,没那回事,现在录取通知书,还没有下来,还得过几天。大狗小狗能考上的,考完试,我还问过他们,他们都说考得不错的,你放心,回去等着,过几天就有消息了。”
李文化说:“那郑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