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在狱中
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七日下午,以编导《原野》影片而饮誉海内外的电影导演凌子,在她的寓所里热情地接待了我。
凌子,原名叶向真,是叶剑英元帅的二女儿,北京电影制片厂年轻有为的编导。在短短的几年中,她编导拍摄了《正是星光初现时》及《秋光明媚话体坛》两部大型纪录片;随后拍摄了《原野》,《风吹唢呐声》,《三宝闹深圳》三部内容与风格绝然不同而甚受欢迎的故事片。《原野》在世界各国特别在东南亚地区引起强烈的反响,在香港上演三轮,场场满座;在美国等国也上演了两轮,均座无虚席,并在意大利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获最佳影片推荐荣誉奖。《风吹唢呐声》以浓烈的湘西乡土味而轰动世界影坛。如今,她正当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然而,在她的人生航程中曾遭受到“四人帮”的残酷迫害,经历过四年非人的监狱生活。如果不是她的意志坚强,也许,她早已被那黑洞洞的虎口吞没了……
叶向真从她的书柜里抽出一本精装的《毛泽东选集》,打开书页,轻轻地从夹页里取出一片干枯然而平整明亮的红叶,递到我面前。我仔细一看,上面题着两行小巧娟秀的钢笔字:
×××从西山采来送我的红叶。
在中央戏剧学院被关押时。
1967.10.21
一九六七年春天,在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已经毕业而尚未分配的叶向真,对“四人帮”当时的行径便提出异议。四月,江青的打手戚本禹在首都艺术院校集会上恶狠狠地说:叶向真是个坏人,不久后,她便被“造反派”专政,分别在首都各艺术院校挨批游斗。同年十一月,她被无辜投入监狱。
叶向真虽然是作为“刑事犯”被捕的,但在监狱里却一直“享受”着政治重犯的“最高待遇”--单人牢房。审问者们对她反复提出的问题只有一个:你反中央文革的反动言论,你父亲知道不知道?你父亲对你说了些什么?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矛头所向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
“你们哪是学生专案组呀?明明是叶剑英专案组!”叶向真忍无可忍,愤慨地反驳,毫不退让屈服。
一次审讯,就是一次剧烈的辩论,而每每都以专案组语塞,施行非法打骂而告终。
单人牢房,一块薄薄的条板。一条薄薄的被褥。一只空心布袋,藏放衣衫用物,又作枕头用。一只马桶。一只脸盆。一只饭碗和一双筷子。除此以外,小小的牢房就空荡荡了。严冬已经来临,没有暖气,寒气袭人,身单衣薄的小叶,忍受着非人的待遇。白天不许躺在被窝里,只准端坐或站着读“红宝书”。四只冰凉的窝窝头,两碗清水似的白菜汤,就是一天的伙食。没有什么油水,也吃不饱,饥寒交迫的生活,使她年轻的身体渐渐瘦弱下去。但她的意志是坚强的,性格是乐观的,她时时都在寻找充实精神生活的东西。
偶尔给她一张报纸,她便如获至宝,从第一版看到第四版,每篇文章,每行字句几乎都熟读了,最后甚至仔细研究起版面编排及各种花边的优劣。她凝视着一些好看的加框花边,立时联想到钩织的台布、窗帘,想到了家,想到了儿子、爱人、父亲、兄弟姐妹……
一切与外界隔绝。她不知道亲人们的境遇,亲人们也不知她的下落。牢房里的日子太难熬了。她手边有两本“红宝书”。一本英文版,一本中文版。她把英文语录抄到中文版上,又把中文语录抄到英文版上,对照着看,学起英语来……她不知道自己要在牢里被监禁多久,可她有一个坚定的意念,要活着出去,要和那些害人虫算帐……她在小小的牢房中跑步,做体操,洗冷水澡,使身体坚强地挺下去!一天只有盆冷水,几个月也不让洗一次澡,她就用这盆冷水洗澡和洗头。
“你在干什么?”女看守喝道。
“洗头。”
“手里拿的是什么?”
“碱。”
“哪来的?”
“窝窝头里的。”每天送来的窝窝头里常夹有小块没化开的碱,小叶便拣起来留下。
“就你花样多!”
长久的监狱生活,使她学会了打发日子又长知识的本领。她趁放风的时候,弄进来一把细沙子,搁在一只入狱时悄悄带进来抹脸的空油盒子里,又从稻草做的扫帚上摘下几粒没脱尽的稻谷,埋在细沙里,居然做起“温室培育植物的实验”。过了一些日子,小油盒里竟然爆出了白嫩的小芽儿。
“奇迹!”叶向真惊喜地嚷叫起来。
“你在搞什么名堂?”女看守喝斥道。
“发芽。”
女看守进门一看,也愣住了。
“胡闹!”女看守粗暴地抓起小油盒,咣当一声,往地上一捧:“小资产阶级情调!”
小叶呆呆地望着女看守和摔不破的小油盒,又是气愤,又是好笑……
专案组拷问了一次又一次,毫无结果,就拿来一瓶蓝墨水和一支笔,命令叶向真写检查。她无心写什么,整天呆在床板上发愣。上面无奈,只好又把墨水和笔收回去。哪知此时,心眼灵活的小叶已趁看守不在意时,倒了些墨水存放在小油盒里,她又从墙上抠了些白色灰粉,放进墨水,加点水搅拌,自制了一盒浅蓝色的墨水。她用牙刷和头发自制的“土笔”在牢中发的草纸上练起书法来,背写古诗词和自做打油诗。写后,利用放风和上厕所时处理掉。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叶向真最喜爱的宋代女诗人李清照的诗作在她的土笔下流泄出来了。在战争年代的征途中,她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受到军事家兼诗人的父亲潜移默化的熏陶,学习了许多古今诗词,也学会了做些小诗,在牢中,用清水在墙上,用墨水在草纸上,她也曾写了不少痛骂江青的打油诗……
对于江青的为人,叶向真早有疑窦。有一次,她跟父亲到钓鱼台参加活动,亲眼见到了江青的两面派表演。
“总理,你要注意保重身体,不要着凉呀!”当着周总理的面,江青装着敬重关心的样子。
“这老头子……”总理一离开,江青便在背后鄙视地说。
现在,受到江青一伙的迫害,身陷牢房,叶向真就更看清江青的真面目了。
春来秋去,坐牢一年又一年,叶向真带来的军棉大衣旧了脏了,她自己拆洗缝补。夏季天热,她把一条白色长裤改成一条裙子,放风时,全穿长裤子的“女犯们”见叶向真穿着条白裙子,又奇怪,又羡慕。
“脱下!”女看守命令道。当时在社会上穿裙子都受禁忌,何况在监狱里,“不许穿这个!”
“没见有这条规矩。”叶向真并不示弱。
一场争吵的结果,女看守无可奈何走了,“女犯们”哄堂大笑起来。
叶向真又想出了一个新花样。受到父亲的影响,她原本就对中国传统医学感兴趣,在牢房里没事干,她便想学针灸技术。她趁提审时,偷拿了一根大头针,在水泥地上把针磨细,然后在自己腿上的穴位往里扎,没料到,由于针短而针面不光滑,扎进去后拔不出来了。费了很大劲,才把大头针拔出来,痛得她眼泪都滚出来了。可她还不死心,居然从扫帚上截下一小截小铁丝,在水泥地上磨了又磨,磨细了,类似针灸用的针了。她想到应该消毒。她利用提审时偷了三根火柴和一小片火柴盒黑面。有一次停电,厨房开不了伙,发面包吃,她把面包纸留下来做燃料,把“针”放在牙杯里,加了水,便开始擦火,第一根火柴没点着,第二根火柴还是没点着,她紧张了,沉了沉气,默默祷告起来……第三根火柴终于点着了。消毒过的“针”又扎进自己腿上的穴位,她成功了。后来,她生病肚子痛,狱医来为她治病。监狱对“犯人”苛刻得很,一般不开药,而是扎针。这回,狱医也给她扎针,扎过针后,狱医拉下了两支针,把叶向真乐坏了,她有了这正牌货,扎针的技术越来越成熟了……
叶向真在监狱里蹲了三年多,渐渐地,对她有些放松了,女看守对她也客气了。但给她的报纸却越来越少,与外界几乎隔绝。她预感到形势的变化,觉得有可能父亲已在政界露面了,所以他们对她加以封锁。不久后,家人可以送东西和钱来给她,还捎来些亲人的信息。一天,一个女看守悄悄告诉她:“你快出去啦。”
“我不信。”
“告诉你,林彪死了。”女看守说,“你看,今年国庆都没开庆祝大会和游行……”
过了一些日子,看守打开牢房,把她带到监狱办公室。
“要送你回家,你上哪?”
“到我妈那里。”此时,叶向真已得知她的儿子正由姥姥带着,同时也担心还有麻烦会给父亲带去,故不敢提回父亲那里去。
叶向真回到母亲身边时,已经快七岁的儿子刘晓迎怕生了,躲在姥姥身后,偷着看叶向真。
“这是妈妈呀!”姥姥对外孙子说,“快,快过去叫妈妈。”
叶向真含着辛酸的泪水凝视着长高了的儿子,可儿子却转身往一张桌子前跑去,他打开抽屉,翻出一张叶向真的照片,一会儿看看照片,一会儿看看叶向真,认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叫了声“妈。”
母子俩紧抱一起,热泪模糊了视线,打湿了衣襟。
“你干吗不认妈妈呀?”晚上,叶向真抱着儿子问道。
“我怕公安局来骗我……”儿子说。
四年的监狱折磨,使叶向真身体坏透了。她得了肾炎,瘦弱不堪。长期不见阳光,皮肤苍白,上街看见车辆都头昏目眩。但她对生活依然充满希望。尽管“四人帮”还没有倒台,社会还在动乱,她却四处奔走,终于考进北京医学院当旁听生(因她年龄已超过招考标准,只能旁听),开始深造医学。两年后,她先后在协和医院和301医院从事医务工作达五年之久,在内外科门诊和病房里当过护士及大夫,对医术有一定的造就。在祖国的艺术春天重新到来的一九七八年,她终于如愿地踏上电影事业的道路。
叶向真讲述完监狱经历后,又从《毛泽东选集》的夹页中取出另一片小小的槐树叶给我看。
“这是在监狱里放风时拣的,我一直保存下来。”
我仔细一看,小小槐叶上工整地写着几个阿拉伯数字。1970、10、16。
“我父亲爱红叶,总用红叶夹书页。”她的眼光凝视前方,陷入了回忆,“过去,每年秋天,爸爸就带我们去西山看红叶,每人都拣了一些红叶回来……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爱好……树叶虽小,却记下了人生,记下了往事,给未来带来希望和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