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真与思考
--我看《美利坚传真》
相识未必相知,相知未必互解。我同维杭相识一年多了,大抵是文学或关乎文学的聚会中打个招呼、递个问候,之后也就各自乱忙,真正相知还是在我读了他的近作《美利坚传真》之后。
顾名思义,传真者不会是一部煌煌巨作,全书不过十三万多字。可其信息量之大,传递美国社会动向及至美国国民、各方移民文化心理的裂变与组接之快,都是一般文学着述所难于比拟的。读着它,我甚至很难为其定位。归其文学?它极具新闻的敏锐快捷、准确犀利,以大量事实数据渲染绘制出了种种社会图景和文化理念;归其新闻?它又有文学的灵动、激情与美轮美奂的色彩和韵致。自文及人,我才慢慢认识维杭。原来,在他热诚质朴的目光中,总有一缕不易察觉的机敏在捕捉着美国现代社会发生的一切故事和律动;在他从容宽厚的笑容里,那缜密的思维犀利的论辩总在思考着自己的所见所闻。他经历和思考着美国,他也希望与读者相伴,一起走向美国的深层世界。正是从这点说,我以为他是一位出色的记者和颇有特色的作家。
无论记者或作家,从来都是社会的神经。他们的天职就是关注社会,记录社会并尽其所能地以自己的良知和笔触烛照社会。你看他的《美利坚传真》,一本不足十四万字的小书却几乎一丝不漏地传真出了美国这个世界第一大国的人文风貌,也传真出美国这个移民大国纷纭驳杂的多元文化,和这文化多元酿造出的先锋又怪诞、超前又超常的种种文化心态。它开宗明义,在开篇第一章五颜六色美国人中就排比式地道出了二十世纪末弥漫于美国上空和美国人心里的种种怪圈,恣肆于白宫中的克林顿总统的绯闻性事,反对党对这些绯案性事纠缠不休的渲染弹劾掩盖着一桩女教师恫吓强奸自己十几岁男学生的性案;蔓延于美国人心里的自杀情结和平均每天两千人进行着的自杀行为;无处不在无处无之、已成为美国都市另一风景线的那些举着纸牌的无家可归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流遍于美国各地的校园凶杀案……
乍看之下,好像世界即将毁灭,人类,不,美国的末日即将来临,但是且慢,美国的经济却是持续稳定超强繁荣,直至今日,先执高科技牛耳的加州矽谷地区每天即可造就六十五个百万富翁;两亿人口的国家就有两亿多辆汽车日夜奔驰,有天性喜欢舒适快捷的美国人差不多每两三年就要更换一次新车,人们生活水准之高于此可见一斑;职业摔跤手杰西,文图拉竟能获取明尼苏达州百分之六十多选民的支持,一举当选此州本届州长,原因是选民们相信他忠厚可靠、励精图治、能够造福人民;一九九四年,聋哑女大学生(请注意聋哑一一残疾人)海瑟物怀史东以其艳压群芳的优势夺得第七十四届美国小姐的桂冠;一九九八年,身患糖尿病、臀部配挂胰岛素栗泵注二十四岁的新闻学女硕士妮可约翰逊又得中第七十八届全美选美中的美国小姐,原因无他,却是因为她具有一副健康的心理、奋进的人生观和端庄优美的仪容,在美国,已把这同行世界各地的单纯选美的低层次标准升华为更富有激励人生的丰富内涵……这些每时每刻都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故事在美国人看来也许早已司空见惯,可一经作者罗列写真,怕是连那些见怪不怪的美国人也要瞠目结舌,载喜载忧了。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每天都在做着美国梦,《美利坚传真》会告诉你,其实美国和这些不断发生在美国的现象又何尝不是一个个离奇变幻的梦!只是这梦有美梦有噩梦,有荒诞不经怎么解也解不开的怪梦,也有妙不可言怎么赞美都不为过的神圣的梦。看得出,作者无论写什么梦,都带有一副冷峻的头脑,怀着一副炽热悲悯的心肠。写美梦时,掩不住由衷的赞美与肯定;写噩梦时,又几乎是含着眼泪将丑恶撕破给众人看,以图匡正邪恶,呼唤美好。这就是记者的敏锐与智慧,这就是作家的良知与使命。
然而,作者并不满足于一般的记录与反映,他还要循着这种现象做出更深的社会探源、文化离析与审美思辨。对于那种产生于二战期间、风行于六十年代、今又风靡于美国青年驾车族、直至克林顿夫妇也要为其爱女切尔西从斯坦福大学返家而送上一辆新款金龟车,作者解析道,那是因为这种传统又现代、循规蹈矩又游戏顽皮的风格正好投中了怀旧又趋时,传统又创新的美国人矛盾又无拘无束的性格使然;小约翰肯尼迪与其爱妻和妻姊的坠机而死,致使全美举国震惊,失事后的十天中,对肯尼迪及其家族的追思成了全美乃至全球各大媒体的焦点,作者认为,这其实是对自己国家历史文化的短浅怀有种种自卑心的美国人对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肯尼迪王朝走入没落的伤悼;在列举了大量弥漫于美国社会的自杀事例后,作者痛切指出:其实,自杀行为都应说属于懦者或心理残障者的举止,但美国人偏偏又是尤其忌讳被视为懦者的,因此,那个梦魇缠身般的自杀情结就只能说是这部高速运转缺少润滑的美国社会机器嫁祸于人的矛盾体了。从某种意义说,那些有自杀情结的美国人本身便是这个社会造就的受害者与牺牲者,遗憾的是这部只管运转向前忽略维护保养的社会机器几乎已无法改变它的性质与方向了。似这种深刻睿智并带有善意的诙谐、诗样的灵感式的对美国文化和美国人心态的解析比比皆是。读着它,我们不能不惊奇于作者那些形而上的概括与评点,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学养与见识。文章自有各式各样的写法,或质朴平实的白描,或汪洋恣肆的泼墨,或精雕细琢般的工笔,或开合有致大起大落的写意……写随笔写到维杭这样,从捕捉新闻,到历史沿革到文化离析到审美思辨……这就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了。何况他那明快简洁的格调,欧化的浸淫着潇洒犀利的新闻调式的语言结构,更使人欲罢不能,非要读完全书不可。
比较起来,这本书的第三章五彩缤纷美国梦比之前两章,就显得色彩不足、底蕴不厚了,特别是涉及华人新移民的部分,不但题材不新视角不新,就是新移民的种种矛盾尴尬,梦样的成功和不知自我何在的无奈等等也都擦边而过,不知作者是在写这些本应更加熟悉的题材时过于匆忙,还是熟悉了反而用心不深之故,或许这类题材在这本集子中不过点到而止,而更深人更厚实的这类作品将另行问世?我们期待着。
读巫笔记
浅议张抗抗的《作女》
去年回国时,抗抗跟我说正打算写一个长篇,至于写什么,怎么写?后来竟被太多的话题岔了过去。前些天读《侨报》,她的这个长篇新作《作女》竟已出版,《侨报》花了一整版的篇幅连文带图向美国读者推介。看着这阵势真为她高兴,不由得打个电话,我问她,你那个《作女》的作该念2110吧?你怎么知道?她在电话那边笑问。我说母亲在世时用过这个字,都是在小妹任性折腾母亲又气又无奈时才这么说:你就作吧!抗抗笑得更响了:对,就是这个意思,给你寄一本吧。我说好啊,心想你也够能作的。
未料,这书三天就到了;读着它不由得想起王干与虹影关于中国女作家情况的一段对话。对话中王干称中国文坛有老三巫、中三巫、小三巫,老三巫中有谌容、张洁,另一个就是张抗抗。这称谓既俗又雅,多少带点调侃味,王干指的巫当然不是装神弄鬼的巫婆,他指的是能够呼天唤地、有灵异有学问有道行的才女。这样的称谓和评价是否确当?我不敢说,但读了她的《作女》,的确让我想起不少文学与创作与审美的话题,这些话题有的她提出了,有的她已改了独具一格的张抗抗式的实践与探索。
一、雅文学与俗文学
什么是雅文学?什么是俗文学?雅与俗如何界定如何分野?这是近些年来争论不休又终难结论的文学话题。争论的焦点看似理论与蕴涵,争论的主体其实主要是指小说,也就是什么是雅小说什么是俗小说?若论中国小说,其祖先该算是唐人传奇、宋人话本和其后的《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金瓶梅》了,谁都知道,这些作品刚出现时都是坊间传抄、书馆说书的话本,读者受众自然是市井小民、商贩杂役,不用问,这种文学当然是俗文学,否则就没人能听得懂;其二,光阴流逝,时代变迁,语言组合在变,审美趣味在变,人们对人生的阐释和思索也在变。在这历史的变异中那些粗糙的恶俗的文学成了时光的沉渣,仍能留下且传之不灭的自是文学的精华,精华者自俗变雅,人们不会质疑也不想质疑;其三,凡小说,无论俗雅,首要者就是人物精巧、情节迷人,要好看。我以为,俗雅之别在于:俗者只有好看,在读的过程中有或新奇或怪异的刺激,读后也就一切聊聊;雅者同样好看,读中有美与醉的享受,读后更隽永难忘一为它的哲思为它的学问为它的智慧;其四,文学之魂在于情,雅文学驾驭的是激情是真情,俗文学挥霍挥洒的自始至终都是矫情与滥情。
抗抗的《情爱画廊》出版后就曾引起一个很长的文学界的争论,焦点就是它的定位:《情爱画廊》到底是俗文学还是雅文学?没想到,那个位还没定,她的《作女》又作出了,且首印十万册!从《情爱画廊》到《作女》,这个定位的争论也许又出新话题,但我以为与其在那里耗时耗力,还不如把眼睛投注到作者的创作现象上。抗抗的创作从来都是严肃的,严肃的作家严肃的题材严肃的作品。她有一双敏锐的捕捉社会现实的眼睛,有一颗热切关注社会形态流变的心肠,她笔下反映的从来都是人们刚刚感觉到尚未来得及思考的现状与形态。因为走在前面,自然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与疑问。其实,只要你定下心来,认真读读这《作女》,你会发现,这部以现代都市白领女性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写的是她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歌哭和梦幻追求,这是中国历史上没有过的族群,也是中国文学画廊中很少以群落式的阵容刻画过的一群。
人们称她们为新新人类,我们或许可称这样的形象为新新形象。因为新,她们就与旧人类旧形象很不一样,行为举止、爱恨情愁不一样,价值审美文化心态也不一样,这种种不一样就激荡出不一样的意绪不一样的冲突不一样的故事。这故事当然新鲜当然好看,要是仅仅满足于此,本书也无非是一个新新人类的展览和作秀,作品也难脱出一个俗字。既然为巫,作者当然不甘于此,她不矫情不滥情,而是以澎湃的激情去观照剖析她们,又以满腔真情去理解阐释她们。就说主人公卓尔,她生于西北、长于山东、落脚北京,随前夫去加拿大修完学位后又回北京闯荡。她父母早亡,又与前夫离异,从生命意义说,她几乎无茎无根,完全是洪荒大野中的一叶飘蓬,尽管看上去她飘得潇洒飘得过瘾,可时间一长,也不免心有惶惑。要是只写她从这个编辑部跳到那个公司,白天晚上与那群作女作男们快乐地作痛苦地作,也就无异于看一场游戏人的游戏戏。然而作者知道,飘蓬也是自根孽生、自茎自叶秀出的。
卓尔自加拿大回来后经常难以人睡,脸上身上臭皮肤干涩而缺光彩,她总是觉得饥饿,一种从肠胃到心肝到大脑的全身饥饿,于是她去了南方那个满目都是绿色的森林湖泊美得像一个梦的地方。在那里,她欣赏到湖上飞的、树上停的诸如鹧鸪、翡翠、冠斑犀、缝叶莺、亲鸟、黄胸织布鸟等几百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鸟,吃到来自远古森林溢满酸甜麻涩汁液的紫色野果,遇到那个长腿、强健、说一口类似鸟语的语言的观鸟人。她同他过了整整一夜,他给她讲各种各样的鸟,给她烤从湖里抓的鱼,同她作欲仙欲死的爱,带给她从没有过的一种迷乱而狂烈的快感和惬意,直到朦耽中树林里传来鸟们低低的呢喃,她还品味出他嘴里那种草叶的清香,以致后来每当她在生活中奔波得声嘶力竭时,那紫色的雾气中忽隐忽现的往事和往事的感觉都成了她复苏生命力的泉……
这绝不是现时某些俗文学热衷的感官刺激,更不是用以赚取印数的肢体中心,以男性视角为视角用以判定一切取舍二切,这是不公平的,也是荒谬和违反人性的。要改变这一切关键是视角的调整,主体的正位。所以不用视角的改变和主体的变位,是因为这样做还是将男女放在对立的位置,久之,男性也未必不掀起一个男权运动用以争取男权。我以为抗抗所以不喜欢谈那么多主义,要防的或许这正是其中之一。何况文学所以是文学,就在于它崇高饱满鲜活的形象,一切都要靠形象说话。如前所述,女性所以权利缺失成为弱势族群,关键是因为经济获取和经济占有的弱势。《作女》中的女性们一反常态,几乎每个人都是高学历高智商高薪酬,她们不需要给男人当小蜜和二奶,不需要也绝对忌讳花男人的钱,不光忌讳花与自己亲近的男人的钱,对老板上司的以钱要挟也绝不屈服,如小姐划在世纪末的最后一夭去浙江一处神秘的地方看新世纪的第一线曙光,偏偏老板要她加班,她一气之下离开那家公司,搭上飞机看她的第一线曙光去了;小姐在江南老家的一家报社已经荣任了总编辑,可她为了摆脱那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即将成为泡在粪缸里的菜的腐败的后果,竟辞掉职位去了北京当一个干干净净的自由撰稿人;小姐倒是遇到一个俯首帖耳甘愿往她身上花大钱的开公司的男朋友,可因为他的不解风情,扫了她去大觉寺饮酒赏雪的雅兴,她眼都不眨地退掉那个男友连同他送她的一切高档衣物;更绝,因为股票生意赔掉亲朋好友集资的一千多万,自己的豪宅又一时卖不出去,干脆服药自杀,也不愿因为金钱而丧失自己的尊严……
卓尔这个全方位的主人公在金钱与权利与尊严的抉择上就更其鲜明:前夫刘博这个攻读加拿大博士的男人在一般人眼里应该是挖不尽的金山,可因为两人意趣不合因为她感觉是他强奸了她,她不但与之离婚且离开加拿大而宁愿回北京闯荡;为天深公司广告创意的成功,她可以建立一个理想的工作室可以拿到一笔不菲的收人,可因为对郑达嘉对天琛以至对自己的失望,她什么都不要,甩手就去了她要去的地方。为去南极,她也借过钱,是向她的性伴侣老乔借了五万元,按他们的关系,这点钱的交道应该是件寻常事,可一旦去不成南极,卓尔立即如数奉还。卓尔走了之后老乔回忆说,她最后同他告别时曾吻过他胸前的玉坠,他悔没意识到她要走,恨没把玉坠送给她。他若把这些说给她,非挨一顿臭骂不可,因为卓尔从来没想过向任何一个男人要钱要物。她们没有英雄,没有超人,可在金钱面前,她们从来没有半点奴颜媚骨,没有半点苟且迎合,这样的女性群落自然不会在男性为主体的社会中失去权利失去尊严,这就叫做无欲则刚。
女权缺失的另一缘由是文化心理特别是性心理的倾斜和误区。由于男权社会的无尽延续,不少以男性视角为视点的话语逐渐形成社会话语、裁判话语,比如英雄美女、女为悦己者容、性窥视、性骚扰、性强暴……这一切都是男性为主女性为副,男性进攻女性承受,男性强势女性弱势。为什么不能英雄美男?为什么不能男为悦己者荣?为什么没有女性对男性的窥视骚扰强暴?其实,无论审美与性爱,只要不是强迫或被迫,男与女历来都是平等互惠,互需互求,也是这偏颇这错讹代代相传的传递,男女合谋,就造成了女性权的心理迷失。作者痛感这点,在《作女》中几乎无处不在地拨弄它校正它,给几千年来形成的偏颇以正名以正位,这不能不说是《作女》的社会价值与审美价值之所在。如在火焰山酒店,当卓尔和那群作女们说到最近发生的一个打工妹为反抗逼她卖淫的人而跳楼摔拥,媒体竟大张旗鼓宣传她宁可舍弃生命也要扞卫女人尊严(贞节)时,她们七嘴八舌地批判说贞节难道比一个女人的生命和健康更重要吗?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陈腐的宗教观念去误导!
的确是误导,这误导中有封建的愚昧的忽略女人生之权利的残忍和野蛮,男人主动嫖妓不叫失去贞节,女人被迫有了性行为就叫失贞,非但叫失贞,还鼓励她们为守贞而殉命,这岂不是最残酷的女权?不,是人权缺失!还是在这家酒店,迷离的灯光下贴着一幅招贴画:在一个女孩挽着一个男人、一只手伸向他兜里的画面下写着教你如何花光男人的钱,卓尔看了大光其火叫酒店经理将其揭下,经理不仅不揭反而出言不逊,于是作女们从与之扭斗到一齐上了桌子到抄起酒瓶酒杯大打出手……自古英雄闹酒楼(如武松如李逵),如今裙钗也闹酒楼,旷古少有,在我们的文学人物画廊里也不多见,这是作者颇富光彩的一笔!她们看似有点作,其实是在心理上观念上扞卫女权的一次庄严的恶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