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大气象的哲思画卷
读刘秀鸣画作随记
人们在忘乎所以地享受着、逸乐着、贪占着、挥霍着;
人们在无所依持地焦灼着、惶惑着、思索着、寻找着。
自尼采喊出上帝已死之后,人成了真正的孤独者。他们再无呵护,再无依傍,甚至再无仲裁者。他们只能自己救自己。在种种自救中,人群开始撕裂,灵肉开始撕裂,哲思诗情也零落纷纭得难见阵势。
于是出现了科技理性与神样的科技文明。这个庞然大物先是给人们带来极大的富足丰饶的惊喜与耽乐,继而又将人们掷入从未有过的惶乱和隐忧;物欲横流着,可天暗了,水枯了,人的灵魂呢?何处置放这至高至圣的灵魂和灵魂依傍的诗情哲思?
崇尚过好每一天的人们加倍地饕餮;思辨再三仍无着落的人们重新寻找上帝;而那些在文化虚无与价值虚无的窄路上艰难行进的艺术家们却担起了上帝不在的世界中的创造使命。他们尽管常感力所不逮,还是坚韧地希图以自己的艺术创作,给人类带来些温暖、慰藉和启迪,给人生带来一束承诺之光。
奥地利籍华裔女艺术家刘秀鸣就是这样一位践行者。她先在中国学画作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赴维也纳先后在两家着名的美术学院就学,一九九三年获硕士学位后成为维也纳这个举世瞩目的艺术之都的职业脚家。
一位生自东方长在东方的青年学子只身孤影在西方学习艺术,其生活的艰辛艺术路途的坎坷不是任人可以想见的。然而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
她投注到《另一种空间》,她投注到更新更大的《风景》,从地心到地表,从大地到苍穹:那鼓荡的地底岩浆,那深层岩块的挤撞迸裂,那欲补难缝的地壳断裂,那幽冥高远的天穹,那妖娆妩媚的虹霓,那万籁倶寂的短暂的宁馨,……她将她的心她的色彩她的画笔投人到更大生命的歌吟中。在这巨大的交响中,我们看到了她的惊怵,她的礼赞,她的惶惑,她的悲悯,她的迷乱……她在呼唤人们膜拜大自然敬畏大自然的同时,何尝不在提醒人们要一样地膜拜生命崇仰生命尊重每一个生命!
艺术家的思绪跳荡着。在礼赞生命的交响中,她鬼使神差般又将激情投入到人的生命,这人物由静到动,由个体到群体,于是出现了《逃离后宫的莫扎特》、《永远的探戈》、《最后的华尔兹》……这或许出自她生存的音乐之都维也纳的生活联想。然而艺术家的联想往往是世界的人类的。莫扎特所以要从后宫逃离,是因为他要将音乐与美从后宫解放出来,享受给全人类;《永远的探戈》则让舞蹈着的人物告诉世人,其实人与人、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永远是亲近又疏离,又要结缡又相互拒斥;《最后的华尔兹》从氛围到色彩到人物模糊的表情间,却透出种种炫华后的寂火,辉煌盛宴之后的末日……这深沉的一笔无须掩饰地流露出艺术家的悲情与无奈。
然而她不甘无为无望,她不愿眼看着活鲜鲜的生命一个个走向末路。她以新的更富张力的想象和画笔画出又一系列的风景:原初的大地做出了新的解构和重构,洁瀚神秘的天宇在辉煌中或这里或那里隐隐出现了支撑着天与地的神柱,这神柱或许是幻化的,虚无的,不存在的,但却是艺术家希图的甚至是坚信的图腾符号……这是一种超越,是刘秀鸣融西方崇尚的外在超越与东方崇尚的内在超越于一体的衍思与诗情。她希望以这样的神柱重组这不如意的宇宙,希望这神柱给生命带来新的天地新的秩序新的人文情怀。
诺瓦利斯说哲思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刘秀鸣是一位浪漫艺术家,她不大谈哲学,但从她的作品中,却处处印证了诺瓦利斯的这番论述,然而她的乡愁已远不是一己的乡愁,她要寻找的家园也远不是她一己的家园。她的乡愁是人类的,她要找的家园是宇宙大生命的。她以石破天惊的气魄、绚丽多姿的色彩、难于想象的拼图画出她的外宇宙;她又以她独特的外宇宙警示着人们的灵魂,昭示着人类的明天,她的心象与天象浑然一体。
汪伦一哭
若说旧金山湾区的名嘴,真是颇有几位,这其中汪伦其名绝不在其后。汪伦得名,自然因为他是此地中文电视台的资深主持人,因为他儒雅倜傥的风度,珠圆玉润的音色,畅达生色的报道。熟悉他的人还知道他是汪精卫的后人。因其此,他半生遭难半生漂泊,直到来到旧金山才靠自己的拼搏和才气打下一片天地。
他已经云淡天高,他已经鲜花满地,照理他已该舒卷自如,笑看人生了,可那天,在南海艺术中心他外祖父郑锦遗作展的开幕式上,他竟泗泪横流,语不成声……
他说起一段往事:二十几年前在香港,他遇到岭南画派大师赵少昂先生。当大师知道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其先师郑锦先生的外孙时,真是悲喜交集,颇有一尽扶掖照拂之意。那时的汪伦年轻鲁直又不习画,儿时的片断记中也知道外祖父早年曾东瀛留学,归国后终生以教画、画画为业,但并不知他的造诣成就,也没在意他在画坛的地位有多高,虽然他手头就有外祖父的一些遗作,并不知那些画价值几何。今既遇先祖的学生倒是不妨一问。
未料,这一问就问出了他至今无地自容的尴尬:他刚开口,大师即正色道:你外公的画岂可以钱论价!你要是缺钱花,尽管跟我说……汪伦听其言观其色,不禁脸红心跳,恨不能地上马上裂个洞让他钻进去躲躲这羞耻。他当然没向大师开口,他开始想如何处理这些珍贵的遗作:卖是不能的,那要愧对先祖,贻笑大方;从此珍藏手中?又怕不懂如何藏画为虫所蛀或遭遇意外3再说既为一代宗师的遗作,总该彰显天下,以偿世人,怎能为一己所有!何况自己这一辈刚刚知道它们的价值,若是传之后辈儿孙,恐怕他们更是不知此为何物了,于是他毅然捐给南海艺术中心,汪伦的眼泪也就说到此处纵流不止……
他为何而哭?恐怕他自己也一时难以说清,说不清正是因为纷纭复杂百感交集:首开先河赴日本学画者,其外祖父是中国第一人;衔命归国组建北平美专(中央美院前身)并荣任第一任校长者其外祖父是第一位;身兼北京大学美学教授、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提出以美育救中华且画作丰盈、德艺双馨者也是旷世少有,可这么一位艺术大师死后四十年却寂寂无闻,作为其外孙的汪伦不但未能承继祖业弘扬其精神成就,如今竟连如何安排其遗作都历久彷徨,他岂能不哭自己无能无为总还有一颗念祖祭祖之心,看看如今的物欲横流、人文精神的败落,想到当今及其后的后人们伦理观、道德观、审美观的异化取舍,面对这一卷卷艺术珍品,怕是认也不认识,在也不在意了,他岂能不哭!他哭的其实不止是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哭的是历史的无情,哭的是传统价值的衰落。
魂兮不老说三杰
郑锦何许人?如今已经没几个人知道,包括画界。他堪称二十世纪中国画界元老:一八九七年,他首开先河,东渡日本,弱冠(十三岁)学画。二十四岁,又是第一个以中国人的作品参加日本文部省美术展览,其仕女画《娉婷》引得日本天皇驻足忘返。三十一岁,应国民政府之邀,归国创建北平美专(中央美院前身之后,任北平美专第一任校长、北京大学美学教授、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兼古物陈列所文华殿主任。七年后,因美术界派系之争辞谢一切职务,赴保定从事乡村教育。一九三八年日本侵华后,隐居澳门潜心作画,直至终老。
那真是个人才辈出的年代,可少年得志,中年坎坷,晚年未知所终,在那个年代何止郑锦一人!李叔同,这位出自天津豪门的世家子弟,其祖父乃前清进士,其父与洋务派领袖李鸿章是世交,开有大沽盐田和天津银号(即银行禀,李叔同这位自幼锦衣玉食的少爷天资聪颖,风流倜傥,爱戏剧,善书画,善诗文,早年赴日学画,归国后先在上海与陈独秀、柳亚子、蔡元培、章士钊、陈去病等办《国民日报》,后任教杭州美专。赴日前后每有机会即粉墨登场,男扮女装,是沪上有名的京剧票友。他多才多艺,堪称文艺猎手,在中国,他第一个从日本引进五线谱,第个谱写中国国歌,第一个引进模特儿,第一个引进话剧艺术并身体力行自编白演。他有一位出自名门、娴雅温静的原配在天津老宅侍母教子,他有一位通诗文、谙书画、与之琴瑟相和从日本带回的日本太太陪侍他在上海。他有一批才情超人、意趣相投的师友弟子切磋诗文画艺,可不知什么机缘,他竟毅然斩断红尘,在杭州进山当了和尚,从此静修秘宗直至坐化而去。
母亲为日本人,父亲为广东珠海旅日茶商的苏曼殊是又一奇人。他生自日本,稍长即认祖归宗回到珠海,可因不堪封建大家庭的倾乳内斗,他一度出家做了和尚,家人从庙里找回后赴日本学画,可和尚情结始终未断,本为情种,曾与一个个才貌双得的女子邂逅,待到人家堕人情网,他的和尚情结又倏然苏醒,不能不怆然逃离。他善文善画,他的小说连载后曾一度风靡大上海,他的画印出后曾一时洛阳纸贵。他通晓多国文字,尤善梵文,其编着的梵文辞典至今流传。可他居无定所,一生潦倒,终因暴饮暴食又无奈人生,活到三十四岁即一命呜呼。
何以这一个个天才被那段历史无情烟没?不能不归到覆巢之下无完卵的劫数。试想,那时正是日本侵华,国破家亡,谁又能有好运!自然,要是他们不讲人格不讲风骨不讲良心,金钱地位他们信手可得,苏曼殊自不必说,他血管里流着的就有一半日本人的血,只要他乐意为日本人效劳,他什么都可以得到,大可不必来一笔稿费就撑得要死,一文不名了就披上袈裟去和尚庙吃舍粥;李叔同出家成了弘一大师后,日本大员曾三请五叫,请他去日本弘法,并以鉴真法师东渡为例3可弘一说:鉴真东渡时太平洋的海水是纯净的蓝色,如今的太平洋却是浑浊的红色,我岂能东渡!多么含蓄深刻铮铮有声!这就是一代宗师的风骨,为人需要这样的风骨,艺术家更需要,否则,绝难创作出艺术珍品。历史不会记得他,后人也将以他为耻。郑锦亦然,二十四岁的少作就曾迷倒日本天皇,以他后来的资望造诣,只要他肯,日本权贵绝不惜重金礼聘,可他避之唯恐不及,宁愿隐居澳门,食不果腹,也要一身洁净,这又与弘一、曼殊何其相似!呜呼,倶往矣,艺坛三杰去矣,但愿其魂兮不老。
我看空中飞人
不知人们是否注意到,如今,海归派与空中飞人们已经在太平洋两岸形成一道独特风景,亮丽出别样风采。关于海归派的光鲜与故事已多有报道,自不必我来叙说,空中飞人们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已经飞来飞去,各自独创天下了。两相比较,海归派其实并不新鲜,他们承袭的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情怀学成归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早自清末民初的严复、蔡元培、胡适、鲁迅直至近代的钱学森、钱伟长们走的都是这条路,是海归派元老。这一派的人们多数集中在教育界、科技界,也有不少人后来进入政界;空中飞人们较之海归派则要晚得多,这自然有时代原因,更有经济与交通发达程度的原因。构成这支队伍的大多集中在艺术界,如影视界的陈凯歌、陈红、斯琴高娃、王姬、张瑜,美术界如陈逸飞、刘秀鸣、崔如琢、吕吉人等,这些人大多拿了外国护照或绿卡,往返于大洋两岸,不独为个人的事业拓展了空间,也为两岸的文化交流、纳人与输出承当了无可替代的载体与媒体。中国早期走出过国门的学人们那时就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呼吁,可由于战乱与封闭,中国文化与外部世界却是越来越远,直到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以后,两种文化才有了神速的靠近与认同,我们不能不感谢历史,也不能不向空中飞人们鞠躬致敬。
前些天在矽谷,我又遇到一位空中飞人。他风尘仆仆似还未转过时差,他匆匆返回湾区是为出席在旧金山市政府举办他的画展的开幕式。他叫赵准旺,生于北京长于北京,从中国画到美国,又从美国画到中国。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始,他开始了走长江、走长城、走长征之路的路路征程。作为画家,他的走是观览名山大川,采天地灵气,读前人古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