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辉煌
代宗师郑锦先生其人其作
在人们心目中,历史永远是一位公正而严厉的老人。可有时,这位老人也会出现差池,甚至褒贬颠倒,黑白混淆,直至患上健忘症。
岭南画派一代宗师、中央美院前身国立北平美专的创办人首任校长、着名画家和美术教育家郑锦,就是被这位老人遗忘的一个。尽管他的后人特别是外孙汪伦先生始终念念不忘,可历史无情,他们纪念其先祖的方式也只有将其仅存画作分别捐赠中国广东、台湾、澳门,以及葡萄牙、美国的博物馆(院),尽力使其得以保存,不再散失。直到一九九九年十月,《澳门》杂志刊出陈继春先生的文章,才拂去百年蒙尘,在他生命历程的世纪末,这位不应被遗忘的芙术大师才现出他本应璀灿夺0的面貌。可此时大师已经逝去整整四十个春秋,他的画作也已存者零落,此情此景,历史何堪!
理想的燃烧与燃烧的寂灭
郑锦,本名瑞锦,字装裳(纲裳),号温泉居士。一八八三年生于广东省香山县(现中山市)雍陌村。其父郑玉池先生从商日本。擅画,尤爱山水。装裳天资聪颖,受乃父熏陶,自幼从父学画。九六年十月,年近十三岁的郑锦乘船赴日本横滨随父读书。父虽经商,家境仅跻中产,所幸郑锦年少聪颖,儒雅飘逸,颇得同乡富贾鲍滔宗先生赏识,鲍不仅倾心资助学业,且将爱女桂娥许嫁郑锦为妻。是缘分也是性情所至,桂娥亦性喜美术,比锦早一年,于一九〇六年五月考人日本女子美术大学刺绣科,且首开风气,比攻读图画科的何香凝早两年,成为中国第一位人读该校的女生。
次年(一九〇七年)郑锦考入西京(京都)市立美术学校,主攻日本人物画。-九一一年,毕业后的郑锦再考入京都市立绘画专门学院,后更名为西京艺术大学。两年后,高剑父兄弟东游,郑锦和同在日本学画的鲍少游等与之交往,成为画坛结缘好友。
一九二二年,其画作《娉婷》被日本级别最高的日本美术展览展出,这是第一位中国画家的作品登入这个殿堂,他不光轰动鼓舞了旅日华人世界,并且从日本画坛到前往观展的日皇大正都频频驻足观赏。直至往返三次还不舍离去。第二年,他的又一幅作品《待旦》更入选大正美术展览会,郑锦这位来自支那的留学生已经成为辉耀扶桑上空的一颗画坛明星!
感其光辉,一九一四年,民国教育部热忱聘其返国任职。在他经上海赴北京的途中,专程逗留天津,趋访两年前返国定居的前辈梁启超。梁氏感其才情,欣然命笔,为其撰写《画引》日郑生装裳,负笈扶桑,秉色腾贵……生冥心妙造,历逾年纪,沿流析源,众专奄备,莫不细人毫发,而意惬飞动,务极规矩,归于自然,宋元众法,往往而合。其独秀当时者欤!东荩市新古博览会、大正博览会、美国巴拿马博览会,竟致褒题,翕然精诣,东方学者,未能或之先也……足见梁氏对其评价与寄望。
一九一七年,着名教育家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吕凤子任北京高等师范教授兼美术专科主任;徐悲鸿东渡日本深造。也是这一年,中国政府教育部邀郑锦筹建北京美术学校。翌年四月十五日,国立北平美术学校成立,郑任首届校长,鲍少游任主任教授(后没有赴任:!,姚茫父、陈师曾、王梦内、李毅士、闻一多等画界巨擘受聘教授。
一九一八年二月,郑锦兼而出任由蔡元培发起组织的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美术教授,与陈师曾、胡佩衡等共同实践蔡元培倡导的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其后不久,郑又以其成就与资望出任北京故宫古物陈列所文华殿主任,借此,他也有机会更加深入系统地研究中国古代绘画精品真迹,重新审视并孕育了自己的美学取向。从这一时期的作品看,他已在日本画图的主体中着力追摹宋元画风,并逐渐形成他日后中学为体、日风为用的独特风格。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一面是求进步求民主的力量如日东升,一面是各派军阀争战不停、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九二四年张作霖与阎锡山大战败北,张匆匆撤退前,命古物陈列所将其珍藏移往沈阳,凭借一己的资望与良知,郑锦冒死走访张作霖。陈其利弊,居然说动这位绿林气十足的张大帅,保住了这批传世珍品免遭散失之灾。
匹夫之灾易躲,暗箭之袖难防,也是高处不胜寒,一九二四年,当郑锦在中国美术界如日中天的时候,一场至今弄不清也无法廓清的纷乱之争,使他中途落马。有人鼓动学生起来,泣诉郑锦,于一九二四年郑锦辞职。是年,正好是他做北平美专校长的第七年。
翌年八月,经教育家晏阳初诚请,郑锦赴河北省定县研究县政,致力于实验乡村建设,他此时的心情我们无从察考,但从高天到平地,从京都高等学府的美的教育到内地的乡村建设,可以设想他内心经历的跌宕之大、波澜之惊。但终归,他的心境是更平实更凝定了,他仍然凝定在国民教育上,他平实在养育我们的土地和经营这些土地的农民身上。无独有偶,四年后,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七年,同一世纪的哲学家、教育家梁漱溟也身体力行,在河南、山东大办乡村建设,试图以此救国,据郑锦外孙汪伦回忆,儿时外婆的叙说,梁与郑是好友,可他们之间有何联系?有何配合?亦无可考。
一九二九年,中山县被国民政府定为模范县,实行模范县治。鉴于郑锦实行乡村建设的成果,一九三五年,孙科、吴铁城力邀其重返故里,襄理模范县治。盛情与理念胶合,是年郑锦携眷归里,平日在县政府合署办公,节假日则回故乡雍陌度假,更多的时候则寄居鲍少游的白石祖屋作画。
三年后,日军攻陷中山。郑锦的教育计划尚未付诸实施即国破民殇,他只好怅然离去,携眷避居澳门。此时的伤痛在他的《民族意识》、《抵抗》、《故乡》、《日暮途穷》等作品中已经倾腹相告世人。
濠江沉潜与沉潜的轻痕
在澳门,郑锦与家人选择了一处远离闹市、三面环海、竹树环绕、江水吟吟的所在一青洲。从这居处的选择已可看出,故土已去,教育救国之心几经燃烧与寂灭后,他不能不现出几许苍凉。可良知未泯,使命未尽,他要从叱咤社会的美术教育家归隐到潜心作画的职业画家了。美能育人,美亦可救国。到一九四0年末,他的画作已经积存百余帧。文人是离不开朋友的。此时,经常与他往还切磋,也是住在澳门的友人高剑父、邓芬、沈仲强、利柱石、王铎声、梁彦明、徐伟卿、徐佩芝、何斗杰、佟绍弼、赵斑斓等即怂恿他举办平生第一次个人画展,也是为了朋友同好共同切磋,于一九四一年一月十八日,郑装裳画作欣赏会在望厦雅廉诗大马路三十二号揭幕。未料,这个原本不过是为在友人之间相互观摩、切磋玩赏的画展,却震撼了澳门文化界、教育界、新闻界。于是,第一次画展闭幕不久,一大批为抗日爱国而迁至澳门的中学校长竟联名邀请郑先生开办开放式画展,以面对学生面对社会,这不能不使本是美术教育家的郑锦感动。于是三月二十二日,郑装裳慈善画展于澳门中华总商会揭幕。此次,郑锦拿出他的全部精品,包括早年被选入大正美术展览会、轰动日本的《待旦》,他的从未示人的北派山水等。报界惊呼日郑氏的艺术虽极深邃,惟素不轻易示人,故不易多睹。善专仁翁,应得其画为纪念,凡爱国粹者,亦宜同往参观。是次画展成为澳门一大盛事,无论学生、市民,还是当时居住澳门的中外政商、文化名流从周雍能、郭秉琦、梁彦明、庐煊仲、戴恩荣、黄涉川、胡肇春、刘耀墀到澳门政府经济局局长罗保博士和澳门总督戴恩乐,纷纷前往观展。因是慈善画展,郑氏也不吝割爱,允诺可售,于是罗保博士购下了《孔雀屏开岭表春》,何丽天购下《雨声滴碎荷声》,潘芝田购下《湖山湖水凉不管,看汝梳头》,《孔雀斗艳》、《争妍》、《搜索》等众多作品也都被中外观众购买。他的作品震撼了社会,其卖画所得也为社会的弱势族群带去些仁爱的心意。
此后,这片曾经在中国美术教育界奔腾激越的大海,再无起落,逐渐变为一隅恬静的海湾。他淡泊于世、潜心作画,也偶与朋友交往,他只想以画以美滋养世风、教化世人。一九四三年,开始他高四尺、长三丈的《百马图》长卷创作。两年后此作告罄,港、澳画家同仁由衷赞佩,一致认为是郑氏平生代表作。可惜是时经济窘迫,竟无钱装裱,直至众友人资助买些材料,才自己动手裱成。一九四五年,为庆祝抗战胜利,他与同乡画家容漱石、方人定、鲍少游等联袂参加了中山画家联合美展;一九五六年四月一日,参与澳门美术研究会,并于同年六月十二日参加了此会。第一届画展;一九五九年初,澳门美术研究会为他举办又一次个展。三月下旬,健康状况与日愈下的郑锦哮喘病疾骤发作。二十九日凌晨,因并发心力衰竭而与世长辞,终年七十七岁。旷世好友鲍少游在港闻讯后含泪致挽日:
东海当年学写生,娉婷尝为拟题名;
生花气韵钦神妙,掷果风仪仰俊英:
清水夜游秋月白,岚山春泛绿波平;
伤心四十年来事,哭罢高陈哭锦兄。
之后,在鲍少游的推动下,于六月十五日,郑襞裳遗作展在香港圣若翰堂举行。画展震动香江,在港闻人、画界和众多昔日留日者纷纷前往,至此,人们惊呼,一代画坛宗师就在身边,却寂寂不鸣久未识,如今他驾鹤西归,却是作品零落,后人也零落了……我们何处去寻,何处再寻?
光华的尘土与尘去的辉煌
读郑锦先生生平,不能不令人想起与他之前之后的两位大师:李叔同、苏曼殊。他们同是天资聪颖倜傥风流,同是(青)少年时期东瀛学画,爆响当世,同是饱学归国,试图以美救国,又终归因国破疾重,遭到燃烧后的寂灭。所不同者,一是悲哀日重,因而浪掷生命才华,终于英年早逝(苏曼殊),一是红尘决绝皈依佛门,静修秘宗李叔同禀,一是退隐濠江以艺术谢国……尽管他们业绩如山,可抱负终未得偿,历史同样愧对了他们。抚今思昔,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未解而待解的文化现象,更不能不说这是中华文化史、教育史的一大憾事。
读郑锦先生画作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对美的执着追求。美术当然以美为先,谁人也不例外,可郑先生追求的是纯净美、恬淡美、高贵美,他画山水不多,毕生以画人物花鸟、动物为主,从题材视角的选取,到着色构图的设定,始终不离这一宗旨。他的人物除《采菊东篱下》、《五柳先生》和《梅花居士》外,尽数皆为东方仕女的各种形态姿容;他的花鸟动物则排除了一般国画家热衷狮、虎、鹰等劲烈凶悍之物,而更多的是以孔雀、鸾鸯、黄鹂和马、鹿、羊、鸡、犬、兔、猫等温驯性柔者作题材。凶者多悍、柔者多美,从题材选取上,先生就为自己美的造化追求上奠定了一笔。言为心声,目为心曲,画家从这点出发,无论画人物画鸟兽,都着意于眼睛的视角、目光的传递和传递出的心性与情绪。他们的眼睛无论是形态还是内容都凝满了美,美得真、美得善、美得灵动、美得沉凝,《娉婷》中的双仕女传递的是东方女性的娴静美。《人面桃花双映红》中流露的是娇羞美。《涤梳图》中是不经意间的慵懒美。《东篱采菊》是画家展现的忧郁美、思索美。《鸟鸣幽涧》的幽静从小鸟的眼睛传出。《春暖》的气息是从那只黑猫低瞰舒泰的眼神氤氲而来。《老树逢春》中的树下白马和黄马的交颈亲昵,和亲昵中的眼神,已难掩饰这双马的情爱与友谊。
《祖孙同乐》中不用看那一家三口的形态状貌,就是在他们不远处跪地的白羊的两弯双目也为这祖孙同乐笑出了声上、性美的人以美看世界,将世间万物都罩上重重美好;心性恶的人以恶看世界,给一切人和事都抹上抹不掉的龌龊与丑恶。追求美、塑造美、以美教化、以美救国,这是郑锦先生与生俱来的心性,也是他一生追求的宗旨。在早期,特别是东瀛归国前后的作品中塑造得更集中、更强烈。后来,尽管他带有幼稚色彩的理想主义一再碰壁,以致少有地画了《伏虎图》中的一只虎,画了《网中自由》的三只鸽子,借以寄寓他的处境与心境。可唯美的他终是悍不起来,那只前临悬崖、背靠山林的虎的眼睛没有一丝虎啸一声跃身而去的神韵,两眼饱含的却是犹疑、思考与抉择;《网中自由》的三只鸽子虽被网在严密刚硬的铁丝网中,可它们看到的却是身边的米,网外的花,它们的眼睛也在交流切磋,可结论似乎仍然不是强力的破网一搏,而是隐忍的期待。期待什么?思考什么?还是想以美与忍期待世间的美好。这或许就是郑锦先生晚期的心态与抱持。
窃以为,国画的山水花鸟自有优于西画的天然造化与情态神韵,可人物的造型与传神就大逊于西画了。而郑锦的画却首开先河以人物画《娉婷》和《待旦》震惊于国画与西画并重的日本。这是中国画界第一人!这归功于郑锦的才气功力,更不能不归功于他广学博取,既弘扬于国画的传统,又兼融于西画的透视、日画的清丽纤巧,难怪他甫归京都,就得到倡导兼容并蓄,学术自由的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的赏识和邀约。其实,艺术是人类共有的,她本无国界无疆界。艺术的使命就是以美以真以善教化人、陶冶人、丰富人生。可偏偏人们多有褊狭,于是艺术界总是摆不脱宗法的观念、流派的偏见,加之时代动荡、国运弥艰,褊狭人不功于艺术,却瞪大眼睛寻觅有才有望的不同流派者的缝隙,稍有所得,即挥刀砍去,这或许就是郑先生从理想的燃烧到燃烧寂灭的缘由?所幸者是他的信念始终未泯,直到晚年。他虽不多参与社会活动,却始终以那颗尚美塑美之心熔铸于美的创作。不应有憾,也不必有憾,今天我们不是正在努力掸拂历史的蒙尘,恢复先生原有的风采!这就是文明的良心与历史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