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放或许对伍立杨缺乏了解,或许盲目自信,或许是手勤脑懒,他在“引文”时缺乏警惕,把伍氏的文字当旧典引了。即便“学问乃天下公器”,然而伍氏的阐发性文字断然不会是已有的“公器”吧?张放教授抄袭面目的被揭,这怨得了谁呢?这只能怨伍立杨的文字太具个人化的特征了。
所以,对伍、张二人的笔墨之争,大家心里都清楚,也都知道二人也曾交好过,不希望搞得不好收场。因为“权力话语”和“物质话语”对文学的挤压已经让文人的处境不济了,文人之间以“惺惺惜惺惺”为好。应该立足于整体的建设。但张氏可怜的虚荣心,使他没勇气说出真话,兀自在那里苦苦支撑,说一些远离“学理”和真相的话,这让人颇感痛心。其实,张放教授论辩调门的偏差,与搅混水的有些媒体有关。这些媒体为了追求“轰动效应”,把远离“学理”而多掺杂人身攻击的文字连篇累牍地诉诸版面,使张放教授被“架”在那里不好脱身,不得不仓皇出招,成了媒体的奴隶。这不禁让我想起一句老话:文章写的好坏不要紧,要紧的是别失了文人的自尊和人格。
其实伍立杨是个很性情的人,笔者也不少从他的文章里“移花接木”,只要跟他说一声,他总是很豁达地说:
“儿句覆瓿覆盎的酸腐文字而已,拿去用吧,只要有利于表达就行。”所以,公平地说,这次他与张氏开战,并不是为自己的所谓名分,而是为学问伦理、文章道德而战,超出了个人的恩怨。这表现着他对学问和文学的赤诚,也表现出他在世道风尘面前的“陈腐”。因为在标准模糊、公理莫辨的风气之下,论辩久了,很可能会“自伤”。所以,我真诚地劝伍立杨一句:是非自有公断,你自己的文字就是无声的证词;你识见、情性和辞采俱佳的文字,有多少读者在期待着作赏心的阅读呢,还是用你的文字说话吧。文坛可以负你,但读者不会负你,你便更不要负读者。
缅想起来,文坛的纷争都是无聊的。因为文人的劣根性,使其争执发乎于情,而止乎于谩骂。最要得的事,还是熄去肝火,潜心著读。正如伍立杨所说:
等到在书中沉潜下去以后,名著和奇书所慨赠予我们的,便是关于人生和风景的深沉的梦幻,以及因人生况味的洞察、因风景真境的感受而起的共鸣和开启、玄想和咀嚼。
(《幽深的精神宇宙》,载文集《时间深处的孤灯》)文人最可堪的正是这种“开启、玄想和咀嚼”,至于因此而形成的笔下的文字,快感之后,应随风而去。
11.“释义书”
韩春旭的《生命之约》让我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作家:真正的作家,不仅仅只讲一已的“私语”,只十分怜惜地关照自己的内心,而是要对人类怀着一种深厚的同情,对“人”的命运,怀着一种大悲悯,并给予献身般的爱与关怀。
因为,虽然是女作家的作品,但绝然区别于其他女性作品,在作品中,作家以艺术散文的形式对人性、哲学、文化、历史和生活等一系列人类本源性主题进行了深刻思考,将自己的情感与民众的命运和人类的前景紧紧地连接在一起,深情而理性地阐述面向21世纪的社会观、自然观和生命观;是一部关于人类精神的大建构,是一部代表了中国作家人文深度的“世纪之书”。
韩春旭是一个在世俗意义上生活得很好的女人,有喜欢的职业,有富裕而健康的生活,但她内心却怎么也不能平静,常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旷远的忧愁”,这种忧愁,在于她痛心于人类肉体与精神相分离的现世状况--肉体的快乐,已成了人类生活的全部;人的生命质量在世纪末已朝动物性方向倒退了。于是,她发出“世纪之问”
人们总是说,经过数千年的历史,人类的文明在今天达到了顶峰,什么才是人类的真正文明,在今天人类的文明究竟进步了没有?……什么才是人类生存的正常状态,对现代人来说,最普遍最有价值的生活准则是什么,人们怎么才能自觉地明辨人生的意义及自己的本质?(《新人类--挽起尼采的手》)这种诘问,使她产生了一种使命感,她要探究人的终极价值。她给自己打开了一个思考的通道,便是与时空深处的精神大师们做历史与现实的对话。她认为,苏格拉底、凡·高、尼采、老子……已不是个体的生命之象,而是人类的精神符号,人类精神的不断提升之途,正是以这些精神符号为坐标。她与大师们的对话,使她得出结论:
人类之所以有价值,就在于生命的庄严与高贵,就在于精神生命的永恒与不朽,就在于超越动物性的不断的自我圣化。
而现在的人类生活,已被严重地“物化”了,人已失去了由精神所代表的生命特征;人类到了急需精神的自我拯救的紧急关头。然而,我们向往远古尊重精神尊重生命的人类风尚,但却有惧怕重复。尼采曾经预言:“渺小的人类永远循环。”于是,现在的人类将面临着两重压力:
其一,是来自物质的挤压;其二,是来自尼采那个时代的精神压力。现代人的自尊,天然地拒绝着这样的循环;自尊的生命,从醒悟的那一刻起,便胶结着化不开的悲哀。
要化解这种悲哀,韩春旭站在世纪之交的话语平台上,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命题:
现代人类如果要有价值,便要重新确立价值!
所以,韩春旭的《生命之约》,实际上是一部关于新人类如何在21世纪重新确立自己的价值的“释义书”。
在整部《生命之约》中,她既探究人类的终极价值,又扣紧当下的现实话题,便使她形而上的思考,具有了滚烫的情感温度。你冷滞的内心,便会被其融化了,你会恣肆地流出顿悟的泪水:原来,人,应该这样活!
她的人文理想是:“自己生活,让别人也生活,这是生命的原则,一种充满人性的原则。”《生命之约》中,浑然地氤氲着这样的人文情怀。这是天使般的情怀,所以,说她是“天堂里的女人”,便不是一种谬称。因此,或可以说,在物欲横流的红尘中,《生命之约》给了人们一个膜拜精神、相信精神至上的理由;这个理由,使人们感到了生命的尊严,也看到了人类幸福的来路和能够达到的辉煌境界。
甲虫,穿越人类的童年
这是一部不能不读的著作,是一部关于人类生命的释义书。这便是发表于《当代》1998年第4期上的长篇散文:《人类的童年》;作者:韩春旭。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文学话语只是它的外在形式,它的核心是对生命学和人类学进行了独立思考,为人类如何更好地认识“人”,提供了一个卓异的生命文本。
我第一次读它,是在一次酒后,它让我自惭于自己的生命状态,感到一种强烈的心神压迫。第二次读它,是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听着窗外喧嚣嘈杂的市声,感到它的出现与现实是多么的隔膜。第三次读它,是在万籁俱静的深夜,感到它的思绪是那样的惊世骇俗,足可以荡涤人的心肠,使人神清气爽,看到生命的本质与人类的希望。
作者要与卡夫卡对话。然而卡夫卡心神凝注的焦点是变形人萨姆沙--一只甲虫。所以作者亦寓身于一只甲虫,走近卡夫卡,走进卡夫卡的精神世界。为的是,在同一物语中,作本质的交流。有时候,物语比人语来得更真实!
然而,卡夫卡那只甲虫死。
这只存活的甲虫走近卡夫卡之后,得出一个结论:卡夫卡的甲虫不能不死,它只有死。
物化的一切,忽视生命的自身存在,人类被异化--这是马克思的话语。萨姆沙被异化了,卡夫卡让他变成了一只甲虫,以变形的极端之举,强化异化的悲哀。这是卡夫卡的智慧,或者说,这是人类的眼光。
当以一只存活的甲虫的眼光来看萨姆沙的异时,才看清了萨姆沙真正的悲哀--其真正的悲剧不在于变形,而在于变形之后如顽石般地还在变形中,是变形者一手毁灭了自己再生的命运。
形体从人变成甲虫,虽然不幸,但生命却从此获得了自由。生命恢复了它自由的本质:他可以不再听从老板发号施令,亦不必担心因睡懒觉而错过早班车的钟点;他不再承受债务的压迫,也不再被迫去做自己厌恶的工作……生命可以自由支配,生命可以自由享受。萨姆沙应该安于生命的这一自由状态:虽背负甲壳,却并不沉重,且甲壳正是对生命的呵护。在甲壳之下,食欲旺盛,身体强壮,呼吸轻松,内心安然。然而,他并不安于这种以变形的代价而获取的生命自由,而是以变异之躯,到家人面前拼命表现,以邀其宠,因而自寻其辱,真至毙命。萨姆沙尚未懂得,生命的可贵,不在于外在形态,而在于生命的自由--这是萨姆沙的第二次变形。
第一次变形,是被动的解脱;第二次变形却是生命的自我毁灭。韩春旭那只甲虫的存活,正是从如此意义上,对卡夫卡的甲虫子以否定。
站在生命学的层面上,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生命本身。韩春旭正是站在这样的立论基础之上,叫她那只存活的甲虫说了这么一段话:
“假如此时我生命已没有了意义,又假如我不能不选择此时的这种无意义,那么这对于我,现在的我,就是最有价值的意义了。”
这是一只智慧的甲虫,比昏蒙的人类聪明得多。
那只存活的甲虫自由地行走着,它看到了生命世界那醉人的美丽--你瞧呀,多么浪漫的情景!两只小鸭在池塘的水面上轻柔优雅地滑过,雄鸭紧依着恋人,一副耳鬓厮磨、白头到老的样子。
“你瞧呀,多么令人惊叹的创造力!那雄性的小松鼠紧紧地守在雌性松鼠的身边,他惟恐她再与其他竞争者放荡,他奇妙地吐出胶状的东西射在她的阴户上,成为鼠类独有的贞节带。”
“瞧呀,你再仔细地瞧呀!人类,天地是怎样将自己的创生之美不断循环。无论是走兽还是飞禽,肢体的骨架与肩臂的交流是何等的流畅,而肋骨与脊椎成孤形的展开,是一条多么美的平行的抛物线。所有的生命或旋转,或吼叫,或跳跃,或挖掘,或攀爬,或逃跑,都在地球和引力中找到自己最佳的位置。”
这只甲虫感觉到,生命的世界是令其激动的,自然、健康的生命是不会被异化的,“用我们生命的双手,把一切帷幕和帘幔都推开,直到面前剩下的只是一片光亮,一片赤裸。”生命的自然节律使热血沸腾、心跳不止,什么是生命?
生命就是喜悦,生命就是赞美,生命就是庆祝,生命就是慈悲,生命就是光明,生命是惟一存在的真理。除了生活以外没有其他的神。
世界的一切,一切的世界,都因为有生命的存在,才有了价值!
甲虫情不自禁地说:热爱生命吧!
这是一个微弱的声音;但发自一个自然而自由的生命之口,发自一个未被异化、亦不知何为异化的生命之口,比人类枯燥而教化的声音更有力量。
韩春旭的这只存活的甲虫,其实就是人,人的动物属性下的极其原始的自然的生命形态。“恰恰因为我具有甲虫的躯体,而让我有了一双考察人类的特殊的双眼。”韩春旭用心良苦地为人类寻找到了一个重新认识生命的特殊视角。
这双眼,看到了人类生命跃动最逼真、最血腥的画面。在这座前所未有的人类纵欲欢宴的水泥森林里,人人都是捕捉物质和金钱的猎者。人们已不满足了有足够的兽肉吃和兽皮穿,人人经受着无休止的欲望的“肉搏”,人们对生命做着最荒淫的消费。然而,这双眼睛,还逼真地看到人类的另一面。那便是人类还是追求,还有发明,还有塑造,还有尊崇--“人呀,这一精灵高贵就高贵在,他们追求的是生命的正义、高尚、勇敢和尊严。他们发明教育为的是去资质自己,建立法律为的是去约束自己,塑造美德是去涵蕴自己,尊祟‘秩序’为的是去和谐自己,创造科技为的是超越自己,追求‘真谛’为的是光明自己”。
所以,在生命中,人是一种特殊的生命,是生命的极至!生命,系天地之孕育;而生命的精华又孕育了人类。
这句话,旧式的表述是:万物,乃天地之孕育;而万物的精华又孕育了人类。于是,“人”的生命因吸纳万物精华而有“灵”;因为有“灵”,便变得神奇、神秘、神圣,变得不可思议,奥妙无穷--一只狗永远是一只狗,它只能按照自己的那个蓝图生存,别无选择;一棵树永远是一棵树,它的存在就是它永恒的结果。而人的生命,可以依生命的意图去创造、去改造。这种“生命的意图”,便是“神性”,便是“精神”。
所以,甲虫以它特有的视角“考察”出:所谓人、人性,正是兽性(动物性)与“神性”的共融与统一。
有了这样的视角,便会更好地理解“人”、认识“人”--“只会想不会做的是上帝,只会做不会想的是动物,而人类正是这两者的共融统一。人类的肉体所以比动物伟大,是冈为生命的细胞里饱含着精神,而人类的精神所以比上帝伟大,是因为它深深地根植于美妙的肉体。”
“人类呀,不要再用兽性、神性绝然对立地界定自己的人性。不要再用动物的肉体和上帝的精神来说明自己的肉体。”
“人源于动物,因而不可能没有兽性,但人的兽性必植根于神性的沃土中,这种崇高化了的兽性便正是我们的人性。而人进化出的理性,使人不可能没有神性,却又是人身上‘兽性’的中和,这现实的神性便又是我们人性。”
“人性呀,如何把兽性和神性牢牢地掌握在人性的手中,我们再去面对遥远的世界,面对遥远的光辉吧!”
韩春旭的论述,是一种哲学的雄辩,是真理的声音;由于这声音的真实与深刻,我的心怦怦作响,不能不以真诚与崇敬的态度,一遍又一遍地复述这金子一般悦耳的声音。韩春旭让我们惊醒--人性不是抽象的东西,亦不是绝对化的东西:人,并不一定比动物高贵,当它只有动物属性的时候;人,亦不比上帝低贱,当它美妙的肉体被美妙的精神充盈着的时候。
人,是一只甲虫;人,又是上帝本身。
人性的真实境况,便是动物性与神性的消长曲线:此消彼长。但并不是机械的消长,因为人类有尊严,有物种进化的自然冲动,人总体地需要朝着更高的境界发展。所以,人类是有前途的,是伟大的;人类的前途就在于对堕落的克服,在于冲破局限,从“废墟”中走出来,奔向一个光明与卓越的新世界!
生命世界中那无所不在的进化力量,使我们神迷;既然宇宙天地之神将万物的精血赋予人类,人类一定担负着宇宙演化的责任与使命,这更让我们神迷!所以,伟大的人类,惟一应该做的是,感谢万物的赐福,接受天地的洗礼,不断地“自我圣化”!
“21世纪将是人类关心自己生命的‘人类生命学世纪’。将是人类真正‘认识自己’的世纪。”韩春旭充满激情充满信心地预言。
我们没理由不接受这样的预言:当生命异化到了极限,便会迎来生命的“新生之潮,归真之潮,人性之潮”。
卡夫卡的萨姆沙变成一只甲虫,而且死了;韩春旭的“存活的甲虫”怀着对生命本质“清澈的认识”,幸福地走入21世纪,将获得新生,从甲壳中脱胎而出,变成一个人,一个对生命的祝福者,一个对人类的肯定者。
人类的进化,需要一个“甲虫”时代,韩春旭把它叫做“人类的童年”。因此,人类在走向成熟过程中,不能不付出必须的代价!
但人类的成熟过程,并不是以牺牲其他物类的生命为前提--人类存在的真正幸福,是在“自我圣化”的同时,用我们人性所具有的一切,与万物相融与共,创造和谐的生命秩序,以宇宙的精神导引生命的共同发展。
那么,卡夫卡那只变异的甲虫,也会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