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措大回乡奔丧老庄窠名伶失约
马福录原先是个乡下人,因为诈骗劳改过几年。释放回来以后,发现他婆姨和信用社主任有染。马福录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全当没有看见。有一天,他让婆姨给他烙了几十张死面饼子,声言到外地去打工。背上饼子,扛上行李,顺着大路朝村外走去。婆姨站在村口上,胳膊扬得高高的,为远去的丈夫送行。一直到看不见男人的影儿了,这才回了家,梳头洗脸剪指甲换衣服,单等信用社主任晚上来相会。
马福录走到村外就停下了。他藏在一个大麦垛后面,吃了几张饼子,钻进麦草中间呼呼大睡。鸡叫头遍时,他醒来了。揉揉眼睛,背起行李干粮,折回头往村里走。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爬到窗根前细听时,炕上传来浪声浪气的笑声。一脚踢开房门,炕上忽地坐起两个精身子的男女。马福录大喝一声:
“不要动!都不要动!”
一只手已经拉开了电灯。婆姨赶紧用被子捂住了下身。信用社主任慌乱地寻找裤子。马福录从腰里抽出一把藏刀,嗖地一声插到桌子上。灯光下,那刀子青锋如雪,寒光闪闪。一对男女被吓瘫在那里。马福录一把掀开被子,女人的两腿间糊满了水,而男人的阳物已经缩成了一只小鸟。
“不要动,都不要动。”马福录斜八叉坐在椅子上,拔出藏刀,拿在手里把玩着,不时用手指试试锋刃,也不看信用社主任,开口问道:
“主任同志,你的怎么流到我婆姨的腿上了?”
信用社主任浑身索索发抖,不知如何回答。
“这你就侵权了,”马福录说,头不抬,专心致志地玩着藏刀。“咱们是法制国家,这你就侵权了。”
“马哥,”信用社主任带着哭声说:“我错了。”
“错了?”马福录说,“错了阿门办呢?”
“要打要罚你说。”
“由我说?好,那我就说了。”马福录把背回来的几十张饼子往桌上一摞,“咱们无冤无仇,我也不想为难你。我婆姨腿上的肮脏是你弄的吧?好,那你就用这些饼子蘸了你的水水,一张张地吃下去,一直到蘸干净我女人的腿,吃完这些饼子,咱们就两清了。”
信用社主任吓了一跳。桌上的那一摞死面饼子,少说也有七八斤,全吃下去,那还不把人撑死呀!
“少吃点行不行?”主任可怜巴巴地问。
“不行!”马福录又把刀子插到桌子上,“那么好的饼子,蘸上那么香的作料,你还有啥嫌弹?”
“马哥,”主任这回是真的哭起来了,“我就是一只熊,也吃不了那么多呀!”
“真的吃不下?”
“吃不下。”
“也好,事情好商量。”马福录说,“那就把你的根割下来,免得再去糟害别的女人--咱们也就两清了。”说着晃了晃手里的藏刀,“是你自己割呢,还是要我帮忙?”
信用社主任更害怕了,跪在炕上磕头如捣蒜。
马福录哈哈地笑了:“你狗日这点胆量,也玩女人?羞死你们先人!”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扔到信用社主任面前。主任拾起来一看,是一张50万元的借条,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咋,有困难?”马福录问,“有困难就把根割了。”
“没,没,没困难。”主任急急地穿好衣服,拿起借条,仓皇逃出马家院子。
后面传来马福录的声音:“记住:要是耍滑头,我认识你,这把藏刀可不认识你!”
第二天一早,信用社主任乖乖地送来了五十万元“借款”。马福录便用这笔钱在古城盖了一座福录饭庄,经营系列牛肉面。为了挤垮别的牛肉面馆,他在牛肉汤里放了婴粟壳,味道特别鲜美。一时食客如蝗,名声大振。他便又用这座名噪古城的饭庄做抵押,分别向工行、建行、农行等五家银行各借二百万元,盖了黄河大酒店。当然,贷款时都给银行领导回扣的。
“那他为什么不和现任官员打交道呢?”听完了老崔的介绍,胡然问道。
“哈哈,”老崔笑了,“你这个呆子!他为什么要和现任官员打交道呢?那多扎眼!你说说,哪一个离退休的领导没有接班人呢?接班人是谁?就是他们异性的儿子!儿子对老子能不忠心耿耿、惟命是从吗?所以说,和那些老家伙交朋友,实际上就等于是和现任官员打交道,只不过方式巧妙一点罢了。从国家这块肥肉上该得的好处,他会一两不少地得到,而又不担贿赂领导的罪名,何乐而不为呢?”
胡然拍拍额头:“真是高明呀,难怪他会发财呢。”
“只有一次,他请遍了市上所有的领导。”
“什么时候?”
“就是在黄河大酒店开张的那一天。”老崔说,“他把市上四大班子的领导全请来了。”
“请官员们参加开张典礼,似乎也很正常。”胡然说,“可以扩大影响,可以造势,可以提高知名度嘛。”
“偏偏就是那天,”老崔说,“黄河大酒店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你前面不是问过我咋来了吗?”老崔神秘地一笑,“和这事还有点关系呢。”
“唔?”
那一天,黄河大酒店遍请古城四大班子及各厅局、各部委的领导前来助兴。一句话,把古城各个系统各个角落有点头脸有点势力红道黑道的人都请来了。酒席整整摆了八十桌。但惟独没有请我们供电所--马老板把我们这个只有几个人的小单位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就在门外面鞭炮阵阵,车鸣马嘶,大厅里灯火辉煌,觥交错之际,突然间一片黑暗--停电了。刚才还喜气洋洋的人们顿时找不着北了。于是放下筷子,耐心等待。眼看着让热气腾腾的龙虾渐渐地凉下去。原以为是电路出了问题,赶紧让电工去修复。电工折腾了半天,没有发现什么问题。马老板急得冷汗直冒,后来才明白是供电所把电掐了。这才后悔自己把电老虎慢待了。赶紧派人提了两瓶酒,拿了两条烟,到供电所去疏通。供电所铁门紧锁,敲死喊死无人应声。而此时,酒席宴上已经阵势大乱,抱怨声、跺脚声、叹气声、咳嗽声一浪高过一浪。坐在首席的启明同志面色铁青,肖副市长眉头紧皱--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人拿他们开涮。而酒店主人马福录则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乱撞--人们已经开始离席而去了。马先生刚刚还红光油亮的面孔,此刻已经变成了肺痨病人的嘴脸:他的脸算是丢尽了!
这个“小品”的导演正是老崔。
当得知黄河大酒店请遍了一条街上的所有大单位而没有供电所时,所长破口大骂:“马福录这老狗狗眼看人!”
老崔说:“那咱们就给他的开张宴会送个节目,略表一点心意。”
“什么节目?”所长问。
“小品:《断电》。”老崔说。
“什么?你说什么?”
老崔附耳低语。
所长忍不住笑了:“你这个坏鬼!这恐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不仁,我不义,来而不往非礼也。”
所长说:“出了问题你可要负责。”
“行,我负责。”老崔说,“你上医院看你的病去,天塌下来我顶着。”
“万一……”所长还是有点犹豫。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老崔大包大揽,“谅他无人敢找麻烦。万一找麻烦,我一个工人,他能咋?我还要揭发他们搞腐败哩。”“那我就看病去了。”
“别忘了开两天假条。”
“哎!”
“哎你爹个球--胆小鬼!”老崔小声咕哝道。
所长一走,老崔掐断黄河大酒店的线路,将供电所的大门一锁,回家睡觉去了。
这边厢,急坏了大老板马百万,也气坏了古城的各级政要。他们还从来没有被人轻慢过,更没有受过这样的戏弄和欺侮。
“给供电所长打电话。”启明同志怒冲冲地说。
“打了。”马老板懊丧地说,“家里、单位都找不着。”
“这事要追查!”市委书记拍了桌子,“一定要处理!--要通报全市!”
“算了,”肖副市长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慢慢地擦着,“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什么意思?”启明同志侧过头,看着这位“文胆”
“算了,”肖副市长面无表情地说:“这事最好不要张扬了。这口气咽下去算了。”
“咋?”启明同志问,“你的意思是不追查了?”
“不追查了。”肖副市长继续擦着眼镜,“这事闹到最后,把大家赴宴吃请的事情抖出来,即便是处理了供电所长,咱们毕竟脸上无光呀!懂事的人明白咱们是为民营企业鼓劲,支持改革哩。一般老百姓,特别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还说咱们是搞不正之风哩。”
启明同志沉吟不语。
此事也便不了了之了。只是可惜了马老板的那八十桌山珍海味,后来还是点了蜡烛,在一片灰暗的心情下被客人们冷冰冰地吃了下去。豪华喜庆的酒宴,让大家吃了个窝囊,吃了一肚子气。
马老板以后便学乖了。凡有大干小事,一律忘不了请供电所的人参加。
“我就是这么被请来赏月的。”老崔说完笑了笑,“要不,如此高档的娱乐活动,咋会有我们臭苦力的份儿呢?”
胡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老弟哎,我们身上最缺的,就是你的这股气呀!”
老崔掐灭了烟头:“你也用不着夸我了,咱们上去听戏吧。”歌舞厅里,秦声高扬,气氛热烈。两个青年演员正在对唱《赶坡》,薛平贵和王宝钏这一对冤家,你来我往,一递一句,伶牙俐齿,互不相让,俨然是一场古代的“大辩论”。激烈时冲上云霄,舒缓时跌入低谷,悲悲切切,将十八年的恩怨全都唱了出来。观众的眼睛全都盯着那两位演员。胡然看时,小霞紧挨马老板坐着,一只戴着粗大的金戒指的毛茸茸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小霞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两只放光的眼睛只是看着乐池。马百万肥厚的手掌就那样一直搭在夜莺奖得主的肩上,直到《赶坡》结束,厅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时,那只大手才从杨小霞的肩膀上取了下来。小霞回头望望马百万,轻轻一笑。
这时“赏月”也就结束了。每位嘉宾都得了一份礼物:一只玲珑小巧的奔月的嫦娥。这是一件铜制的工艺品,做工非常精细,大家都很高兴。小霞看时,自己的那只“嫦娥”却是纯金制作的,少说也有二百克。她不禁脸红了。一阵极度的兴奋攫住了她。马老板悄声对她说:“这样的奔月只做了两件:你一件,启明同志一件。”
小霞柔声说:“马老板,让我咋感谢你呢?”
马百万哈哈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可感谢的--一点小意思嘛!”
小霞说:“以后要听戏,你就打招呼。”
马百万说:“那是自然。走,我送你回去。”
一辆崭新的奥迪停在院子里。马百万一步跨前,打开车门,坐在驾驶盘前。小霞一只脚踏进车门,忽然又停了下来,扭头向后张望。见胡然走了过来,便问:
“你怎么回去?”
“我走回去!”胡然硬邦邦地回答。作家先生有点文人的傲气:从来不搭官员们的顺车。当然也就不搭大款们的顺车了。马老板已经发动了车子。小霞急忙钻进车去,坐在轿车主人的身旁。“吱--”的一声,小车便箭也似的冲进夜色之中了。胡然怔怔地站在那里,发了好一阵儿呆。
作家先生大概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刻,在那遥远的乡下,那个他曾经留下一夜风流的庄户院里,也有人在静静地欢度中秋,思念亲人哩。不过这可是真正的赏月。农村的月亮多圆哟!月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怜惜地注视着农家院里三个相依为命的人--我们已经久违了的年轻寡妇和她的娃儿与婆母。
院子里放了一张小小的饭桌儿--胡然曾经在那上面吃过羊肉臊子面--上面摆着各种美食:千层月饼、大红枣儿、油锅盔、香酥梨、葡萄、苹果、西瓜,摆得满满当当。八月十五是亲人团聚的日子。三口人围着小桌儿,望着洒满院落的金色的月光,婆婆和娃儿的脸上充满了喜色。田珍的神情中有着一缕淡淡的优伤,更似乎有着一种隐隐的期望。她抬头看天,天是那样蓝,那样宽。
“唉,我记得,”老婆婆开口了,“那年子,也就是这个节气,月亮也是这么圆,那位城里来的大哥……”
“妈!”田珍不让婆婆说下去。
但婆婆还是说下去了:“那位大哥多好呀!知道的事情比树叶儿还多,肚子里装的全是学问……”
“妈!”田珍又一次制止了婆婆的絮叨。
她的眼里充满了忧郁的光。
“要是今晚他在,那该多好啊!”婆婆说着,伸了个懒腰,回屋歇息去了。
月亮慢慢地移动着,娃儿也打起了呵欠。田珍把娃儿抱到怀里,给他撕了一串葡萄,娃儿吃着吃着便睡着了。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田珍了。她抬起头来,望着那既近又远,既熟悉又陌生的月亮,嘴里轻轻地、尤尤怨怨地说了起来:“月亮哥,你下来,下来呀。你看!这满桌子好吃的东西,都是为你准备的。西瓜是我亲手种的,葡萄是我亲手栽的。这几颗又红又大的苹果,是我从树尖尖上给你摘的。快来呀,月亮哥……”
月亮静静地瞅着一脸虔诚的少妇,饶有兴味地听着她耳语般的絮叨:“还有这千层饼,也是我为你做的,放了好多胡麻油,揉进了好多蜂蜜--我们乡下人自己的蜜,卷进了苦豆子和姜黄,一层又一层,老远里就能闻到香味,好甜哟!你尝一尝,尝一尝我的手艺……”
月亮悄没声息,月亮没有回答。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农家院,显得是那样高而且远,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
少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你来不了,你来不了啊!你也有你的难处……”她把脸贴到了娃儿的脸上,“你可要保重身体呀,身体比啥都重要。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把名呀利呀看得比雪山还要高。其实呢,雪山都有融化的时候,那些虚名一阵风就吹光了。千万不要为挣稿费熬夜,那划不着。钱多少了够呢?人才是最重要的。我听人说过,身体是1,事业是0,有了1,那些0才有意义。要是1没有了,要那么多0干啥呢?你听到了没有,我在和你说话呢!……”
说着说着,眼泪淌了下来,浸湿了娃儿圆圆的脸蛋。
起风了。她不知风是从哪里来的,只是从树梢上的叶子轻轻地摆动,从满天的星星渐渐稀落,从大块的云朵化为碎片才知道:起风了。她的身上感到了一阵凉意。月亮已经滑到了西天,离她愈远了。田珍收起桌上的吃食,抱起娃儿,郁郁地回到孤寂的土屋里。
胡然的心情灰暗了好些日子。一天,乡下堂弟来找他报丧:爷爷去世了。爷爷已经活得很久了。胡然记事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半大老汉,活过了清末、民初、国民党三个朝代,又经历了减租反霸、土地改革、合作社、公社化、放“卫星”、饿肚子、联产承包、分田到户这样一些事件,说不清到底是九十了,还是一百了。自从几年前父母相继过世以后,胡然就很少回乡下了,爷爷在他的脑海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白须白发刻满皱纹的干瘦的木乃伊。他忽然感到有点悲伤,他觉得对不起爷爷,竟然在临终时都没有去看他一眼。他的鼻子有些发酸。
“爷爷是无疾而终的。”堂弟说,“早上还端着一碗糜面撒饭蹲在村口儿大口大口吃哩,”堂弟说,“吃着吃着头一歪就过去了……”
胡然半晌无语。
看到胡然难过,堂弟宽慰地说:“该缓了。活着也是受罪,该缓了。”
胡然问:“爷爷临缓时没有说什么吗?”
“说了,”堂弟说,“那是在临死前几天说的。”
“都说了些啥?”
“说他要听一场戏哩,说他死了啥啥都不要,就要听一场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