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更忙了:杨小霞被选为全省劳动模范,并从初级职称破格提升为副高,工资连升三级。至于大大小小的报告会,经验交流会,座谈会,研讨会,更是忙得这位夜莺奖得主团团转。而在此期间,我们的作家先生则日夜兼程,挥汗如雨,光着膀子写出了三集电视戏曲本《游西湖》。
古城电视台看了本子,谈了三点意见:第一,剧本改得不错,很有基础;第二,电视台资金困难,一分钱都没有;第三,如果作者能拉来赞助,电视台立即开拍。要是资金特别宽余,拍出一部高品位的戏曲电视艺术片将是有把握的。
胡然傻了半天眼,忽然想起了南山金矿的邱总经理,急忙给邱胖子打长途电话。
“你是胡然?哪个胡然?”
“上次开政协会时,咱们不是住在一个房间吗?”
“哦,哦,想起来了,有事吗?”
“你不是邀请我去矿上采访吗?”
“采访?这个……那位女同志来不来?--她叫什么名字?”
“杨小霞,市秦剧团的演员,刚刚得了夜莺奖。”
“她来不来?”
“她也来。”
“一定吗?”
“一定。”
“啊呀,我说胡作家!”电话那头生气了,“你要到我们矿上来采访,来就是了,还打什么电话!我们早就把脖子等酸了。”
“那我们就来了?”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工人们瞅星星望月亮地盼着你来哩。”马上又补了一句:“这样吧:我派车来接你们。”
“什么时候?”
“明天,明天一早就来接你们。”
放下电话,胡然把这消息告诉了小霞,小霞自是高兴。赶忙去做了头发,挑了几件鲜艳时髦的衣裙,又拿了几盒伴唱带,以及这次在京演出时的各种剧照,获奖镜头,一并装进手提箱里。“你说,”小霞问胡然,“我们能拉到赞助吗?”
“我看能行。”胡然满有把握地说,“看邱胖子那个架式,十有八九是你的追星族哩。”
小霞抿嘴一笑,没有吭声。
作家先生又去电视台要了几张空白介绍信,记下了银行账号,一切准备妥当,单等和小霞一起去南山金矿度假了。
第二天上午果然来了一辆蓝鸟轿车,一路风驰电掣,将胡然和小霞拉到矿上。小车穿过一座座荒凉裸露的山脊,来到一片开阔的坝子,这就是矿区了。再拐过几道弯,驶进了一个绿树成荫、幽深雅静的所在。蓝鸟戛然而止,停在一幢典雅别致的白色小楼下面。工会主席已经等在那里,殷勤地将两位客人领到楼上。上了二楼,又有服务员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替杨小霞提了箱子。房间早已准备好了:每人一间套房。按照规定,这种房间都是安排省、市领导的,地级以上干部才能住。胡然和小霞是邱总请来的客人,又是着名的作家艺术家,也就管不得什么级别不级别了。
小霞进了屋子,将门关死,去细细地收拾打扮。胡然把工会主席让到自己的套间,二人坐在沙发上寒暄。工会主席说:听到你们要来,邱总很高兴,让工会抽出几个人来专门负责接待,还给要去参观的单位打了招呼。矿上最好的蓝鸟,这几天就是你们的专车了。说一句让你见笑的话:就是启明同志来了,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接待法。你们作家真是风光得很哩。胡然暗笑:要不是杨小霞,我这个作家恐怕连北京吉普也坐不上呢。
送走工会主席,胡然走到阳台上,居高临下地眺望了一圈招待所的环境。先是一大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地,清晨下过一场小雨,叶片上还沾着水珠儿,欲滴不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个是绿草如茵!”作家先生由衷地赞叹道。
再看过去,是一大片果园。已是立秋时节,挺拔的树枝上挂着沉甸甸的果实,一颗颗拳头般大小的梨子从绿叶间冒了出来,红的是苹果梨,黄的是酥木梨,黄中泛红的是冬果,青绿的是软儿,嫩生生的是早熟梨,看着就让人流口水。而楼的四周则种满了各种花卉:水仙、石榴、玫瑰、杜鹃、月季、菊花、海棠、郁金香、君子兰……众花争艳,香飘满园。
“百花齐放喊了几十年,倒是在这儿找到了。”作家先生又是一番感慨。
再望过去,远些的地方有一片人工湖。清水涟涟,绿波荡漾。几只鸭子在湖面上浮游着,一只水鸟凌空而起。岸边的垂柳轻轻地摇荡,几片柳叶掉进水里,一层层印着蓝空、白云和楼房的波纹向着远处扩展开去……
“好一个神仙去处!”
作家先生又发出一声感慨。他忽然明白了:原先总以为矿山的领导们在艰苦奋斗哩,原来竟有这样好的逍遥津。
“砰砰砰!”有人敲门。
胡然开了门,一个大美人儿站在面前。一会儿工夫,小霞已收拾得光艳夺目了。一条粉红色的裙子衬着那高挑的身材,如瀑的黑发,明亮的眸子,樱桃小口,细长的脖子,高耸的双乳,整个儿一个性感女郎!他伸开双臂去抱吻小霞。
“前面不行,前面不行。”小霞躲闪着她精心化妆的面孔。
胡然只得从后面抱紧她,吻了吻她的肩膀和脖子。并把鼻子搁在小霞的头发上,闻那淡淡的香气。
小霞从胡然的手臂中挣了出来,笑着说:“时间还长着呢,看把你急的!”
胡然还要纠缠,小霞说:“晚上,晚上。听,有人来了。”
这时便听见过道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并且响起了邱总的高嗓门:
“作家!作家!”
胡然和小霞急忙迎出门来。
“我来晚了!”邱总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一只手轻轻地握着胡然的手,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小霞的手,眼睛在小霞的身上扫描,“开不完的会!传达不完的文件!”
跟在后面的工会主席连忙解释:“邱总忙得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回过家了。”
“命苦哟!”邱总摇摇头,“把咱们发送到这个荒山沟里,就只好多吃点苦了--就这个命嘛。”
工会主席说:“艺术家们来了,你就放松几天吧。”
邱总说:“是得放松放松了。工作再重要,总不能把老命搭进去哟!--我也是人嘛。”
工会主席说:“饭已经准备好了,咱们下去边吃边谈吧。”
邱总一扬手:“走,先吃饭!”
于是邱总在前,小霞紧随其后,胡然居三,工会主席殿后,鱼贯进入一间古朴雅致的小食堂。大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各种凉菜,两瓶茅台放在正中间。
“到了矿山,你们就得吃点苦了。”邱总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小霞和胡然分坐在他的两边。“穷山沟里可没有什么好吃的,比不得城市,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小霞微微地笑着,向邱总投去妩媚的一瞥。
这时金矿的其他几位领导也都陆续地来了,争着坐在下手的位子上。
“我来介绍,”邱总笑吟吟地指着小霞向大家说,“这位是全国戏曲会演的最高奖……叫什么来着?”
“夜莺奖。”胡然小声提醒。
“对,夜莺奖得主。夜莺奖,多好听的名字!”
“噢--”众人一阵惊呼。
“咱们有福气。”邱总说,“杨女士来给矿工们演出,我们也可以跟着灌点耳音了。”
工会主席见邱总忘了介绍胡然,便笑着对大家说:“胡先生是我市着名作家,特地来采写矿山生活的。”
大家热烈鼓掌。
邱总举起酒杯:“胡作家和杨女士不辞辛苦,一路颠簸来到山里,这是看得起咱们,他们心里有矿工!来,为文艺家们的这种崇高精神,干杯!”
大家端起酒杯,在玻璃转盘上碰了碰。
胡然一饮而尽。他这是第一次喝茅台,果然清香爽口,回味绵长。
邱总又拿起筷子,指着桌上的凉菜对胡然说:“深山老林的野菜多。入乡随俗,来了客人,我们都是用它来招待--哪怕你是省长哩。勤俭节约嘛,中央的号召可不能不听哟!”
胡然夹了一筷子野菜,搁进嘴里,却觉得十分爽脆。坐在身边的工会主席低声对他说:“这野菜是专门派车到古城市场上买来的,做出来比海鲜还贵哩。”
胡然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酒过三巡,大家的脸上都有了喜色。小霞从坤包里取出几张在北京演出的剧照,以及印制精美的彩色海报,双手奉送给邱总及其他领导。邱总拿起海报,眼睛盯着小霞的一幅便装照,左看右看,目光贪婪地在相片上“跑马”。胡然心里窃笑,自个儿斟满了酒杯,独自喝那茅台。
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蛇肉,甲鱼,生猛海鲜,什么值钱上什么,什么解馋吃什么。两瓶茅台不够,又续了两瓶。外表木讷的工会主席几杯酒下肚,话突然多了起来,且口齿流利,妙语连珠,笑话说了一个又一个。上至中央,下至地方,无所不谈,包罗万象。一些粗俗得上不了台面的脏话,也从他的嘴里流淌了出来。笑得邱总直流眼泪,小霞直喊肚子痛。胡然这才悟出:难怪此人年纪轻轻就当了工会主席,原来还有这样高明的本事!于是也就想到:如今许多领导吃酒赴宴,都显得心花怒放,一个个大笑而归,原是有一批现代东方朔活跃在各级班子,各种场合。宴会结束,已经是下午六点了。胡然和小霞稍事休息,工会主席又来请他们去跳舞。舞厅设在办公楼的顶层,面积不大,装演精美,进口的高级音响及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是矿上领导们休息的地方。胡然和小霞进得门来,早有一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坐在里面。她们是金矿业余文工队的姑娘,平常在各科室应卯,领导们要“放松”时便来伺候,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沿着舞池放了许多大沙发,茶几上摆满了水果瓜子高级香烟。邱总请小霞和他坐在一起,亲手剥了一只香蕉,递给小霞。一会儿,轻柔的乐声响了起来,灯光忽然转暗了。邱总牵起小霞的手,双双步入舞池。其他副总也都牵着文工队姑娘的手,纷纷进入舞池。邱总虽然肥胖,舞姿却极优美,看样子是下过工夫的。跳着跳着,他和小霞便旋了起来,看得胡然眼花缭乱。这时灯光愈加昏暗了。邱总抱着小霞,色迷迷的目光在小霞的脸上放肆地游荡,那舞步也便更加疯狂了。作家先生是个从不进舞场的人,这阵子却让他开了眼。这才明白那些有钱有权的人为什么爱进舞厅。原来这些地方白天马上就可以变成黑夜,一对陌生的男女很快就成为密友了。进而想到整个社会,所谓光明与黑暗,也就是这样奇妙地交织着的吧?
“先生,请跳舞。”一位粉擦得很厚的小姑娘站在他的面前,做出邀请的姿势。
“不会,谢谢。”胡然坐着没有动。
邱总跳累了,坐下来休息。副总们这才趔趄地走上前去,依次邀小霞共舞。一场舞跳下来,小霞和矿山的领导们都稔熟了。而作家先生也就算是长足了见识。
回到招待所,胡然笑道:“看邱胖子那眼神,恨不得一口吃了你。”
小霞鄙夷地说:“他呀,等着去吧,一头肥猪!”
胡然问:“今晚怎么睡?”
小霞斜了他一眼:“你先过去,我等会儿到你房间来。”
胡然回到自己房间,洗了脸,漱了口,脱了外衣在沙发上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