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了。又是一家!又是一家!累哟,活得真累!这评委会主任谁爱当谁当去,老子不当了。搞他妈什么艺术!做老百姓多清闲,晒晒太阳,下下象棋,没有谁会像逼债似的逼着你去赴什么酒会,吃什么龙虾,那才真叫个自在!好吧,我这就来,这就来。走吧走吧,自己做的孽自己受。谁让你取得那么大的成就呢?谁让你成为名人呢?
“砰”的一声,汽车门打开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士站在车下--等不到贾导,杨小霞专程来请客人了。
笑意盈盈,脸上旋起了酒窝。随着一声柔柔的“贾导您好!”一只玉手已经伸了过来,款款地放进了贾导的手心里。
贾导握着小霞的手,用挑剔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这位秦腔演员:这是西北人吗?不会吧?古城小地方不会有这样的尤物。要不,那就是高原上的雪莲,戈壁滩上的牡丹了。
他的眼里渐渐地有了光彩,脸上也起了一层轻轻的笑意。
“实在是太忙了。”贾导用歉意地口吻说,“让你们久等了--这评委主任不好当哟!”
“谁让您是大艺术家呢?”小霞送过一个秋波。
“大有大的难处,”贾导摊开两只手,“有时真想学点孙悟空的本领,拔一撮身上的毛,变成无数个贾某人,好去应付各种场合了。”
小霞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很甜。贾导也为自己的这句俏皮话感到得意。于是在十分融洽的气氛中,二人上了车,驶向宾馆。
酒席宴上,贾导谈笑风生,兴致极高。他让小霞坐在自己身边,问这问那,对古老的秦腔艺术忽然产生了很浓的兴趣。
“秦腔我年轻的时候就看过。”贾导说,“很不错的。”
“真的?”小霞用着娇柔的声调。
“当然看的是电影了。”贾导解释道。
“秦腔还拍过电影?”小霞惊奇地问。
“拍过,拍过。”贾导说,“我记得好像是两部:一部是《火焰驹》,一部是……”
“是《三滴血》。”卢团长连忙补充。
“对,《三滴血》,挺有意思的一出戏。”
“您喜欢吗?”小霞笑望着贾导。
“印象深极了。”贾导说,“那种壮怀激烈、高亢明亮的唱腔,热烈奔放、粗犷豪迈的表演,至今令人难忘。”
小霞甜甜地笑着,脸上又旋起了两个酒窝。
“特别是秦腔旦角的唱腔,”贾导看着小霞浅浅的酒窝,呷了一口酒,“低徊时哀哀怨怨,如泣如诉,犹如潺潺流水;激越时一波三折,气冲云天,最是动人心魄。不客气地说--”
贾导又呷了一口酒,寻找着合适的词儿。
词儿找到了:“那是人类原始的激情,一种生命的律动,最本真不过了。”
饭桌上的人都拍起手来。
小霞笑道:“您是北京人,怎么对秦腔懂得这样多?”
“不懂秦腔,能算艺术家吗?”贾导提高了声调,“我常常说,在中国要搞戏剧,就得熟悉秦腔。不喜欢秦腔的人,是没有文化的人。”
“噢--”又是一片欢呼。
“道理很简单:秦腔是一切梆子戏的母亲,也就是妈妈。”贾导又说了一句俏皮话。
古城的傻冒儿们笑得前仰后合。
贾导解释说:“秦腔向北发展,产生了山西梆子;向南发展,产生河南梆子;向东发展,形成了河北梆子。所以它是中国戏剧的老奶奶。”
演员们听得目瞪口呆,人人都有一种醒醐灌顶的感觉。小霞对贾导更加钦佩了。
“我们演出时,贾导您来看吗?”小霞柔声问,一双明亮的目光盯视着贾导。
“当然要来!”肯定的语气,“就是所有的戏都不看,《游西湖》也是要看的哟!”
又是一阵掌声。
贾导没有食言。古城秦剧团演出时,他每场都到,而且坐在第一排,认真地听,认真地看。谢幕后总要到后台给小霞和演员们说半天戏。
和贾导的热情相比,首都观众的表现就过于冷淡了。每晚演出,一千多张的座位,只有前几排有些观众,后面都是空座位。而且那些观众都是西北各省在京工作的人。也都是送票上门热情相邀才赏脸来看的。演出还不到一半,已经有人在“抽签”了--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溜号,剩下稀稀拉拉不到百十号观众。这时导演便在台侧悄声喊:“码前!码前!”这是戏剧的行话,意思是快一点!快一点!此时已演到《游西湖》最精彩的部分:《杀裴》一折。而《杀裴》的戏核是吹火。它是秦腔的绝活,犹如川剧的变脸。这是杨小霞最拿手的功夫,每次都能吹到四五十次之多。在黄土原上演出时,每到此处,总能赢得暴风雨般的掌声,而那含在口里的松香便像瀑布般喷向杀手的钢刀。舞台上顿时火光闪闪,烈焰冲天,观众的口哨声和叫好声连成一片,台上台下交相辉映,气氛热烈到极点。而在京城的剧场里,却无几人能够欣赏这种西部口味,冷冷清清,清清冷冷,弄得导演只有喊“码前”的份儿了。小霞望着空空落落的剧场,演得了无兴趣,也只好吹上十来下,草草结束。
演出结束后,卢团长的第一件事便是向古城打长途电话报喜。而第二天的古城大小报纸上就会出现这样的套红标题:
我市秦腔团在京受到热烈欢迎!
《游西湖》倾倒首都广大观众!
场场爆满!购票处排起了长队!
演出异常火爆!气氛非常热烈!
高歌一曲悲欢事,人人争看《游西湖》!
北京青年高喊:古城艺术家,真牛气!
专家惊呼:这是西部人民送给首都的一份厚礼!
而作家先生则忙着送请柬,发红包,请吃饭,送土特产,联系座谈,买香蕉买蜜橘买美国提子,恭迎记者,伺候专家,成了义务通信员、服务员兼搬运工,尽心尽职,乐此不疲,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小霞总是投来感激的一瞥。无人时,小霞还会靠近胡然,悄声说:“让我亲亲你。”香喷喷的粉脸贴在汗津津的湿脸上,算是一种奖赏。作家先生也就四蹄蹬展,干得更欢了。
预定场次勉强演完后,古城秦剧团在宾馆会议室邀请首都戏剧界、新闻界部分人士进行座谈。贾导第一个发言,他充满感情地说:“如果说,我过去对秦腔这个古老剧种还不大熟悉的话,那么现在,看了杨小霞女士主演的《游西湖》之后,我是彻彻底底地折服了,甚至可以说是醉倒了。秦腔艺术所奏响的节奏,是民族的节奏,历史的节奏,充满了乡土味的节奏。《游西湖》不光剧情感人,气势磅礴,而且产生了壮美,产生了力量,体现了我们民族强烈的爱憎精神和至死不渝的男女之情……”
嘴说干了,喝了一口茶,又接着说:“我很佩服古城,那样边远闭塞的地方,能搞出这样了不起的艺术精品。看来,古城文化部门的领导是有水平有魄力的。我也很佩服小霞女士,天分很高,艺术感觉特好,唱念做打样样见功夫,就是放到全国戏剧界的水平上,也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优秀演员。十分难得啊!”
贾导的发言一锤定音。其他专家都顺着他的竿竿往上爬:《游西湖》给这次会演带来了意外的惊喜,杨小霞是西部艺术上空一颗耀眼的新星……
最后的结果是预料之中的:《游西湖》获得演出一等奖,小霞则如愿以偿,拿到了此次地方戏会演的个人最高奖--夜莺奖。古城秦剧团一片欢腾。
获奖第二天,贾导在家里请客。客人只有两位:杨小霞和胡然。本来单请小霞,小霞提出还有胡然。贾导问:“胡先生是你什么人?”小霞的脸红了红,答道:“我爱人。”贾导爽快地说:“好,那就一起来吧!”到了贾宅,红木桌上早已摆好了银制餐具,沏上了特级龙井,满屋飘香。
贾导哈哈地笑着迎接客人:“今天我闭门谢客,谁都不请,就请你们二位--”说着打开了酒柜。
胡然吓了一跳,那柜子里全是外国名酒,少说也值好几万元。贾导问小霞:
“喝点什么?法国酒,还是英国酒?”
见小霞一脸茫然,说得具体些了:“来点人头马,路易十四,还是威士忌?甜的,还是辣的?”
小霞笑着说:“贾导别太费心了,就来点甜酒吧。”
“行,咱们喝葡萄酒,”贾导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瓶子,晃了晃,“正宗的法国葡萄酒。”
几杯酒下肚,话题又扯到《游西湖》上。
“我多少年没有感动过了,”贾导说,“这次还真的感动了一把。”
小霞慢慢地呷着进口葡萄酒,脸儿红红地打量着豪华的客厅。眼神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羡慕。
“每当听到李慧娘的冤魂从后面叫了一声苦哇--一身白色衣裙冲上台时,我哭的哟--”掏出一条精致的手绢,擦了擦湿湿的眼睛。
听大权威如此说,小霞也受了感动,眼圈儿变红了,眸子里亮晶晶的闪着一丝泪光。她也掏出了手绢。
“于是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贾导神秘地伸出一只食指。
胡然和小霞一齐看着贾导。
“这么好的艺术精品,我们为什么不把它改成电视剧呢?”
“电视剧?”胡然和小霞同时发问。
“对,电视剧。”贾导说,“严格的叫法是电视戏曲片。”
“可以吗?”小霞问,脸上挂着殷切的表情。
“当然可以。”贾导用了十分肯定的语气,“多不搞,就搞三集:上、中、下。保证一炮打响。”
小霞眼里满含笑意地望着贾导。
“电视剧的影响多大哟!”贾导看着小霞说,“《游西湖》走向全国,你这位名演员也就家喻户晓了。”
小霞甜甜地笑着,眉里眼里充满感激的神情。
“古城有改本子的人吗?”贾导问,“如果没有--”
“他就是作家,”小霞指着胡然说,“写得挺好的。”
“唔,那更好了。”贾导说,“我看事不宜迟,你们回去就抓紧弄吧。”
小霞和胡然连连点头。
“本子搞好了,我来导!”贾导说,给两位客人斟满了酒,“多少年来,我一直想到西部看看,总是去不了。但对那一片天苍苍、野茫茫的土地始终充满了向往。这次决心是下定了,就由我来执导《游西湖》。为我们不久之后的合作,干!”
三人同时举起了酒杯。
有分教:正是大导演这个美妙动听的建议,使得胡然和小霞这一对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回到古城后,老实不客气地度过了一段比新婚夫妻还放荡还粘牙的蜜月。欲知详细情况,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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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秦剧团载誉而归。车站上锣鼓喧天,全城文艺界的头头脑脑、大大小小喜眉咧嘴,拍烂巴掌,迎接在祖国的心脏给他们做足了脸的英雄儿女。杨小霞一下火车就被有名有姓的公仆们团团围住,按着身份的大小和地位的高低,依次和她握手寒暄,就像信佛的人要摸一下佛脚一样。然后便是盛大的庆功酒会,四十桌大宴醉倒了古城的文化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