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汉子不吃这一套。他不相信天真的就黑透了。他不服!老百姓的命就这样不值钱?想打死就打死?是的,他们经常有这种“工作过失”,也经常轻轻地一抖,抖掉翅膀上的污迹,使得自己的羽毛更加鲜亮夺目了。但是他们这次碰到骨头了,他们想轻轻地抖掉这“过失”是不可能了。他豁出去了,他要和他们闹个鱼死网破!
得知市政协开会的消息,他就和老姐姐拿了血衣,来古城饭店门口喊冤。原想人民政协嘛,总是为百姓说话的,主持公道的。谁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刚到饭店门口,就被一帮警察赶走了,根本不让站。没有办法,只好乘傍晚委员们散步的空儿,在这离饭店不远不近的地方拉个圈子,征集签名,寻求支持。
胡然看时,血衣旁边果然放着一个很大的签名簿。翻开一看,签名者寥寥。胡然想也没想,提起签名笔,在那簿子写下两个斗大的字:胡然。看了看,犹觉不足,又在名字下面补了几个字:古城市政协委员。
那汉子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胡然的手,激动地摇了半天,高声叫道:“哈呀!这可是遇到好人了!”
胡然说:“算不得什么好人。路见不平,挺身相助,这原是国人的传统嘛。”
汉子叹息道:“你说的国人已经不多见了。更多的却是路见不平,脚底开溜。就拿你们政协委员来说吧。起先,他们出外散步,胸前都戴着红色的出席证,一个个神气活现。我们一见,就跑过去喊冤,希望他们签上自己的大名,给受害者一点声援。结果一个个都吓得屁滚尿流,溜之惟恐不远了。以后出来散步,连出席证都不敢戴了。球!”
胡然想让小霞也把名字签上,人群里却已不见了小霞的身影。喊了几声,亦无人应声,知道小霞已经离去了。不由心里笑道:也是一个趋利避害的人!
看看天色已暗,汉子收了摊子,打发少年的母亲先回去了。他拉着胡然的手说:“胡先生,我看你是个爽快人,走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喝两盅。”又自我介绍说:“我姓崔,你以后就叫我老崔吧。”
胡然也有此意。内地一家流行刊物约他写一部法制文学的中篇小说,苦于没有题材,一直未曾动笔。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可以了解和掌握些第一手的生活素材,以便日后创作之用。于是便痛快地接受了老崔的邀请。
二人来到一家小饭馆里,找个干净些的桌子坐下。老崔让店家切了一大盘熟驴肉,一大盘凉拌肘子,要了两瓶白酒,对胡然说:
“为这事闹的,几个月没有喝过酒了。今天见了你胡哥,心里高兴,咱俩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胡然说:“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崔老弟这样豪爽的人了。不过两瓶酒也太多了。”
老崔笑道:“一点都不多。你还没有见过我喝酒哩。”
说着将酒瓶打开,要来两只碗,咕嘟嘟将一瓶倒净,每只碗都盛满了。
老崔端起碗说:“来,胡哥,为了咱们的相遇,干!”
胡然端起酒碗,和老崔碰了一下。
老崔仰起脖子,像喝水似的,只一口,便将大半碗喝了下去。胡然咋了咋舌头。
老崔笑道:“没有这点能耐,敢和公家较劲吗?”
说着又一口,将剩下的半碗喝了,并且底儿朝天,向胡然亮了亮酒碗,说道:“够朋友吧?”
胡然喝道:“真汉子!”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酒。
老崔又打开一瓶,将酒碗倒满。胡然说:“咱们慢慢喝吧,边喝边聊。”
老崔夹了一大筷子驴筋,搁在嘴里嚼着,对胡然说:“我是个工人,大老粗,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你呢,在哪里发财?”
胡然说:“写字儿的--卖文为生。”
老崔眨了眨眼儿:“我明白了,是当吹鼓手的诗人作家吧?”胡然笑着点点头。
“那更好了,”老崔说,“我这事将来够你写一本书的。”
胡然说:“那你就详细地谝一谝。”
“好,我说。”老崔又灌下去半碗酒,眼睛红红地谝开了。
我外甥是被叫去作证的。他是个好学生,门门功课九十分以上,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一天夜里学校发生了盗案。有人说,他那天晚上在教室里复习,很晚了才回家,应该发现些蛛丝马迹。事实上他不知道,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数理化的人。尽管发生盗案的地方就在教室旁边,而他当时确实也在教室里,却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派出所根据自己的思维惯性,以为他在说谎。那样大的响动,那样长的时间,他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呢?不老实!态度不好!于是开始打这孩子的态度。
我们都看过电影上的旧社会的刑具。现如今没有那些玩意儿了,但照样可以用刑。你以为许多案犯的嘴都是怎么撬开的?打出来的!一开始先给你交代政策:坦白从宽,混混们都学奸了,知道那是哄人的。真要交代了,你就等好吧。不交代咋办呢?有的是办法。捆绑吊打,逼供诱供,什么花样玩不出来?我住的地方有个审查站,关着几百号混混,整天惨叫声不断,隔三差五还往火葬场拉死人。等把人烧成灰了,才给家里通知一声:×××畏罪自杀了。孩子不好,家里谁敢吭声?权当献出一个坏种,为社会的“安定团结”做贡献了。他们打惯了,见惯了,死个把人稀松平常,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幸亏我外甥是证人,他们态度才好些,愿意赔情道歉。如果我们的孩子犯了事被打死,你就乖乖地待一边儿去吧!你还想找事?不找你的事就算上大吉了。
我把话说到哪儿去了?对,我外甥的态度不好。审问他的是东湖派出所的哈警长。这姓哈的是个二球货,心黑手辣,打起人来特别狠毒,混混们都称他为哈阎王,此人破案率最高,是单位的先进工作者。他先用电警棍电我外甥,又用皮带打我外甥,还是不起作用,就把孩子吊到拘留室的屋梁上,用脚踢孩子的肚子,踹孩子的腰,把孩子的肝脏都踢破了。哈警长破案心切,自己打累了,就把皮带和棍棒交给拘留室的两个犯人,让他们帮着打。他非要撬开我外甥的嘴不可!
“最后撬开了吗?”胡然问。
“没有。”老崔摇摇头,“打到后来,孩子停止了嚎叫,这才感到情况不妙,等把娃娃从屋梁上放下来,孩子的嘴已经张不开了。”
“真不经打,他妈的!”哈警长嘴里咕哝着,拿起电话叫我姐夫去领人。老姐姐给我打了电话,我也赶去了。一到派出所,我们都哭了。一个嫩生生的少年,一夜之间就被折磨得面色青肿,浑身血污,简直不像个人了。还没有送到医院,孩子就没气了。哈警长请示了所领导,所领导说先送火葬场吧,入土为安嘛!我说你们放了个啥屁?哈警长眼睛一瞪,问我说:你是谁?你敢骂公家?我厉声回答:
“姓哈的,你听明白了:我姓崔,是变电所的一个小工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外甥的尸体你们就火化不成!”
“你想干什么?”哈警长问道,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里的枪。他想吓唬我。
我说:“哈警长,你先别忙着掏枪。那颗子弹给你留着吧,将来会用得着的。”
哈警长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小子口气还不小!告诉你:老子见过的多了。哪有办案不出问题的?老子执行公务,最多不过是工作中的失误,你还想闹事吗?”
“我不想闹事,”我冷冷地说,“但我要讨个公道。记住了:要讨个公道!”
就这样,我硬是坚持把孩子的尸体送到了医院的太平间,至今还在冷柜里存放着。
“后来呢?”
“后来果然如哈警长所说:申诉无门。不管我到哪里,人家都说那是工作中的问题。执行公务嘛,破案心切嘛,方法简单了些,要引以为戒喽!老哈这个同志嘛,人是好人,就是头脑太简单了,不能一棒子打死嘛!事情已经过去了,要向前看,要顾全大局,维护公安干警的形象嘛--全是这些混账话。”
“所以你就闹腾起来了?”
“对。这也是逼出来的。”老崔吃了一筷子肘子肉,“我这样做,也还不光是为了我外甥。”
“唔?”
“也想替老百姓出口气,”老崔说,眼里放着光,“为大家讨一点公道--这世上已经没有公道了。”
胡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崔吐出一块骨头渣子:“他们为什么敢这样横行无忌?还不是因为中国的老百姓太怕事了!我老崔是个大傻冒,偏偏不信这个邪。人家都说我脑子里缺一根弦,去他妈的!大伙儿就是因为脑子里都有那根弦,才让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哩。”
胡然呷了一口酒:“话是这样说,可是真想要讨个公道,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老崔一拍桌子:“妈的!豁出这一百多斤不要了。无非是再搭进一条命!”
说完咕嘟嘟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喝干,眼睛红红地说:“古城不行就到省上,省上不行就上北京!共产党总得顾点面子吧?”
胡然点点头:“这点面子恐怕还是会顾的。”
老崔大声说:“那就好。舍得一身臭,敢和公家斗。胡哥,你就看我老崔的手段吧。”
听着老崔痛快淋漓的谈吐,胡然感慨万端地想道:多少年了,已经没有听过这样热气腾腾的话了。和许许多多的官员们接触,大家谈的全是县级副县级,地级副地级,一年一大步,三年上个大台阶,如何投机钻营,如何“摆平”各种关系,全无一句人话。和一些知识精英接触,大家关心的又是正高副高,会长理事,优秀专家,特殊津贴,如何取巧,如何成名,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活力。他庆幸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位血管里涌动着热血的人。又谝了一会,看看时间不早,二人便分手了。回到饭店,胡然激愤不已,趴在灯下连夜写了一份提案。警察打死证人,这在全国都是罕见的。尤其死者还是一个孩子!如此严重的违法行为,如果姑息纵容不予追究,必将大失人心且使法律失去尊严和公正。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此之谓也。相信党和政府定会俯视下情,惩邪恶而彰正义云。提案写得丝丝入弦,环环相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连胡委员自己都感动得睡不着觉,反复回味其中一些精彩的段落和句子,深为自己竟然能作出这样好的文章而兴奋不已。第二天一早就交给了政协提案组。
过了些日子,胡然去问处理情况,原来竟一点响动都没有。再三询问,冷冰冰地回答:
“转到有关部门了。”
“有关部门是啥意见?”
不知道。不清楚。
看那脸上的表情,只差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你这个胡球然,真是狗抓老鼠,吃饱了撑的!
这时上北京会演的通知已经下来了。胡然也就从单位上请了假,以古城市秦剧团工作人员的身份,一心一意,替杨小霞鞍前马后去效力了。
临走之前,胡然在街上碰到孟一先。孟一先问道:
“听说你要上北京参加会演?”
“你怎么知道的?”
孟一先笑道:“别忘了我是记者。我不光知道你要上北京,而且知道你和那位名演员的关系--”
“什么关系?”胡然脸红了。
“别着急嘛!”孟一先眼里含着狡黠,“我说的是师生关系。”胡然把话岔开:“谁知道能不能获奖。”
“这你放心,”孟一先说,往前挪了几步,和胡然站在树阴下。“杨小霞的戏我没有看过,人我却见过:有三分颜色。到了北京,你就听好吧--肯定得奖。你以为那些评委都是些什么正人君子?一批色中恶狼!只要你老兄运作得当,只要杨女士笑脸粲然,把那些贪鄙之徒巴结好了,喂饱了,奖嘛,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随便拿吧!”
胡然笑道:“你老兄太尖刻了。照你这样一说,这会演也就没球什么意思了。”
“怎么没意思?”孟一先说,“意思大得很哩。”
胡然说:“你老兄怎么尽说反话?”
孟一先说:“我只不过正话反说罢了。你想想,仅仅一个文化,就层层叠叠地设了那样多的机构,每个单位里都是一大批官员。有了机构和官员,自然就要生事--出成绩。而只有出了成绩,他们才能升更大的官。于是各种各样、重三复四的名堂就都来了。而下面成千上万的剧团--那些平时根本不演出,演出了也没有人看的剧团,就是为了这些活动而存在着。这些剧团的任务其实只有一个:为了应付层出不穷的会演、调演和这个那个节。而演员们也都为了得这样那样的奖而使尽浑身解数。一个地方,一个剧团,文化工作的好坏,就看你拿了多少奖--大家都为奖而忙活着。至于群众有没有戏看,或者演出有没有观众,谁都不去理会,谁也不会在意。如此这般,文化越繁荣,戏剧越衰落;领导越满意,群众越骂娘,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说完又补了一句:“这些折腾的惟一结果只有四个字:劳民伤财。”
胡然心想:这样的意思,上次古城戏剧调演时,黄处长就说过一次。今天孟一先说得更透彻了,可见这种事情已经不得人心,引起普遍反感了。
孟一先意犹未尽,末了又说:“过去四大名旦、四大天王时代,哪有什么调演会演,哪有什么奖?却出现了那样多脍炙人口的好戏。而今,咱们只有欣赏奖杯和奖状的福气了。”
说完道声“拜拜”,扬长而去。胡然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觉着很没意思。上北京的兴头似乎已经大减了。
为上北京,小霞做了一次大的美容。效果出乎意料的好,竟仿佛是换了一个人。睫毛更长了,扑闪扑闪的;脸蛋更白了,鲜嫩鲜嫩的;头发更黑了,蓬蓬松松的;嘴唇更红了,娇艳欲滴的。几件时装上身,身材似乎也更苗条了,眸子里流光溢彩,整个儿一个大美人!胡然想起孟一先的话,心中暗想:说不定真让那老夫子说中了哩,这夜莺奖竟是非小霞莫属了。
真的到了北京,才知这获奖的艰难。它简直就是用汗水--也有胡然的汗水--浇灌出来的。别的不说,仅就挨家挨户给评委们送礼一项,就让作家先生流了不少的臭汗。当时正是盛夏,而送礼又在夜间。评委们大多住在高楼大厦,晚上有的电梯停开,胡然就扛着“土特产”,吭哧吭哧地爬上十几层高楼,百般不易地敲开专家的门,赔着笑脸,蹭进宽敞的客厅。所谓土特产无非是些铜奔马,夜光杯,葡萄干,大板瓜子,百合干,黄河蜜瓜之类,不但沉重,而且价值不高。专家们并不怎么欢迎。淡淡地问几句古城的情况,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套话,便无话可说了。每次下楼,胡然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嘴里轻轻地叨咕:这是何苦呢?
更有甚者,一些大牌导演和名流,竟对土里巴几的作家先生表示出明显的鄙夷。本届夜莺奖评委会副主任贾某--一位胖得没有下巴的名导演,当看到胡然从袋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仿制的铜奔马后,哈哈地笑了起来。
“说西部人老实,还真的老实。”贾导说,“送礼都不会送哟--”
说着拉开一个柜子,让作家先生观赏。胡然看时,只见满柜子全是各种各样的铜奔马。
“我这里已经够一个兵团了。”贾导说,“你们的马我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圈养了。”
胡然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为了不使作家先生过于难堪,贾导留下了一袋百合干,其余全让胡然背回去了。
“唉”,胡然下了楼,擦去满身满脸的汗,“这地方不是咱们来的。”
演出前一天,古城秦剧团在下榻的宾馆请客。专家稀稀落落,姗姗来迟。请柬上写的是晚上六时,一直等到七点,还不见贾导的面。这贾导是一方势力。他本是话剧导演,如今什么剧种都导,歌剧,舞剧,戏曲,样样来得。凡是他导过的东西,获奖率都很高。于是到处都请他,一年四季天南海北跑场子。导一出戏少则七万八万,多则十万二十万。如果获奖,另外还有酬谢。在首都演艺界,他是说话算数的人物。此次夜莺大奖,评委会主任是一位政府官员,挂名拿钱不管事。贾导是副主任,生杀大权实际上操在他手里。参加会演的剧团很多,人人都想走他的路子,因而这位名导也就显得格外忙,格外累,格外分身无术。每天至少要赴五个酒场,茅台五粮液都喝不下去了。用他的话来说:真是烦死人。
“都想拿奖,老子有那么多奖吗?”他从心里骂那些从边远地区来的土老冒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