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是你作了中的,是你和赵村长找的我们。都说你是大作家,名望特别高,信用特别好。又是政协委员,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是说话算数的人,我们才相信了的。我们是冲着你的面子,你的人格,才冒着生命危险,苦死累活,参加拍摄的。我们每天在水里泡十几个小时,容易吗?你泡一下试试,只怕连一个小时都坚持不了!为了拍这个鸡巴电影,好多人得了关节炎,风湿病,留下了一辈子的病根。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全家人就指靠羊皮筏子吃饭哩。你的朋友溜了,我们只好来找你,你说咋办?总不能让我们白跑一趟吧!你是有文化懂道理的人,你是写书教育人的人……
胡然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头都大了。摸摸口袋,还有一点钱。于是说道:“师傅们大老远的来了,又扛着这么重的羊皮筏子,都累了,也饿了,总不能这么干坐着说话吧?走走走,到外面吃点东西,喝点水,消消气。钱嘛,总是要得到的--咱们慢慢地商量。”
筏客子们跟着胡然来到大街上,每人吃了一大碗羊肉泡馍。一碗热汤下肚,心里舒服了许多,那气也便消下去一半。
“你们先回去,”胡然说,“我这就给牛人杰写信要钱。款子一寄过来,我马上给你们送去。”
“那得多长时间?”一双双殷切的目光。
“估计半个月总可以了吧!”
“要快一点。”筏客子们说。
“那当然,”胡然给每位水手敬了一支烟,“我比你们还着急呢。”
筏客子们扛起筏子,嘴里叼着香烟,又忽忽闪闪一路如风地回去了。
望着水手们晒得黑红的膀子和汗淋淋的光脊背,胡然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起来,他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刚才说要给牛人杰写信,原是一句支吾应付的话,现在他觉得这封信是非写不可了。
当晚他就写了一封情词恳切、软中带硬、半是乞求半是威胁的信,他估计牛人杰看了不会无动于衷。即便不受感动,也会有所反思。他等待着这封绞尽脑汁才情毕露的长信所带来的效果。
牛人杰收到了这封信。他斜躺在沙发上,一边欣赏,一边点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傻B!真是个傻B!取之有道还能发财吗?举目四望,这满世界发了横财的人,得了大好处的人,哪一个不是靠坑、蒙、拐、骗起家的?难怪你老胡穷得屁淌哩,你的心原是被“有道”糊住了。
“勿学小人之想,勿行小人之举。”
小人?谁不是小人?不是小人能出人头地吗?这世上但凡有点说头的人,混出个人模狗样的人,哪一个是正人君子?你胡然不是小人,窝在山旮旯儿里喝西北风,我姓牛的是小人,却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这道理你一辈子也不会明白!
“给村民造成了心灵的创伤……”
笑话!大字不识的山民们有什么“心灵”?太矫情了!谁不知道西部农民老实憨厚?我能黑过那些乡镇干部吗?你听他们说的:上吊给绳,喝药给瓶,计划生育,不抓不行。这是人话吗?农民们不是照样忍着?我能黑过那些大盖帽吗?满街的大盖帽,管了一顶旧草帽,把农民的油都榨干了,他们敢吭一声吗?我能黑过那些吃得肚大腰圆的贪官污吏吗?那一群又一群“蝗虫”一嘴咬下去就是几百万几千万,那都是你们的血汗呀,你们敢放一个大屁吗?还不是照样受着!
我好着呢。虽然没有给钱,却让你们上了镜头,让你们在全国全世界露脸,谁有这么好?应该是你们给我付款才对呀!
“有何面目于古城父老?”
胡然先生,请大放宽心。谁不知道中国人健忘?只要咱老牛的电影一部接一部拍出来,只要咱老牛事业辉煌,飞黄腾达,过个两年三载,再回古城小邑,照样是万人空巷,一张张笑脸,一声声问候。西部人照样崇拜,照样痴迷,照样当我的孙子。谁还好意思向我讨债?没有的事。
我老牛照样风光!
这样想着,将信纸用打火机点着了,点燃了一支香烟。
“省了我一根火柴。”牛人杰笑道。
又过几日,一支太平鼓队威风凛凛进了古城。骁勇的西部汉子们打着各种套路,变幻着各种阵法,来到作协大院。旗帜挥处,几十面大鼓同时震响起来,“轰--哪--”“轰--哪--”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在古城作协炸开。院子里里外外立即围满了观众。人们纳闷:往年送社火都是在春节期间,今年咋个提前了?莫非作家们遇到了什么大喜事,特地请来表演的?
这时鼓队已经有人在喊:“胡作家,下来,下来!”
“胡作家,我们给你送社火来了,快下来看呀!”
“别让这狗日跑了,今天非叫他说个一二三不可!”
徐晨神色慌张地找到胡然:“你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要下去。”
胡然哭丧着脸说:“我不下去咋能行?人家是冲着我来的。”徐晨说:“小伙子们正在气头上,那几十条鼓鞭可不是好惹的,小心把你打成肉酱!”
胡然一听后果严重,也就顾不得文人的体面,钻进徐晨的床下藏起来了。
徐晨把野风和周新亚找来,布置道:“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河湾村的太平鼓队来到编辑部,就算是给咱们这些老顽童拜节吧!我们三个赶快下去,接待远路来的客人。”
编辑们风风火火地跑到街上,买了几十张夹肉大饼,几十瓶矿泉水,几条香烟,一一分发给鼓手们。徐晨笑呵呵地说:“欢迎大家来《文艺春秋》作客。你们的钱胡然已经写信要去了,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给你们寄去。大家把条子收好。”
听说劳务费有指望,鼓手们来了兴头,又一个个背起鼓来,给编辑们献艺。一桶桶红色大鼓忽而高举,在空中飞舞盘旋,忽而低垂,恰似风卷残云。几十名鼓手奔腾跳跃,鼓声大作,犹如金戈铁马,激战方酣。随着阵法的不断变化,院子里出现了巍巍大山,滔滔黄河,出现了翱翔的雄鹰,狂奔的骏马,出现了在激流险滩中搏斗的羊皮筏子……
看着看着,徐晨的热泪便流淌下来了。他在心里骂自己:哄骗这些可爱的农村青年,你于心何忍?你枉活了五十多岁!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当月的工资,交给领队的鼓手说:“大老远的,背着这么重的鼓,你们就坐个车回去吧!”
过了几天,赵村长和朱经理一脸疲惫地从北京回来了。胡然问:“找到了吗?”
赵村长说:“找到个球!按名片上的地址去找了,原来租的房子已经退了,电话号码也变了,无处寻找了。”
胡然说:“他能飞到天上去吗?十之八九就在影视圈儿里,下点工夫,肯定会找到。”
赵村长咬着牙说:“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这些流氓!”
胡然说:“和他打官司呀。”
赵村长苦笑道:“打什么官司?当初根本就没有签订合同,连一个字腿腿都没有留下来,打球的官司!都怪我们乡下人太老实,太相信你们这些艺术家了。”
朱经理说:“就算是签了合同,我们能打得起这场官司吗?去两个人上北京打官司,律师费,住宿费,交通费,托关系,找门路,还要天天吃饭,耗上一年半载,甚至两年三年,即便是最后打赢了,那十八万元要来了,恐怕也不够花销呀。”
赵村长说:“谝这么多闲传干啥呢?走走走,只怪咱老赵瞎了眼睛!”说完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带上朱经理,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然望着赵村长气得一耸一耸的背影,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赵村长不死心,又和朱经理去了一趟牛人杰的家。牛人杰在北京搞“事业”,扔下老婆孩子在古城熬炼。牛家住在一栋简易楼的六层,是个小套房间,这还是牛人杰发迹之前的窝。牛妻患着严重的气管炎,一年到头咳喘不止。两个儿子,大的叫小明,已经十岁了,小的叫小亮,还不到五岁。赵村长进得门来,只见牛妻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小明在厨房里给妈妈煎药。小亮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赵村长和朱经理。赵村长举目环顾,只见家徒四壁,几件七十年代打的旧具,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沙发脏得已经坐不下去了。硬着头皮坐了下去,那玩意儿立即陷下去一个大坑。整个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酸馊的气味。赵村长心想:这倒成真正的“寒窑”了。
“孩子他爸呢?”
“不知道。”牛妻喘着气说。
“管不管你们?”
“强盗呀!”牛妻忽地坐了起来,眼里闪着凶光,“就差雇杀手灭我们了!”一激动,哮喘更厉害了。赵村长连忙让她躺下。
他还管我们?女人说。已经好几年不见他的面了,孩子们都不认识他了。他早就提出要和我离婚,是我这个没出息的黄脸婆挡着不同意,他才没有得逞。我的病是怎么得下的?他违反计划生育,硬让我生了二胎,娃娃刚养下,他就屁股一拍上了北京。丢下我一个月婆子又要做饭,又要洗衣,时时弄凉水,又冷又累,才落下这个病根。
“那你们的生活怎么办?”
“我已经病退了。一家三口人的生活,全靠我那点退休费维持。”
“哦……”赵村长的嗓子噎住了。
“你们找牛人杰有事吧?”牛妻问道,让小明给二位客人倒了两杯开水。
“唉,怎么说呢?我们和你的命运一样,同是天下受骗人。”赵村长大概地讲了讲拍电影的故事。
牛妻指着破沙发、旧桌子、烂凳子、吱吱响的电视机,以及一些过期杂志,破旧书籍,对赵村长说:“这都是牛人杰的东西。你们如果想要,就都拿走吧。”
赵村长苦笑了两声,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来,放在桌子上说:“我们初次登门,也没有带什么礼物,这点钱让孩子们买些糕点吃吧。”
出了门,二人对视一眼,朱经理说:“看来,咱们只好认倒霉了。”
赵村长从嘴里吐出烟屁股:“他妈的,世上还真有人渣!”
最后一拨来找胡然的,是河湾村的“群众演员”。那一天,一大群穿着解放前破衣烂衫的西部穷汉,突然涌进古城作协,一个个手持白条,喊着胡然的名字,要求付款。喊骂了一阵,不见有人搭理,便齐茬茬蹲在地上静坐。徐晨赶紧找到胡然,急急地说:“你这臊算是惹大了!谁让你和操蛋那狗娘养的沾边?这样吧:你先出去避几天--到下面去组稿吧。时间越长越好。”
胡然点点头,急忙从后门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