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金大天派司机到作协招待所,将收拾一新的沈萍接到金岔乡。稍事休息,金老板带着女作家参观了生产现场。皮毛车间弥漫着厚厚的浮尘,一股浓烈的膻腥味扑鼻而来。沈萍匆匆看了一眼,便捂着鼻子退了出来。金大天把她领到另一间屋子里,地当间支了几口大铁锅,几个壮汉在搅拌白色粉末,另有几位妇女正在往一摞小袋里装那粉末。沈萍走近一看,只见一只只小袋上印着北京、上海的几种肥皂粉商标。不禁暗想:那些价格不菲的名牌产品,原来就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又走进了一间屋子,几个姑娘正在一只大锅里淘洗极脏的杏皮--那都是从各家各户收购来的。锅里的水都成了黑黄的颜色。而在紧挨着的“车间”里,这些杏皮已经被炮制成了又黄又软又亮的杏脯,令人馋涎欲滴。杏皮被装进一只只小塑料袋,上面贴上了“青春杏脯”的字样。金大天骄傲地说:“除了皮革制品,青春杏脯是我的拳头产品。年轻女人最爱吃这东西,产品已经销到了广州、武汉、上海、天津,我还供不应求哩。”
沈萍不解地问:“刚才看到的杏皮还那么脏,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好的杏脯?莫非你会变戏法不成?”
金大天笑道:“这很简单:上一点色素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见沈萍满脸疑惑的表情,金大天解释说:“你别大惊小怪。我这还是干净的,职业道德还要讲嘛!现在人人都在这样搞。古城商店里摆的各种名牌商品,实际上都是在城附近制造的。郊区农户的许多破旧院子,全都租给了南方来的农民。他们什么都敢造,从名烟名酒到高级矿泉水,都是在那些猪棚牛圈里生产出来的。我要太老实了,能站住脚吗?再说,我的青春杏脯毕竟还是用真杏皮做成的;我的上海肥皂粉毕竟是肥皂粉的原料,只不过工艺差一点罢了;我的皮革制品,虽然有时也用猪皮冒充牛皮,但说到底还是皮子呀!”
沈萍被金大天的这一番坦诚打动了,心里想道:到底是西部人,就是做假,也做得坦坦荡荡,蛮有分寸。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哪一家私人企业是老实巴交的主呢?
“那么,”沈萍问,“你不怕有人找事吗?”
“我怕什么!”金大天说,“启明同志和肖副市长鼓励和表扬了的企业,谁敢来查?给他借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吱声。”
沈萍说:“我现在才明白国营企业为什么不行了,原来是被你们这千千万万个小厂子挤垮了。”
金大天说:“他们该垮!那是企业吗?那是狗屁!搞生产的地方,养那么多闲人,党政工团样样俱全,一个人生产,十个人领工资,人人都是马王爷。厂长捞,经理捞,车间主任捞,不烂包才怪呢!可我们呢,成本低,费用少,工人干活时有工资,不干了就滚蛋,做出来的东西比大工厂便宜得多,还给采购人员回扣,你说谁还买他们的东西?”
说得高兴,金大天把肥厚的手掌搭在沈萍的肩膀上。沈萍先不吭声,见金老板热乎乎地搭着不放,便似乎不经意地抬起手来,将那毛茸茸的手轻轻地推了下去,脸上却依旧保持着盈盈的笑意。
金老板继续说道:“如今一切都是假的。面粉里掺石膏,大米里掺沙子,牛肉里注水,太空水是自来水做的,高档酒是酒精兑的,就连你们脸上抹的,头上洗的,全都是假货。”说着以关切的口吻叮嘱沈萍:“上了街,除了西瓜、水果、土豆这些从地里生产的东西以外,什么都不要吃,也不要喝。那都有问题,轻则拉肚子,重则中毒,说不定还会染上甲、乙、丙、丁肝炎哩!你看我,一只保温杯在手,走到哪里都不喝别人的饮料和矿泉水。”
沈萍不禁吐了吐舌头,想道:采访金老板,真是不虚此行,也算是经见了一次世面。
金大天用丰盛的午餐招待了女作家。几杯酒下肚,拍着胸脯说:“大妹子,以后有了困难,你就来找哥。”
沈萍笑道:“只怕到时候你不认我呢!”
金大天斜着眼睛说:“别人我不认,大妹子我还能不认吗?”沈萍问:“这篇文章写出来,你再看不看了?”
金大天喷着酒气说:“我看个球!实话告诉你:你哥是个文盲!过去提倡工农兵写诗做文章,你哥我就钻了个空子,胡诌了几句顺口溜,被那些老朽们捧为农民诗人。什么诗人?狗屁!哥我把他们耍了一下。”
沈萍看看金老板喝多了,怕他会说出更出格的话来,便匆匆地告辞了。
过了两天,一篇洋洋洒洒、激情飞扬的《农民企业家的胸怀》便出现在古城日报上。文章很快又被多家媒体转载,古城电台还连播了这篇报告文学。北京的工商报,文艺报也都摘要加以转载。金大天其人及大天公司的骄人业绩传遍了半个中国。
周新亚说:“看来这位女作家还是挺有心计的。”
野风说:“这个女人不寻常,一到古城就找到靠山了。”
胡然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又在古城住了几天,沈萍回山源去了。临走之前,她对胡然说:她一直有个愿望,想把这多年来的生活,听到的,看到的,自己经过的,写成一部长篇小说,不知行不行?胡然鼓励道:那太好了。现在咱们省上还没写长篇的女作家,你就打破零的记录吧!
“你说可以?”
“当然可以。”
“那我就试试了。”
“写吧,写出来我当第一读者。”
“嗯……”沈萍娇嗔地说,“胡老师,你可不能光做读者呀!”“好,我帮你修改。”
“真的?”
“还可以帮你联系出版。”
“胡老师,”沈萍用深情的目光瞟着胡然,“那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胡然笑道:“你说呢?”
“我就永远做您的学生。”沈萍的声音柔得不能再柔。
胡然说:“好,我收下你这个学生。”
一道热辣辣的目光朝胡然逼来。
胡然从柜子里找出两本书--《简爱》和《复活》,交给沈萍:“你先别忙着动手写。回去以后,你把这两部小说认真地读一遍,读懂读透了,再写不迟。”
沈萍的脸腾地红了:“我一定读。”
胡然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的意思,起码在一年之内,你要集中精力读书,读的越多越好,像《红与黑》,《安娜卡列宁娜》,《红楼梦》,《金瓶梅》,你都应该读一读。”
沈萍红着脸频频点头。
作者们都走了之后,编辑们坐下来,把这次活动的账目清理了一下。各种奖品,各项用度,共计花去人民币肆万贰仟元。这还不算欠着的奖金伍万元。徐晨让周新亚抓紧给金大天打电话催款。
忙音!忙音!忙音!
周新亚坐在电话机前,整整打了三天电话,一概是忙音。又叫了半天传呼,没有回音。再打金老板的手机,手机已经关闭了。
无奈之中,周新亚和胡然骑了自行车,翻山越岭到金岔乡去找金大天。金府的大铁门紧紧地锁闭着,任二位编辑如何拍打摇晃,竟纹丝不动。喊破喉咙,无人应声。周新亚破口大骂。“忽”的一声,一只狼犬张牙舞爪,奔腾而来。二位编辑吓得屁滚尿流,急忙骑上车子逃之夭夭了。
从此,堂堂《文艺春秋》的编辑先生们,便登上了漫漫的讨债之路。
徐晨决心要到这笔钱。他从作协机关要了一辆破上海,亲自带着周新亚去找金大天。对不起,金老板联系业务去了。去了哪里?说不清。不是广东,就是福建,说不清。过了半个月再去,金老板洽谈生意去了。到哪里?好像是大连吧。过些日子再去,金老板又走了新马泰。主编大人的气已经泄了一半。
到了年底,终于见到了金老板。金大天若无其事地问徐晨:“有事吗?”
徐晨压住一肚子的气,强作笑颜说:“就是大天奖的事……”金大天不高兴了:“不就是二十万元吗?我难道能赖了你们的?”
徐晨说:“颁奖仪式上的一切花销都是用编辑部的经费垫的,作者的奖金到现在也还都欠着……”
金大天抬起腕子,看看金光灿灿的进口表:“我还有急事。这样吧:再过一个礼拜,不,十天,你们来取款吧。”
过了十天,徐晨和周新亚准时赶到金岔乡。金大天不在,管财务的一个女人对徐主编说:“金老板说了,你们再不要跑了,两个礼拜以后给你们把款打过去。”
徐晨阴沉着脸,和周新亚坐在破上海车上,一路哐当哐当颠簸着,灰心丧气地回到编辑部。
两个礼拜以后到银行去查账户,没有一分一厘的款子打进来。
于是就这样继续玩着游戏:十二月二十日推到元月一日,元月一日推到元月十五日,元月十五日推到元月底,元月底推到春节前,春节前推到春节后,春节后推到元宵节……迷藏捉得作家们精疲力竭,徐主编的另一半气也泄得差不多了。
孟一先劝道:“别再瞎跑了,各位就是跑断腿,这笔钱也是要不上的。二十万元只不过是水中的月亮,你们永远也捞不上来。”
周新亚气愤地说:“那就这样便宜了他?”
孟一先说:“不便宜了他,又能怎么样?这本来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一顿手抓羊肉,几十家新闻媒体就给他做了免费广告--他是大赚了。”
胡然说:“我们告他!”
孟一先说:“告?你们当初签订了合同吗?在公证处做过公证吗?”
编辑们个个翻起了白眼。
孟一先说:“他就是看准了你们这些书呆子的弱点,才演的这场好戏。”
徐晨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无赖!”
孟一先冷笑道:“无赖?不是无赖能发财吗?咱们的观念太陈旧了。你也不想想,规规矩矩的人,讲信义的人,在激烈的竞争中能站住脚吗?”
徐晨问:“那你说怎么办?”
孟一先说:“依我说,这件事嘛,你们吃个哑巴亏算了,也别张扬了,以后学聪明点就是了。”
“那你的奖金怎么办?”
“我的奖金?”孟一先笑道,“那天说是付现金不方便,要寄到单位去,我就知道泡汤了。我毕竟在新闻界混了多年,比你经过的事情多些。”
野风的眼睛气得鼓了出来,牙齿咬得巴巴响:“不行!这事不能算了。我要剥了金大天的皮!”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日子,金老板依然是人难见,钱难要。一天清晨上班时,周新亚说:“我听到一个消息:今天上午市上要开先进企业家表彰会,估计金大天那狗日会参加。”
野风立即来了兴趣:“什么地方?”
“金星宾馆,上次咱们发奖的地方。”
野风几乎是跳了起来:“好,我去臊一下他的皮!”
说完急急地走了。
金星宾馆会议厅里,英才济济,阔佬齐聚。公营的,私营的,大老板们一个个英姿勃发,气度非凡。他们是社会的主流,时代的骄儿。他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古城是他们的。
主席台上,启明同志像一尊笑佛,端坐于正中。他的左右坐着市委和市府的头头脑脑。肖副市长正在麦克风前宣读先进企业家的名单,金大天也在受奖名单之中。
企业家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个个抱着奖品--一面精致的镜框,和书记市长们亲切握手,嘘寒问暖,道不尽的同志情,兄弟谊。
“哗啦”一声,玻璃门被重重地推开了。一个头发蓬乱、满脸胡须、面黄肌瘦、驼背潦倒的小个子站立在门口。此时此刻,他和会议厅里众多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公仆及企业家们形成如此鲜明的对照--简直就是被社会扔到地球之外的一个弃儿。他就是威震西部文坛的诗人野风!
野风站在会议厅里,气闲神定,旁若无人。官员们无言的威势,阔佬们浑身的光环,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点上一支劣质香烟,慢慢地抽着,眼睛四下搜寻金大天的身影。他终于找到那位农民诗人了--正在从肖副市长手里接过“先进企业家”的镜框,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头挨着头,不知说着什么知心话儿。
“金大天!”
一声雷鸣般的吼叫。
全场为之一震。金大天扭头一看,野风睁圆了一双狼眼怒视着他。
“啥事?”金大天有些气短。
“你过来!”
“干什么!”
“我要剥你的皮!”
金大天站着不动。
野风怒冲冲地走到主席台前,一把将金大天的领带揪住。肖副市长厉声喝问: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野风大声回答:“我叫野风,是古城作协的诗人。”
肖副市长可能听过这个名字,口气缓和了:“野风同志,有话好好说嘛!”
野风说:“对不起,我扫了大家的兴。但是这个骗子--金大天--我今天放不过他!”
金大天掰开野风的手指,挣脱出来,涨红了脸说:“走走走,有什么话,咱们到外面去讲。”
野风又一把拉住金大天的领带:“不,我今天就要在这里说!“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好!你们辛苦了!我是古城文艺界的一名业余演员,今天专程为大家献演一个节目:活剥画皮。剥的就是这位先生--过去的农民诗人,今天的百万富翁--古城的骄傲与光荣金大天同志!金老板为了提高公司的知名度,为了免费做广告,精心设计了一场骗局,大天文学奖,多响亮的名字!好大一个圈套,不但套进了古城的作家诗人们,还套进了几十家报纸电台电视台,连首都的媒体也入了套!
“大天文学奖,滚他妈的蛋!《文艺春秋》整整赔了四万多!至今还欠着十五位作家的奖金!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无赖,是狗屎不如的小人,没有想到你如今换了一张皮,披上了企业家的外衣,还是个无赖!老子偏偏不认邪,要和你见个高低!你说,你说,钱到底给不给,给不给……”
“他喝醉了!”一直面红耳赤、尴尬万状的肖副市长招手叫来了宾馆经理,“这位先生喝醉了,你找人把他扶下去,让他休息。”经理叫来了两个保安,将野风强行地搀了出去。野风挣扎着不肯走,临出门时还高喊:
“我没有醉,是你们醉了!醉的是你们!”
启明同志皱着眉头问金大天:“到底是咋回事嘛?”
金大天一脸委屈地说:“这真是冤死人!好心成了驴肝肺!我并没有说不给钱嘛!”
“作者的奖金是咋回事?”
“这半年公司效益不好,资金周转不灵,确实有点困难,奖金暂时无法兑现……”
“那你也要讲清楚,让人家放心嘛!”
“好,我回去马上就写信解释。”
隔了一天,金大天派人给编辑部送来了一封拟好的信件:
某某同志:
祝贺您荣获古城最高文学奖--大天文学奖。由于受经济不景气的大气候的影响,本公司效益连续下滑,资金周转不灵,一时无法兑现奖金。待经济形势好转之后,本公司将如数奉上奖金(直接汇到您的家里),决不食言。务请见谅为盼!
大天实业有限公司×月×日
徐晨看了,删去“古城最高文学奖”几个字,让打字员打印了十五份,分别寄给获奖作家。孟一先收到信后,跑到编辑部来谝闲传。
“这件事就算是结束了,”他将信纸抖了抖,“这就是金老板发给我们的钱。他的资金可以永远周转不灵,你拿他奈何?经济形势什么时候才能好转?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多少年以后,谁还能记得这件事?”
孟一先说着,将那信撕成碎片,又揉成一团,哈哈地笑着扔到了垃圾筒里。
过了几天,周新亚收到了古城师专副教授钱学义寄来的一篇评论,题目吓人一跳:《这是什么样的曙光?》锋芒所向,直指孟一先的《中国诗歌的新曙光》,文字咄咄逼人。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一种久违了的文风复又跃然纸上。
数典忘祖。沉渣泛起。虚无主义。借现代化之名行全盘西化之实。孟一先抹煞民族传统,否定革命诗歌,鼓吹创作自由,用心何其毒也!
洋洋洒洒一万多字,将钱教授在文革中练就的大批判才华完全显露出来了。
周新亚把稿子拿给徐晨去看。徐晨看罢,苦笑着摇摇头,对周新亚说:“你还是跑一趟,让教授改一改吧。”
周新亚气呼呼地问:“怎么,这样的稿子也要发?”
徐晨说:“当然要发。我们在孟一先文章前面不是加了编者按吗?要百家争鸣,各种意见都可以发表。钱教授也是一家嘛。”
周新亚说:“这样的文章发出来,你不怕让文艺界笑掉大牙?”
徐晨说:“这个不怕。发表《中国诗歌的新曙光》,原本就是为了引起争论嘛。你去和教授商量一下,让他把“文革”语气改一改,篇幅压一下,我们下期发吧。”
周新亚没好气地找到古城师专。钱学义的家住在家属区六楼,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应声。抬头一看,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
敬告诸高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