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近来整理文集,头绪浩繁,殚精竭虑,加之文债缠身,催稿者日迫,分身无术,苦不堪言。因而无暇他顾,无论何人,恕不接待,祈请见谅!
国家二级教授钱学义敬启
周新亚舒了一口气,心里想道:这也正好,回去可以交差了。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钱学义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周新亚又看了看钉在门上的猫眼,知道教授先生已经在那里观察好久了。“请进!”钱学义做出一个夸张的姿式,邀请周编辑进屋。
“你不是……”周新亚指了指“敬告诸高谊”,“忙吗?”
“忙个屁!”细酸说,“那是为了挡闲杂人等的。”
进了门,细酸又解释道:“你知道,咱们做学问的人,最讲究安静二字。可是一些没名堂的家伙,有事无事都来干扰你,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撵又不好撵,咱们的时间耽误不起呀!”
周新亚坐在沙发上,客气地问了一句:“文集整理得怎么样了?”
“唉,”钱教授皱起了眉头,“只恨年轻时过于孟浪,文章写得多了些,现在整理起来,竟是老虎吃天,一时无处下口了。”
周新亚忍住了笑。抬头看看,对面墙上赫然贴着一张字条:“谈话不能超过十分钟。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剥夺他人的生命!”心里暗想:这狗日如此摆谱,难怪古城上下,无人和他来往了。
这时细酸已沏了热茶,摆上糖盘,并开了柜子找出一包好烟,殷勤地给周编辑点上烟,然后坐在周新亚对面的一个小板凳上,满面谦恭地等着周新亚说话了。
周新亚说:“钱老师你别忙乎了,你的时间金贵,我两句话说完就走。”说着抬头望了望墙上的字条。
钱学义一把按住周新亚,连声说:“你是贵客,可以破例,可以破例--谈到天黑也无妨。”
周新亚说:“钱老师,你的稿子我和徐主编都看了。总的感觉嘛……”
细酸紧张地望着周新亚的嘴巴。
“总的感觉是,能否多一些理论上的探索,少一些政治上的漫骂……”
教授的脸红了起来。
“篇幅也太长了,应该压一压,应该言之有物嘛。”
细酸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很不高兴地说:“那好嘛,那好,我抽空改一下。”
周新亚站起身来:“那我走了,钱老师你的时间金贵。”细酸“唉”了一声:“谁让咱搞这一行呢?搞了这一行,那就永无闲着的时候了。真是误入歧途,苦海无边呀!”
周新亚回到编辑部,把细酸的几张字条给大家说了,惹得野风和胡然笑出眼泪。
野风说:“如果是年轻漂亮的女作者找他,他一定会把字条改了。”
胡然笑问:“改成什么?”
野风说:“让我想想--对,改成这样:友谊是人类的生命线,欢迎坐到天亮。”
大家又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细酸把稿子拿来了。周新亚看了一遍,内容基本未变,只是删去了一些最尖刻的字句,篇幅依然很长。于是征得徐晨同意后,动手将钱教授的大作压缩成三千字的文章,在下一期的《文艺春秋》上配发了。
大腕儿荣归故里胡球然兴师问罪
发稿以后,编辑部总要轻松几天。于是野风就买了好酒,和同仁们饮酒说笑。
野风呷了一口酒,嚼着花生米,笑望周新亚说:“你狗日咋回事,连段子也不说了。”
胡然也蹿掇道:“真的,小周,这些天再没有听你说过段子了。”
周新亚故意卖关子:“想听?”
“想听。”
“真的?”
“真的!”
“好,那咱就说一段。”接过野风递来的酒瓶,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抹抹嘴,开始讲起了--
说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农村党支书,五十岁左右,人称老支书。一天,老支书的儿子要到南方去打工闯世界。老支书把儿子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狗儿!你到了南方,可千万别胡来,把那些三陪小姐躲得远远的。”
狗儿点了点头。
老支书又说:“你如果不检点,那就肯定要染上性病。你染上不要紧,那你媳妇也就染上了。”
狗儿又点了点头。
老支书表情严峻地接着说:“你媳妇染上了,爹我也就染上了。我染上了,全村人就都染上了,咱村就成了梅毒村,可怕得很呐!”
响亮的笑声在编辑部响起。野风笑得岔了气,用一个指头指着周新亚:“你,你,你小子,哪来这么多坏点子?全,全,全是你编的……”
胡然说:“民间文学嘛,难免词不雅驯,只要咱们听得高兴就是了。”
野风说:“你们还别说,编这些口头文学的人,都很有些天分才气,比咱们那些名为反映生活,实则虚假不过的文学强得多了。”
周新亚说:“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编段子,传段子,说段子呢。”
这时徐晨进来了,问大家:“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胡然说:“小周刚才给大家奉献了一个高级段子。”
徐晨说:“那给咱也讲讲。”
周新亚说:“这是老百姓的口头文学,领导干部听不得。”
徐晨说:“我算什么领导干部!芸芸众生一个。”
于是周新亚又把老支书的故事讲了一遍。
徐晨止住了笑,对周新亚说:“小周,虽然是说笑话,也要内外有别。在咱们这里说说无妨,但千万不要到王伦那里去说。他要听到了,会给你上纲上线的。”
周新亚说:“这你放心。王伦同志还有苏部长、肖副市长那里,我会给他们编另外的段子,保证让他们听得喜滋滋的。”
胡然问:“什么段子?”
周新亚做了个鬼脸:“那当然是给他们灌蜜糖的段子,保证公仆们满意。”
徐晨笑道:“真是个贼打鬼!”又像想起了什么:
“噢,对了,牛人杰马上就要回来了。”
野风问:“怎么,操蛋要来了?”
胡然也问:“他来干什么?”
徐晨说:“来拍电影呀。”
周新亚说:“这事我已经听说了--要来拍他的《大河情》。”胡然问:“为啥要到古城来拍?”
周新亚说:“为啥?北京有黄河吗?”
胡然说:“又是黄河!”
周新亚笑道:“谁让你写《母亲河的故事》呢?你早就给人家垫了背了。你的那本小说得了多少稿费?两千元。哈哈,人家用你的素材编的电影电视,早就挣过二十万不止了。”
徐晨说:“这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家又没有抄你的。你写的是筏客子,人家写的是水手,你写的是黄河的女儿,人家写的是黄河的少妇,你能拿他奈何!俗话说: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人家会套嘛,抄得高明嘛。”
胡然用拳头猛砸了一下桌子:“这是什么世道!”
野风说:“你说是什么世道?--牛人杰们的天堂,金大天们的乐园,你说是什么世道?”
徐晨说:“废话别讲了。牛人杰这次回来,多半会受到隆重的待遇。王伦的意思,要给他开作品讨论会,还要表彰一番哩,可能会热闹一阵子。我知道你们对他有看法,特地来打个招呼。希望大家放大度一点,文人嘛,该忍的地方忍一忍。最好大面儿上能过得去,不要大眼瞪小眼的,伤了和气。牛人杰毕竟是咱们单位的人嘛,他在北京闯世界,也很不容易,你们说呢?”
野风瞪着眼睛不吭声。胡然和周新亚也都扭过脖子望着窗外。徐晨叹了一口气,推开房门走了。
过了几天,牛人杰就开着他新买的沙漠王,带着一帮哥儿们,威风八面地回到古城来了。他们住在金狮宾馆。两年不见,大家几乎认不出这个“操蛋”了。长发披肩,一身高级牛仔衣裤,名牌手表,满嘴脏话,整个儿一副大牌剧作家的神气。除了王伦,和其他人说话时一律不正眼看你--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古城的穷光蛋文人了。一张口就是北京的某部长和他如何如何“铁”,某总经理和他一起玩俄罗斯妞儿,说起钱来则是几百万几千万,唬得小城影视界的年轻人一惊一乍的。
王伦春风满面地带着牛人杰,就像引领着一尊大佛似的,到作协的各个房间串门亮相。首先到资料室去看望肖副市长的外甥媳妇李玲,李玲发出一声娇嗲的惊叫:“啊唷!这是真的吗?牛大作家,古城人可想死你了!”接着便是一阵阵尖笑。随后又到创作室,古城文坛的两位元老--“红蛋”和“皮蛋”争先恐后地和牛人杰套近乎:
“啊,你竟然回来了!”
“有良心,没有忘记咱小城!”
“正因为忘不了西部的山,西部的水,所以才有那样大的成就嘛。”
“古城的骄傲啊!”
然后,剧作家的后面便添了两条“尾巴”。王伦笑眯眯地在前面开路,张名人和茅永亮在后面摇尾,牛人杰则高视阔步,到各个房间“巡抚”: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来,让大家轮流去握。路过野风、胡然和周新亚的房间,刚出现在门口,野风快步上前,翻出一双白眼,用力地将门关上了:
“砰--”
吓了牛人杰一大跳。
王伦嘀咕道:“神经病!”又领着“古城的骄傲”到别的房间炫耀去了。
中午,王伦以市作协的名义,在滨河酒楼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古城影视界的头头脑脑,文坛耆宿,艺术名流,以及风情万种的交际花和各种腕儿们,全都兴高采烈地出席了。甚至连自称“日理百机”的宣传部长苏守信也赶来助兴。男士们衣冠楚楚,女士们浓妆艳抹,牛人杰--好大一个人物哟,古城人心中的偶像,西部小城的骑士!
酒过三巡,王伦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宣布了一个喜人的消息:授予牛人杰全市先进工作者称号,工资提两级,并享受省政府优秀专家待遇。念到这最后一个决定时,特意在人群里巡睃了一遍,目光停留在野风身上。因为年初上面拨下一个优秀专家待遇的指标时,徐晨曾一再力争,要王伦将这个指标给予诗人野风。野风的西部诗歌早已名噪文坛,《诗刊》、《星星》等刊物上经常有他的名字,一些抒情诗被广泛传诵。许多人一提到野风便想起西部诗歌,一提到西部诗歌便想起了野风。他的名字已经和西部诗融为一体。此公无疑是古城文坛最杰出的代表,只有他才有资格享受省政府优秀专家的待遇。但是哪怕徐晨说破嘴皮,急烂心肺,王伦只是笑而不答。在这位党组书记的心目中,野风是一个颓废没落的狂人,他的那些被吹得天花乱坠的所谓西部诗隐晦艰涩,格调灰暗,读起来疙里疙瘩的,既不上口,又不压韵,让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那是诗吗?那是屎!他怎么能和牛人杰比?他配吗?他脱了鞋跑也撵不上人家!有一次,王伦和野风谈诗,好心好意地劝了几句,让他多读读古典诗词,这家伙不但不承情,竟然用呛人的语气问党组书记:“王书记想必熟读《楚辞》和《诗经》了?”王伦被说得面红耳赤,反驳道:“唐诗宋词总还读过一点嘛!”不想野风得寸进尺,笑道:“王书记的声音清晰悦耳,给咱背几首听听嘛。”气得党组书记一甩袖子走了。他还想享受优秀专家的待遇?等着去吧!
现在,他要好好地欣赏一下野风的表情。这也是一种享受。这位党组书记的一大嗜好便是在他亲口宣布了对×××的提拔或者嘉奖之后,要看看也应该受到提拔或嘉奖,但却没有被提拔或嘉奖的人的脸色,看他们眼睛里的火是如何渐渐地熄灭,面孔是如何由黄变红,再由红变白,最后变成了死灰色。观察着这种变化,党组书记的心里便会感到阵阵惬意。这就是“权”的威力,而这种威力又被他玩得十分稔熟了。因而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过一把“瘾”--玩弄权力的瘾。哪怕是小小不言的一点点权,都会被他玩得有声有色,变成一把双刃剑:讨好一个,打击一个,而且要打在心上,打在痛处。这阵儿,应该说,在洒满阳光前程无限的牛人杰的身上“入”了一股之后,对于倒楣诗人的伤害是够有份量的了。他要亲眼看看野风神情的变化。看看这家伙是怎样由期盼变为失望,又如何由失望变为绝望,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只被打败了的公鸡似的,匆匆逃离会场的。
使党组书记感到意外的是,野风竟然面无表情!竟然无动于衷!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浓浓的烟雾遮住了整个面孔。目不斜视,面色凝重,就像一尊入定了的佛爷在青烟缭绕中打坐:万事于我何有哉?万物于我何有哉?一支烟在手,一切皆空了。真他妈见功夫!王伦冷眼瞅着他,希望看到哪怕一丝丝失望的即使是不满的瞬间流露。但是没有。二人似乎在暗暗地较量着,坚持着,最后党组书记终于把目光从诗人身上移开了。他隐隐地感到了自己的失败。这是他惟一玩得不够痛快的一次弄权。
这时牛人杰已经站起身来,斟满了一杯酒,笑嘻嘻地看着坐在上首的苏守信:“苏部长,您是气功师,让我借花献佛,敬您一杯。”
苏守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噢?气功师?”
“对,气功师,而且是大气功师,”牛人杰双手捧着酒杯,“是给作家艺术家们鼓气的。古城文艺界的人气这样旺,是和您的鼓动支持分不开的。”
苏守信乐滋滋地接过酒来,喝了个底儿朝天。
王伦也斟满一杯,敬献给苏守信:“刚才牛作家说苏部长是气功师,这个比喻很形象。我想发挥一下:所谓鼓气,是鼓正气,鼓勇气,鼓大气,也就是鼓人民之气,鼓社会主义之气。”
“不敢当,不敢当。”苏守信喜不自胜,一口喝干了王伦的敬酒。
张名人和茅永亮也凑上来,发挥着关于“气功师”的理论,殷勤地向苏守信敬酒。宣传部长被捧得晕晕乎乎的,多喝了半斤酒。牛人杰更是喝成了一团烂泥。
接下来宴请不断:市电视台请,市有线台请,市话剧院请,市戏剧家协会请,市影视家协会请……还有个人:茅永亮请,张名人请,钱学义请。细酸请客别出心裁,他对操蛋说:“剧作家!你们生猛海鲜、大鱼大肉都吃腻了,咱们换个花样。古城小吃很有名,今天我们就不上酒楼了,到食品一条街去尝尝西部风味如何?”牛人杰心里虽然不很乐意,碍不过情面,只好领着哥儿们跟细酸去品尝小吃。每人吃了一碗酿皮子,一碗灰豆子,一碗甜胚子,肚子里已经盛不下任何东西了。细酸暗自得意:请了一场客,花了不到三十元,太划算了。牛人杰心里骂道:“这老狗!穷的屁淌哩,还死要面子。--你他妈摆什么谱!”
接着又是本地的演员们请。操蛋朋友遍天下。《古城快报》的记者专访牛人杰,请剧作家谈谈他回来后这些日子的感受,牛人杰只说了一个字:烦。记者追问其详,牛人杰长吁了一口气:“太累了--做名人太累了!”
接着剧作家便叹开了苦经:这些年,在首都,在外地,一直过着这样身不由己的生活,逃遁无门,这就不说了。原以为,这次回到古城,总可以过几天轻松日子,安安静静地“死”它一回。谁知故乡的人依然不理解人,依然不依不饶,看来不撑死我大家是不会罢休的了。我真想在衣服上写几个字:别拿我当人。可是我敢吗?谁都是马王爷,谁都得罪不起。就是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冒犯父老乡亲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