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先说:“讲了。情况我都知道了。但是我更知道我的文章有毒。说不定一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别忘了,中国的卫道士可是铺天盖地,像蝗虫一样多呀。”
徐晨兴奋得发亮的眼里掠过一丝阴影,用犹疑的口气说道:“不会吧?都已经是什么年代了。”
孟一先微微一笑:“有些东西的改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君不闻古人云:万变不离其宗。我反正是做好了被围攻的精神准备的。”
野风听得不耐烦了,叫道:“去你妈的孟瞎子!神秘兮兮地说得那么危险干什么?--来,喝酒!喝酒!”
除了孟一先带来一点点不和谐的音符之外,整个作协机关沉浸在一片亢奋之中,人人都好像注射了兴奋剂,一张张脸上刻着骄傲和自豪。这个单位自成立以来,几十年间一直冷冷清清,无人理睬。没有想到一份小小的刊物竟使他们如此风光,成了社会关注的热点。于是大家都以与《文艺春秋》有关为荣,都觉得自己是《文艺春秋》的一分子。真的,在《文艺春秋》的这面大旗上,也有他们的心血与汗水呀!--王伦作如是想。要不是他这个党组书记领导得好,刊物能办得如此出色吗?别忘了,那篇叫什么《新曙光》的文章,正是他签送领导审阅批准发表的呀!关键在领导,这话说得再恰当不过了。于是他以鼓励的口吻对徐晨说:“干得不错嘛!我要向上级汇报,给你们请功。”
茅永亮和张名人也来凑热闹。茅永亮砸了徐晨一拳,高声叫道:“老徐呀,真有你的!看来,要想打开局面,思想不解放是不行了。古城作协今后的发展,就看你们的了。不服不行呀!”徐晨说:“好我的诗圣哩,繁荣古城文学,光靠我们这几杆破枪咋能行?俗话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还得你们这些大名人帮衬哟。”
茅永亮说:“那是义不容辞的。我在北京、上海都有老朋友。我最近就准备和他们联系一下,请朋友们做些宣传工作,活动活动,争取把咱的《文艺春秋》扩大到十万份。--十万份可以吧?”
徐晨说:“那就太感谢了。以后还要多写点诗歌,支持刊物哩。”
茅永亮打了个响指:“没说的!”
张名人也来了。老远地伸出大拇指,从金丝边眼镜后面笑望着徐晨:“主编先生,我要刮目相看了。张某人从来不说过头话,可今天我还是要说一句:佩服!佩服!”
徐晨笑道:“张作家过奖了。咱老徐何德何能,竟会让你刮目相看呢?”
张名人说:“你也别太谦虚了。我听人家讲,外地有些青年诗人说,《文艺春秋》是黄土高原送给他们的一份厚礼。我听了也脸上有光呀。”
徐晨说:“一个臭皮匠,还要三人帮哩。张作家有什么好的构想,好的创意,随时提醒着点儿。”
张名人压低了声音:“我正要说这个事。我在广州、武汉有很多朋友。我想和他们联系联系,请他们吆喝一下,把《文艺春秋》的发行搞上去。”
“那就拜托了。”
“深圳方面也有朋友。鼓捣鼓捣,二十万份总是可以办到的。”
徐晨笑笑。
张名人像得了圣旨似的,伸出食指晃了晃:“好,那就二十万!”
金老板大设文学奖众公仆登场助雅兴
特别让徐晨意想不到的是,早已从古城文坛销声匿迹多年的农民作家金大天,也操着浓重的方言打来了祝贺的电话。“徐老师!你们现在可真是耳朵轮儿上挂辣子哩--走到哪里红到哪里,母鸡身上扎翎子哩--都快飞起来了。”
“你从哪里知道我们要飞起来了?”
“哎呀,这还用问嘛!连我们村上的小青年都拿着《文艺春秋》看哩。谁不知道你们现在是火爆麻辣烫,干巴响脆!”
“听到你的夸奖很高兴。你好吗?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乘改革开放的春风,我也搞了几个屁大的厂子,八字没见一撇哩,倒被人称作金老板,你说可笑不可笑?”
“好啊,那你发财了!”
“财倒是没有发,就是有两个小钱,吃喝不愁罢了。”
“那我应该祝贺你了。”
“祝贺的话儿先留着,咱们见了面再说吧。”
“见面?什么时候?”
“是这:托党的富民政策的福,今天的金大天不是昨天的金大天了。过去我到编辑部来,都是你们招呼我--我还记得你请我吃过一碗牛肉面哩。现在我的日子好过了。我想把你们请到家里来,老朋友们叙一叙。你说咋样?”
“那就不麻烦了。还是你到编辑部来吧,我请你。”
金大天不高兴了,话筒里传来他不悦的声音:“徐主编,你这就见外了。如今就是市长,区长,眼睛里也放得下我金大天,下乡时还常来寒舍吃喝拉撒睡哩。”
“怎么好意思打扰你呢?”
“那有什么!乡下也没有什么好东西,你们来了,就吃顿咱西部农村的家常风味--手抓羊肉。酒呢,洋酒你们喝不惯,只好就是大路货五粮液了。”
徐晨握着话筒沉吟着。
“别犹豫啦,”金大天说,“你们来当然不是为了吃顿饭。谁不知道现在文人们红得发紫,早就吃好喝足了。主要是想请你们来换换脑子,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看看改革开放后的新农村。”“好,那我们商量一下。”
“还商量什么!我明天就来接你们。”
放下电话,徐晨的眼前浮现出金大天的身影。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抽烟!抽烟!”这位农民作家每次到编辑部来,都要掏出一包劣质香烟,给每人手里塞一根,也不管你爱不爱抽。接着便是对编辑们肉麻的吹捧,最后拿出几首顺口溜要求发表。有一次,大约是刚粉碎“四人帮”不久,金大天又来了。一进门就吹捧野风在《诗刊》发表的一首诗,并当场背诵起来。野风不吃这一套,瞪圆了眼睛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大天眼一翻:“咋,给你抬轿子你还不受?这是吹捧你哩。”
“资产阶级作风!”
“啥叫资产阶级作风?人家林彪吹捧毛主席,毛主席还封他个副统帅哩。我倒好心成了驴肝肺--真不识好歹!”
“你给我滚出去!”野风控制不住了。
金大天冷笑一声:“滚出去?我还不知道谁应该滚出去呢!”
“你说什么?”
“该滚的不是我!你大概不会忘记:就是去年这时候,就在这个地方,你是怎么吹捧四人帮的?”
野风一惊。
“你亲口对我讲的:江青这婆娘不简单,风风火火搞了八个样板戏,还真他妈的有一套!--这是不是你说的?”
望着这个无赖,野风气得两眼发黑,拿烟的手都抖起来。
金大天笑道:“你别发抖,还有呢!
徐晨听到争吵的声音,连忙赶了过来,好说歹说,把金大天拉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给农民作家泡了一杯茶,笑脸相劝道:“他就是那么个人,心眼不坏,脾气暴躁,诗人嘛!”金大天的气才消了。临走扔下几首诗。徐晨将诗拿给野风,说:“这种人惹不得。你就给改一下配发吧。”野风翻了两页,扔到徐晨的桌子上:“什么狗屁东西,要改你改!”
徐晨只好自己动手,趴在桌子上改了一下午,拣两首短些的发表了。
这就是主编先生记忆中的农民作家。那时的金先生,尽管写了数不清的颂歌,似乎总不得志。穿着破旧衣服,脏兮兮的衬衣分不出颜色,身上总有一股汗臭味儿。一脸的晦气!改革开放以后,金大天另辟蹊径,投身到经济大潮之中,如鱼得水,如虎归山,随便翻腾了几下,一下子就搞“活”了。不料相隔十年之后,他竟然又想起了《文艺春秋》。
第二天一早,金大天就来了。两部小车开进作协大院:一辆皇冠,是金老板的坐骑;还有一辆切诺基,接编辑们的。金老板手握大哥大,身穿名牌西服,足登进口皮鞋,打着大红领带,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粗大的金戒指,气度煞是不凡。徐晨暗暗想道:世道真的是变了。
金大天一进门就先声夺人地嚷道:“怎么,还在这破屋里办公?简直是给古城文坛丢脸嘛!都多少年了,人家居民楼都换了几茬了。我要给市上领导提意见……”
野风一见金大天,立即把脸背了过去,他坚决不去。徐晨悄声劝道:“人家也是好意嘛!时代不同了,咱们的观点也应该改一改,不能拿老眼光看人了。”
野风冷笑道:“狗还能改得了吃屎?”
胡然说:“无非是一次野游,你别扫大家的兴了。”
周新亚死拉活扯,硬是把野风上了车。
一个多小时后,车队开到了古城远郊的金岔乡。尚未进村,一座巍然耸立的五层小楼即出现在编辑们的视线之内。那是金大天的家。楼盖得很别致,一律瓷砖贴面,红白相间,洋味十足。在一片草泥屋顶的土屋群中,犹如鹤立鸡群,显得十分夺目。车开到小楼院前停下了。编辑们下得车来,只见门口镶着一块铜牌,上镌:大天实业有限公司。周新亚吐了吐舌头。宽大的院子里,堆满了牛羊皮毛,一股腥味扑鼻而来--这是大天实业的一部分。前些年,金诗人就是靠挨家挨户收购羊毛、羊皮逐渐起步的。现在事情弄大了,他就搞皮革制品,生意遍及周边地区。附带着还搞一些其他生产,矿泉水、方便面、干鲜果品,以至清污剂、肥皂粉等等,什么赚钱搞什么。
金大天把编辑们领进了会客屋。宽敞明亮,富丽堂皇,比古城作协会议室气派多了。一律真皮沙发,黑漆茶几,台湾茶具,茶几上摆着中华烟。早有一位眉清目秀的姑娘进来,给每人沏了一杯高级龙井,屋子里立时飘起一股淡淡的清香。胡然抬头看时,只见正面墙上挂满了省上、市上、区上的各种奖状:先进企业家、企业明星、十佳农民、模范党员、科技致富带头人、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集各种荣誉于一身。对面墙上,一并排儿挂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以示主人对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东西两侧,则是省、市领导视察时的照片和他们的题词。市委书记启明同志的题词最为醒目:大天实业,耀武扬威。字写得歪歪扭扭,还将“武”字打折了腿,成了“武”字。看样子这位老革命并不像时下的许多领导那样天天练字,以备随时挥毫题词。
徐晨笑道:“大天!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用到你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金大天说:“还不是托了邓爷的福。你不听乡下人常说:解放三十多年,邓爷坐了江山,农民才真正翻身了。”
徐晨应道:“这倒是一句真话。走到哪里,农民家里都粮食满囤猪满圈,吃喝不愁了。”
金大天说:“不瞒各位老师:我金大天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土炕光席子,一床破被子,连要饭的都不如!”说着竟激动起来,眼里闪出了泪光:“那时候到编辑部去,你们哪一个看得起我?农民诗人长,农民诗人短,那都是表面文章。心底里谁也没有把我当回事--包括你徐晨老儿。”
胡然说:“金诗人这你就言重了。别人姑且不论,徐主编对你还是真心帮助的。”
徐晨说:“还有野风同志。你的好些短诗,要不是野风精心修改,咋能发表出来呢。”
野风拿眼睛瞪着金大天,狠命地抽烟,不说一句话。
金大天连忙收起话题,说道:“我说得有些走火了。一句话:过去的种种不愉快,都是那个瞎时代造成的。我们农民在人民公社过着农奴生活,你们城里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你们这些臭老九,整天提心吊胆的,没有被整死就算是上上大吉了。”
周新亚附耳对胡然说:“这位企业家,说话咋这么刺耳呢?”胡然悄声说:“这就是暴发户的脾气!”
周新亚说:“咱们其实不应该来的。”
胡然说:“这你倒不要见怪,金作家是个粗人,性格里有点牛二的味道,却也没有什么坏心,不要一般计较就是了。”
这时菜已经上来了,第一道菜是鸽子肉。这是西部农村的名吃,只有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时才做的。看来并不光是吃手抓羊肉了。金大天拿起公筷,将一只最肥最嫩的鸽子夹到徐晨的碟子里,笑笑说:“我养了一群鸽子,平常是保护环境的。几年来只杀过两次:一次是启明同志,咱们古城的老佛爷;一次是肖副市长,他也分管乡镇企业。你们这是第三次--和市上领导一个规格了。”
徐晨咬了一口鸽子,一股肥油从嘴角流了下来:“难得金诗人如此看重我们--文人毕竟是有情有义的啊!”
金大天依次给野风、胡然和周新亚的碟子里夹了鸽子肉。胡然咬了一口,果然味道鲜美。一只鸽子肉下肚,野风的脸色也慢慢地平和了。周新亚连吃了三只鸽子。
又端上了色、香、味俱佳的大盘鸡,这是西部的又一名吃。硕大的盘子里,烧一只肥厚的母鸡,里面则杂以土豆、辣子、香菜和粉条。尤其是土豆块,和鸡一起烧熟,肉泥里浸透了鸡汁和辣味,吃起来绵软沙烫,格外爽口。
编辑先生们也顾不得讲究体西北方言,用来表达不快或否定性的情感态度。
面,四双筷子一齐下到盘子里,风卷残云般扫完了这道菜肴。
这才又上来了主菜--手抓羊肉。原先的“手抓”都是成年羊肉。现在生活好了,人们的吃喝挑剔了,一律改成了羊羔子肉。专拣半年左右的羊羔宰杀,掏去内脏,放上花椒,将整只小羊煮进大火烧沸的锅里,只四十分钟就可以食用了。
热气腾腾的羊羔肉!几只手同时下去,一人一块,狼吞虎咽地啃起来。这才叫个香!这才叫个美!这才叫吃了个痛快!很久没有这样过瘾了,穷文人们的肚子里没有什么油水,是得好好地填补填补了。放心地吃,金老板有的是钱。大胆地吃,这里是乡下,没有人笑话咱!
“美的太!”金大天神采飞扬,显得十分高兴,“各位吃得这样香,就说明你们看得起我金大天!我姓金的有朋友!--上酒,上酒!”
又上来了八个凉盘,都是醋拌发菜、蒜拌蕨菜之类的西部特产。同时送上来几种名酒:五粮液、洋河大曲、剑南春。酒场开始了。
金大天斟满了四只酒杯,放在碟子里,恭恭敬敬地端到徐晨面前,笑说道:“徐主编,感谢你和各位大编辑不辞辛劳,来到咱这穷乡僻壤,使寒舍蓬荜生辉。农村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就请喝了这几杯薄酒,聊表我的一点穷心吧。”
徐晨不胜酒力,但却不过主人的一片盛情,硬着头皮将四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金大天又斟满了四杯酒,端到野风面前:“大诗人,咱们过去有些磕磕绊绊,都怪我年轻修养差,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经过这些年的摸爬滚打,总算明白了一些世事。今儿个咱弟兄们欢聚一堂,也算是前世的缘分。来,咱们水酒一杯泯恩仇,请老兄痛痛快快地喝了这几杯酒!”
野风感动了,一只手抓起四只杯子,脖子一仰,四杯酒同时灌进嘴里。接着便嚷道:“换大杯!换大杯!”
“痛快!”金大天兴奋得满脸放光,换上了盛甜酒的高脚大杯,“今儿咱弟兄喝它个天翻地覆!”
野风又喝了几大杯酒,红着眼睛对金大天说:“好小子!你狗日有本事!--我服了你了!”说着斟满了几只酒杯,端到金大天面前:“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当年我好歹总是你的老师。学生发财了,鸟枪换炮了,我骄傲!我光荣!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来,老师敬你一杯酒!”
金大天抓起几只杯子,一口喝光。又将洒在碟子里的酒舔了。亮起杯碟在野风面前晃了晃:“野风老师,学生的心还诚吧?”
野风伸出大拇指高声赞道:“好样的,金老板,咱们的心贴到一起了!”
金大天又依次给胡然和周新亚敬了酒,这才对徐晨说道:“今天请各位大老远地来,一来呢,是想请朋友们散散心,吃顿乡下人的家常饭--我知道你们在城里生猛海鲜已经吃腻了。二来呢--”
说到这里,金大天似乎动了感情,眼睛有些泛潮了:“这么多年,我总忘不了文学。身在生意场上,心里想的却是创作--这也许就是你们常说的文学情结吧?”
大家停下了筷子,静静地听金大天说下去。
“我现在虽然顾不上文学创作了,却想为文学事业出点力--过去《文艺春秋》培养了我,现在手头宽裕了,就想着为贵刊做点什么。这可能也就是知恩必报吧!”
四位编辑大受感动。
“考虑来考虑去,我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
编辑们侧耳细听。
“是这:由我出钱,咱们设它一个奖--我说的是大奖--评它一批优秀作品,好好地鼓励一下《文艺春秋》上的作家诗人,各位意下如何?”
徐晨眼睛发亮:“好主意!”
“至于奖的名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