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什么会!那还不是个形式。在人事局的一亩三分地里,我说了算!”
散会后,胡然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给杨小霞写信报喜,要她做好调离的准备。正写着,楼下有人喊:“胡老师,电话!”作协许多人都没有电话,外面的电话都是打到家属院收发室,由看门老头喊人去接。
胡然接完电话回来,桌子上写了一半的信已不见了。妻子章桂英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厉声问道:“你给哪个婊子写信?杨小霞是谁?”
“你管得着吗?”
“放你妈的狗屁!”
“我已经和你分居多年了,你管不着!”“哗--”一盆洗衣水劈头盖脸地泼来,胡然成了落汤鸡。
浴美人醉倒作家先生奇作品轰动高原文坛
那还是文化大革命后期。
古城作协的人们无所事事,整天打扑克,晒太阳,喂鸡,养鸟,做小锅饭,享受着空前的自由。家属院的空地上,有着一个庞大的棋摊,经常里三层、外三层拥满了看客。胡然便是这看客中的一位积极分子。看秦腔和下棋,是胡然的两大爱好。反正没有什么事,日子又是那样的漫长,看书吧,只有一部《金光大道》,看戏吧,翻来覆去就是那几部样板戏,已经屁多不臭了。不下棋养鸟,日子如何打发呢?当然,下棋之外,他还有着另一项重要的任务。在这座家属院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沿着一楼的窗户外面,一家挨一家地建起了几十个坚固的鸡窝,鳞次栉比,蔚为大观。鸡窝里经常响起“咯咯咯”的叫声,给沉寂的作协大院带来不少生气。胡然在下棋的过程中,还要不时地探出头来,向后张望--那里有着他家的鸡窝。有一天,在一阵“咯咯蛋!”“咯咯蛋!”的叫声之后,从楼上跑下来一位肥胖的妇人。这女人的年龄很难估计,因为一层厚厚的雪花膏涂掉了她的真实面目,连眉目都成白的了。下楼之后,她首先奔向一个鸡窝,以最快的速度把手伸了进去。立时,粉白的脸变成了蜡黄,两道眉毛倒竖起来,随之忿忿地抽回了空着的手。
“我日他妈!”
她破口大骂了。
“哪个有人养没人教亏了八辈子先人缺了八辈子德的杂孙,把老娘的鸡蛋偷去了?”
好精彩的长句!她便是胡然夫人章桂英。
章桂英在稍微一怔之后,忽然发现了棋摊,立即扑了过去,拨开人群,从耳朵上将棋兴正浓的胡然提了出来,一顿臭骂:
“姓胡的!我日你妈!老娘打发你守鸡窝,谁叫你钻到这个狗堆里?”
“哎哎,嘴里干净一点!”
棋客中有人提出抗议了。
“咋?我就要骂!”章桂英毫无顾忌,“谁吃了我的鸡蛋,我叫他头顶上生疮脚底下淌脓!不得好死的!缺了德的!不要脸的……”
一路骂着,将胡然牵上楼去了。
整整一个下午,从四楼上传出的叫骂声不绝于耳,使得全院的人无法安宁。一直到晚上十点多,章桂英银铃似的嗓子开始出现了铲锅搓锯一般的杂音,饱受了耳膜之苦的人们暗暗庆幸:或许,灾难可以结束了。但是大家的幻想破灭了。紧接着,那间众所瞩目的房子里掀起了更大的风暴。这次风暴是由胡然掀起的。
“你为什么要骂大家??”
憋了一天的作家先生,终于发出了这样一句强硬的质问。他是忍无可忍了。结婚这些年来,出身上中农家庭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胡然,对于这位工人阶级的一员一直心怀畏惧,事事处处忍让,他怕她向工宣队告状。工宣队比马王爷还厉害,手里提了一摞帽子,就等着给人戴哩。他敢“欺负”他们的姐妹吗?现在,工宣队已经滚蛋了,他还怕她个鸟?
“你为什么要骂大家?”
“什么?你说什么?”章桂英愕然了。她没有想到这个臭老九会还嘴。当她弄明白了男人的这句问话以后,更加污秽的语言便从她的嘴里淌出来: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牲!老娘哪怕是养一条狗……”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章桂英的脸上,同时还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泼妇!”
“哇哇哇哇……”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哭声之中,章桂英扑了上去,胡然也不示弱,于是两人便打起来了。
先是在屋里打,后来在过道里打,层层移动,最后转战到院子里。遇到这样大饱眼福的机会,同胞们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已经睡了的人们都起来了,披着衣服,拖着鞋,围在一旁观战。胡然揪着章桂英的头发,章桂英抓着胡然的胸脯,二人同时作低头躬腰状,四条腿成特角形,紧紧地扎在地上,活像二牛抵角似的对峙不下。胡然毕竟是个文人,尽管他处于优势,完全可以把章桂英的头往墙上碰,但他却没有那样做。章桂英则不然,她要比男人凶狠得多,用尖利的指甲一把又一把地抓着男人的胸脯。胡然的衬衣上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
“战争”已经打到你死我活的阶段,看客们却始终严守着中立,谁也不肯出面干预。人们抱着膀子,叼着烟卷,鉴赏着,品评着,个个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而那人圈也是围得极考究的:距离交战者三步左右,既看得清楚,又不致受到战祸的连累。仗打到左面,左面的人们往后退两步,右面的人们往前进两步;仗打到右面,右面的人们往后退两步,左面的人们则又往前进两步。不管战争发展到什么阶段,那人圈始终不乱,不变,保持着从一开始就形成的格局。
胡然忽然松开了手,木愣愣地站在那里,任妻子撕打。等章桂英打累了,打够了,面上露出胜利的光彩,胡然突然放声大哭。一个从未流过泪的汉子,眼泪鼻涕一起涌了出来,挂在苍白的面孔上。他的心已经死了。他不愿再这样活下去了。哭够了,他便带了几件衣服和生活用品,到编辑部去住。他和章桂英的婚姻已经走到头了。
他很快便写了离婚诉状,交到街道法庭。妈妈们拖着不予审理。章桂英更有妙法。她换上一身破旧的衣服,领着四岁的儿子,这个机关进,那个机关出,一见领导就伤心恸哭,就寻死觅活,儿子也跟着哀号,活脱脱一个秦香莲!凡是和胡然沾点边的单位她都跑遍了。永不枯竭的泪水,感动了一个又一个领导,又是一个陈世美!不准离婚!娃娃都这么大了,你还想干什么?太不像话了!胡然则横下一条心:这辈子不回家,看你离不离?这时候如果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胡然可能也就解脱了。
四岁的儿子突然急病住院。娃儿害的是伤寒。胡然赶到医院时,小家伙面红耳赤,呼吸短促。章桂英一见胡然,恨恨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拧屁股走了,从此不再露面。整整半月,胡然日夜守护在儿子的床边。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聪明伶俐的儿子深深地打动了胡然。小家伙是那样的懂事。每天输液时,由于孩子的手小,很难找到血管,护士们就在他的头上、脚上乱扎,往往要扎好几针才能找到血管。在一旁守候的胡然心疼得不行,每一针好像都扎在自己身上。可娃儿硬是一声不吭,表现得比大人还坚强。特别使胡然感动的是,每次输液时,娃儿扎着针头的小脚板总是一动不动,在漫长的十几个小时里,那脚就像钉在床上一样,连位置都不挪一下。这是大人们都做不到的事情。到了夜里,娃儿就处于轻度昏迷之中。忽然,他睁开眼睛,要求尿尿。胡然找来尿盆,抱上他撒尿,娃儿却挣脱胡然,说道:“我要自己尿。”说着便下了床,自己去尿。然后又一头倒在床上,进入昏睡之中。儿子竟是这样的坚强!后来病轻一些了,娃儿表现得十分高兴,要胡然买来一副扑克,和爸爸玩牌。其实他并不会打扑克,却装做大人的样子,郑重其事地出着牌,每出一张,都要响亮地喊一声:“打牌!打牌!”牌打累了,就给胡然唱歌,将各种歌儿混杂在一起,一会儿东方红,一会亚克西,虽然不成调子,却稚气十足,笑得胡然前仰后合。胡然没有想到自己竟有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他被小家伙彻底征服了。他把儿子抱在怀里,不住地亲吻着,望着他那黑亮的眼睛,心里想道:为了这个嫩生生的灵物,自己哪怕再不幸,再委屈,也不能贸然离婚。孩子是无辜的。他撤回了离婚诉状。他已经离不开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