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一厘米一厘米地被洞口吞掉……
我的门被很多只手推开了,很多只脚走在我的地板上,我被震得瑟瑟发抖。我睁开眼睛,我的上方已站满灰城的公民们。我赶紧从地板上坐起来--我又要吃苦头了。
首领说:“你搅乱了灰城公民的生活。在灰城,公民之间不许干扰,所以你违法了。”
打饭说:“给他点颜色看看。”
打饭又说:“快动手吧。”
使者被吵醒了,问小柯发生了什么事,小柯把正在发生的事向他讲了一遍。小柯讲这些时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表情盯着我。
使者说:“那就快动手吧,他越来越像灰城的叛徒,灰城的叛徒!这都怪我,是我带他来的。”使者说完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看来他是真心在惩罚自己。
看来,我把他们都“得罪”了,但我并不怎么伤心。再看看我的表弟--平时住在我家、吃我家的饭、有时还抄我作业的小柯是怎么说的:“用绳子把他吊起来,吊到鼠洞里去!”
这招可太损了,我真想冲上去问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他平静地瞧着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内疚。怎样才能让他快点清醒过来呢。灰衣?让他脱掉灰衣!我有好办法了。
这时首领说:“拿绳子去,打饭。”
我几下就被按倒了。我不禁为自己这几天的“强盗生活”感到沮丧,它没给我带来多少快乐。我没想到当强盗会如此坎坷。看来生活确实比想象的要差一些。
他们喊了一声口号,一齐来抬我。我挣扎着、怒骂着。好像有十几只手在我身上忙着,片刻我就被绑了个结实,动不了了。打饭又拖来了网,把我裹在网里,他们抬上我一级一级地下楼。这回我是没有机会脱掉小柯的灰衣了。让小柯和他们脱掉灰衣大概是不可能的,要有一个特殊的机会才行。他们怎么会听我的呢,他们要是听我的,现在就不会这么惨了。我刚来时就设法夺取“首领”的位置就好了,首领说“首领”在灰城只是个“称呼”,大概是在骗我,我也是不太成熟。当了首领至少可以同他们“平等相处”啊。
他们个个都显出难以抑制的兴奋,脸上涂满可怕的得意--我成了他们消遣的对象了,我不就是动物园里的猴子、鱼缸里的鱼吗?
我被抬进车库,忙乱之中有一丝汽油味飘进我的鼻孔,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他们把绳子一头拴在铁门上,再把我一点儿一点儿地送进洞里。有他们冷冷的怪笑作伴奏,我一点儿一点儿地沉入地狱。
使者说:“太好啦,不用扭鸟脖子啦,天天到这儿来看看他就是消遣啦!”就是这个家伙,用独轮小车劫持了我,让我找到了小柯,却让我们无法相认。否则,我也不至于过得这么苦。
小柯的声音:“走,早点推石头去。砌完墙再来消遣。”让我如何恨他?
我还记得河滩上隐藏着的危险。“小柯,你们小心点!”我尽可能原谅着他们,因为他们“睡着”,我只当是他们在梦中欺负了我,我不必当真的。
小柯在上面问:“谁是小柯?这名字有点熟。”
我激动得在网中乱蹬:“小柯就是你,快想想,过去你不住在这里,我俩有个去南美的冒险计划!”
小柯静静听着,首领不耐烦了:“算了算了,别听他乱讲了。”小柯答应了一声,走开了。我失去了一次唤醒小柯的好机会。刚才他有清醒过来的可能。不过,总算有了开端。
鼠洞里阴暗潮湿,我弄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我已被绑得结结实实,在半空悬着。停止挣扎后有一刻我居然还享受到了一种宁静和安详。
“陷了、陷了!”上面又喊了。轰!哗啦啦……独轮小车吱呀吱呀又唱上了。又一个午夜时分到来了。他们正若无其事地走向危险的河滩。
我又开始挣扎,指望能挣脱绳子。我知道他们出发了,他们去采石从来不带任何武器。我在半空中晃了起来,头白白撞在洞壁上,撞得脑袋一次比一次大。在这个时候鼠洞深处传来细微的声响,细微得难以确定。
我预感到这个午夜要出事,不是我这里就是河滩那边。鼠洞深处传来的声响提醒我它已经被我打通了,而我正处在离那个“危险”最近的地方。一想到这里,马上从洞底升腾起一种力量,把半空中的我吸住了。我大汗淋漓,再不敢挣扎,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声响传到鼠洞中去。我尽量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不必要的声响,可下面的磁性越来越有力,正在从里面吸我,我担心僵持久了绳子会被绷断。
我几乎绝望了。这时上面有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哎?他的那段墙谁砌,那段墙现在是他的。”
有个声音回答:“当然他自己砌。”
马上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我大概可以脱身了。他们面对那段没砌的墙为难了,按他们的规则,不能帮我砌,因为那也是“违法”的。果然,绳子绷紧了一下,接着我感到自己在上升,我一点儿一点儿地脱离了来自鼠洞深处的引力。我一回到地面上来,那缕汽油味又钻进我的鼻孔,车库里肯定有汽油。我讨厌这种味道,所以对它也就敏感。那一定是许多年前首领的爸爸妈妈运到这里的汽油。
要出发去采石了。我在车库里找到了一根铁棍,还有两块长长的铁板子,我建议公民们都带上些东西做武器用。
使者说:“我的独轮车从来不坏,不用带修理工具,不用带。”
他们都不带。只有我带上一根铁棍。
河水闪着银光,好像告诉我们河底埋着银子。昨天被挖走石头的地方如今又生出新的石头,我们仍旧可以在原处采集到石头。河滩距离这儿有上百步远。我偷偷瞥了一下,那一带的草木和水都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毫无活力,好像为一件事情的发生做着准备,它跟昨天晚上绝对不一样。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腰间的铁棍。
使者这时也注意到了那片河滩,不知什么缘故,他径直朝那边走去。我追上去,拦住他:“河滩上没有石头,全是草!”
使者不听,推开我:“那边有大块的石头,你别干涉我;我真该送你回鼠洞!”
首领和使者同时停止工作,怒视着我。他们显然无法容忍我的“越轨行为”,因为我又“干扰”别人的“生活”了。他们还不知道这边有鼠洞的另一个洞口。
使者淌着河水朝河滩走去了,他瘦骨伶仃的影子正一步一步被河滩上不祥的宁静吞没。
他们见我不再干涉使者,又埋头采石。
我抽出铁棍,一边撬石头,一边看着远去的使者。他与河滩完全融在一起了,我几乎看不见他了。他大概是蹲下了,默默地。那位置大约是那枚蛋孵化的地方,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的全身。这时使者大声说:“这里有特大的石头。全归我了,你们谁也别过来,别过来!”然后又没有了声音,他大概开始抠那块大石头了。又过了一会儿,使者似乎又有了什么发现:“我抠出一个烟斗,也归我了!”接着又不说话了,继续抠石头,“咔咔”声随着流水声“流下来”……
突然“咔咔”声断了,接着使者一声惨叫,惊飞了附近的鸟。我们都站起来,朝河滩那边张望。我浑身一阵燥热。
我操起铁棍,向河滩方向淌了几步。
“怎么回事?”使者又说了一句,那口气好像在问自己。
我举着铁棍,狠了狠心,向河滩上跑去。首领他们互相看了看也跟在我身后,我说:“带上石块,使者出事了!”
我很快找到了使者,他已经在河滩边上了,半截身子陷在一丛灌木中。我明白了,他掉进鼠洞了。可是那一段洞并不太陡,他自己可以爬上来,为什么就上不来呢?
“使者,怎么回事?”我冲上去。
“我被吸住了,我自己来!自己来!”使者用力向外爬,可是不但没挣脱出来,反而又陷下去一些。恐惧感彻底笼罩了我,我大口大口喘着气。使者说:“我的脚有点疼,有点疼。”我向使者伸出铁棍:“抓住它……”我浑身抖得厉害。首领和小柯站在远些的地方。有一个伙伴说:“真有意思。”其他伙伴都不说什么。
使者又被吸进了一点。使者刚才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抓住我递过去的铁棍,他还不肯接受帮助。我再次把铁棍递给他:“抓住,否则一会儿就没命了!”这回使者努力把手伸过来,可是他又被吸进一些,还是没抓着。
使者说:“不行了,我的脚太疼了……”
我再把棍子递上,他终于抓住了。我马上使用浑身的力气拉他,可是脚下是一摊积水,脚一滑动,所有的力气都被抵消了,使者喊道:“过来帮我!你们为什么不来帮我?”
我边用力拉住使者,边向身后喊道:“首领!小柯!来啊!救救使者!帮帮他!”
可是他们没动,静静地看着,简直是在欣赏。
我已经完全滑倒了,但仍紧紧拉住铁棍。其实我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向洞口,离使者越来越近了,我看见使者满脸泪水。而使者只剩下肩膀和头了,他憋足劲,又用力拉了一下,却突然松开了。他无力地呻吟了一下,两只手攥成了拳头,胡乱地挥动着,最后,只剩下了两个拳头……
使者完全被洞口吸进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朋友!朋友……”
使者完全被吸进去了。我总算爬了起来,把铁棍伸过去,可洞口已经空荡荡了,那些草被使者拖倒了,一齐倒向洞中。在距离洞口几步远的地方丢着一个亮晶晶的烟斗。
我挥着铁棍:“使者!使者!”我忘记了恐惧,要冲进洞去,却被首领拉住了。我挥起巴掌朝首领扇去:“打死你们这些冷血动物!”可这还不解恨,我举起铁棍,却没落下去,因为借着月光,我看见有两滴亮晶晶的泪水从首领脸上淌下来。
“使者走了,好玩吗?”我大声问那些木讷的灰城公民们,他们都望着那个空了的洞口,他们似乎还没弄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打饭犹豫着说:“好……玩……”
小柯望着那个洞口,嘴角颤抖着。
“使者死了,我们没帮他,这不好玩……”首领脸上第一次出现痛苦的表情。他夺下铁棍,朝自己头上打去,然后向后倒去。
我抢上一步,扶住了首领。打饭和小柯迟疑了一下,帮我扶住了首领。小柯浑身抖得厉害。
其他灰衣男孩恐慌地望着黑魆魆的洞口,浑身抖着,然后抽泣起来。他们大概许久没这么哭过了,哭出的调子很怪。
我说:“快离开这里,这里太危险。”
首领清醒了,他向洞口冲去:“我把使者找回来!”首领的头上在一滴一滴地流着血,他把自己打伤了。
我已经完全冷静了:“去找死吗?快回来!”
小柯和打饭紧紧抱住了首领。小柯说:“晚了……”我们迅速地离开这片恐怖的河滩。临走时我把那个烟斗带上了,留作纪念。我说:“使者,我们给你报仇。等着吧,我们先回去了。”
陷下去的墙没能完全补上,所有灰衣男孩都沉浸在悲痛和深深的愧疚之中。他们对从前的“规则”产生了怀疑。
小柯说:“这是怎么回事?使者他就这么离开了吗?这是真的吗……”
首领的泪水一直没停止过:“明天,我去砸掉那个吃人的洞!”说完,泪水又刷刷淌下来。
我说:“使者不是被洞吞掉的,洞里有个怪物,吞掉了他。是一个能生蛋的怪物。”
首领不住地点着头,不住地流着泪。
使者就这么在我们中间消失了,并且是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的。我甚至看清他是怎样先没有了下半身,然后是腰。开始肩头和手还露着,他还能与我对话,可是很快就只剩下了半个肩膀……他是一厘米一厘米地离开我们的。我就在他面前,却没有能够留住他……
使者被吞掉的场面不断在我眼前重现。
使者的死深深地刺痛了灰衣男孩们麻木冷漠的神经,他们开始换一种眼光打量世界了,只不过还有点不适应。他们个个显得焦躁不安,因为过去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了,他们还有点儿不知所措。
小柯一个人躲在围墙外面坐了很久,我去找他,当我站在他面前时,我又从他眼睛里觉察到了女孩般的善良。
我说:“把灰衣脱掉,脱掉了就清醒多了。”
我首先脱掉了灰衣。首领却不肯脱,小柯、打饭都没脱。到最后也只是我一个人脱了。脱灰衣时我摸到了使者留下的烟斗,我掏出它,摆弄着。现在它只能让人更加怀念使者。
他们都因为这个玩意儿产生了、并再次陷入痛苦之中。
“这是使者留给我们的……”我说。
我把烟斗轻轻地放在使者的床头,他们默默地望着。我第一次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到了温情。
首领突然挤过去,拿起烟斗,上下打量着。
打饭说:“它是使者留给咱们大家的,你不能拿走。看见它,我就能看见使者,这多好……”
小柯干脆把它夺了下来。首领说:“这个烟斗,我从前见过,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首领用拳头打了打脑袋,努力回忆着。
我说:“首领,脱掉灰衣,你就能想起来。”
首领迟疑一下,脱掉了灰衣,然后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
“它经常被叼在一个人嘴上,冒着蓝烟。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冒出一股香味,它是那个人的宝贝。”
我得帮他回忆:“那个人什么样?高个还是矮个?”
“高个子。我也喜欢他的烟斗,但不喜欢他。对了,是他。按妈妈的意思,我该叫他爸爸,可是我从没叫过,后来他不见了,烟斗也跟着他不见了,妈妈也与他们一起不见了。他们丢下我,让我一个人砌墙,每天都要砌墙……”
首领的记忆又进入了灰城的历史,比当初讲述得更详细了。原来这个烟斗是那段历史的见证,是十多年前的“文物”,使者临终前在河滩上挖出了它。
脱掉灰衣,首领的眼睛明亮澄清,表情丰富多了。他伤感地沉浸在回忆中,他被父母丢弃了,他恨他们,也想念他们。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你的,早上还是晚上?”
“晚上。他们开始还在外面砌墙,我听得见,可是早上我起来时看床是空的,他们不见了。平时,在早上正是他们砌完墙睡得正香的时候……”对于这一段,当初首领似乎向我说起过。
“这说明他们是在砌墙的那段时间离开的。”我仔细地做着推理,“烟斗丢在河滩上,这说明他们那天晚上采石时去了河滩。”我停了一下,看着宽敞的房间,它虽然坐满了伙伴,可还是显得空荡荡的,我确信在这片丛林中,除了我们,此刻还有别的东西也在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它绝对是一种我们想也想不到的东西。“我推断,那年的那天晚上,河滩上一定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得出结论。我想首领父母离开他的原因快清楚了,我不相信这里面一点儿“故事”都没有。
首领表情茫然,神思走得很遥远:“他们一直都喜欢我,为什么突然丢下我呢?我也不信他们是有意丢下我的。”
我沿着这个思路分析下去:“他们没有丢弃你的理由啊。”
首领又想起了什么:“我出生时就得了什么病,我妈妈在一个摆满玻璃管的地方工作,这个我一直记着。”
“你妈妈是科学工作者,你有病也许跟她从事的工作有关,有些科学实验对人体有害,但这不应是丢掉你的理由。她是不是一个凶狠的人?”
“不是,她很善良。从前一直是我俩生活在一起,后来才有了那个大个子男人。我妈妈说过去几年他出国留学了,才回来。”首领肯定地说。
“他也喜欢你吧?那个大个子男人。”
“喜欢。我妈妈也喜欢我,他们不会故意丢下我,我可能错怪他们了。我全想起来了,他们都喜欢我。他,也就是爸爸,偶尔才对我凶一次。”
“他们是不得已才丢下你的。”我说。我扫视一下围在旁边的伙伴们,打饭往里边挤了挤,房间里充满可怕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