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够超然,又发怒了,一头向前面撞去。我想用疼痛湮没一切别的痛苦。可是我的头只微微疼了一下,随后轰的一声响,我用手一摸,洞壁不见了!我往前探了几步,仍摸不着洞壁,却被绊倒了。前面传来吱吱几声怪叫,几只老鼠叫喊着跑开了。洞壁被撞开了。我发现了一个新的洞穴。我摸索着往前走,更浓烈的霉味儿将我熏得像一个醉鬼。再回头,我已走了一段距离,看不见头顶灰蒙蒙的洞口了。要想离开这里我就不能回头,我认定了这个走法。
我脚下踩到了光滑的东西,又摔倒了。
我抓到了一些圆圆的粒子,是粮食!这可是我发现的,跟打饭没关系。我走了很长时间,居然没再遇见一只老鼠。这里有足够的粮食,为什么没有老鼠?难道它们储藏了足够的粮食后得了传染病都死光了?不可能。我想早点找到答案--这太不可思议了。我终于走出了这片囤积粮食的宽敞区域。再往前走,洞壁就狭窄多了,越来越难走,并且有了坡度,凭直觉,这洞已经向上走了。这给了我返回地面的希望。我不想留在这里直到食用完这里所有的粮食。吃不着蔬菜多难受,我不想守在这里当营养不良的强盗--缺少维生素C的强盗。
后来,我实在走不动了,困倦不断使我的头往洞壁上粘,我一同意它粘上,就睡着了。我梦见了一张大嘴,鲜红鲜红的,像抹了一瓶口红。看不见脚和身子,只是一张大嘴,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向我靠近……我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冷汗一出我开始真的冷了起来,洞里的温度比外面低多了。我想着那张大嘴,又开始了爬行。我弯腰弓背,完全变成了一只四足动物。我打算好了,若是能从这洞里爬出去我就要彻底离开灰城了。在此之前我对它的喜欢肯定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那些家伙太可恨了,我用不着跟他们道别。可是我去哪儿呢?我想不起任何人任何事,我来自何方?我是不是生来就在灰城,掉进洞后才产生了要背叛它的恶念头?
又想着,我脚下蹬空了,一滑,刚才的攀缘全白费了,我又回到睡觉的地方。这一遭遇几乎把我的信心全击碎了,简直是落花流水。这还不算,因为惯性作用,我的头还磕在洞壁上,疼得我“嗷”地叫了一声,要是这声音在洞里不恐怖我还会叫下去。不过,疼痛又唤起了我的斗志:要想走出去,只有重新向上爬。我闭上眼睛,听凭洞壁的引导艰难地前行,我爬行时的声响和喘息在鼠洞的狭窄空间里被无限地夸大了,我怀疑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笨重的大怪兽。又爬了很长时间,我贴紧洞壁趴下来,为了防止再滑下去,我尽量让身体充分地与洞壁接触,用物理书上的词解释,这是为了增大身体与洞壁之间的摩擦力。洞里又安静下来,在这段路程中,我根本就没听到一点与老鼠有关的声音。其实要是偶尔有一两只老鼠吱吱叫着从身边擦过,我还会感到踏实些,甚至能感到某种亲切。如今老鼠的绝迹不禁让我浮想联翩:在某个地方,某个物种的生存条件都具备,但它却绝迹了。这太可怕了。我赶紧终止了推断,我怕有一个张牙舞爪的结论在前面等着我。
恰好就在这时,有一种别样的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很微弱,但又有着很强的穿透力。我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可屏息一听,它连绵不断,更明确了。我耗干脑浆,咬牙切齿地判断着它是什么,不让任何一个与它有关的念头溜走。这声音我从前经历过。
对,流水声!
流水声从远处传来,这说明鼠洞连着一条河或某个人家的水龙头。在这片丛林里我宁愿相信它是一条河。我可不想让自己的脑袋在一个丛林中妖怪家的厨房里冒出来。
我兴奋得险些蹦起来,憋足力气向着流水声的方向爬。再停下一听,流水声就在洞壁延伸的前方。我努力不往前看,只一心一意地爬上去。我还给自己做心理调节:别慌,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稳住。对了,这跟考试结束前那一分钟很像。考试,我刚刚考过单元测试,我数学不太好,我只对探险有兴趣……我对过去的记忆又有了印象。我一抬头,看见了光亮,那光点时隐时现,像天上一颗困倦的星星,我真担心它灭掉。我浑身又有了力气,继续前行,这回我想起我生活的集体中有个头头叫班主任,大概姓王,说话像唱歌,从前是外省人。我再一抬头,那个光点还是那么微小,可见距离还很远。
为了完成最后的冲刺,我决定彻底休息一下。我找到一块平坦的地方,这里天然地形成了一个小平台,可以舒服地躺下。我本想放松一下自己,可是因为身体放松了,大脑又紧张地转动起来,关于老鼠为什么绝迹的推断又继续了。我想停下来却又停不住,头发又一根一根站立起来。
蛇,鳄鱼,我甚至想到了恐龙。我全身已经开始颤抖了。我用手量了量鼠洞,恐龙是装不下的。至于蛇,关于它的常识我只在电视里和一些书上看过一些。我的记忆还没完全恢复,只模糊记得它们是住在树上的。我手一挪,按在一个又圆又硬的东西上,凉丝丝的,像一块鹅卵石。我拾起它,准备带出洞去做个纪念。掂了掂,它又不太重,是一枚蛋,可能是一枚大鸟的蛋不小心落到了洞里。
向洞口靠近的这段路爬得太艰难,但我坚决没扔掉这枚蛋。我至少要用它做干粮,喝掉它。一提干粮,我肚子马上咕咕叫了起来。我把蛋向洞壁磕了几下,想磕破它,但它很坚硬,没有破。那就到洞外解决它吧。我又开始了攀登,斜上方的星星大了几倍。这时我摸到了另一个洞口,是通向另一处的,我没在这个洞口耽搁太长时间,继续向着那个光点走。
洞口果然就在河边,长满了草。
我跃出洞口,一看见挂在枝头的月亮就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时月亮已经偏离了位置,我踉踉跄跄走到河边,喝了个饱。河水清凉,头脑也清醒了。我似乎光着上半身,一摸,那件灰衣服早就不知去向了。我可没力气再回去找它了,我还穿着一件背心,并非全裸。我躺在河滩暖烘烘的沙和草上,猛地想起了许多事。我一动不动,怕那些念头一闪即逝,我得小心地抓牢它们,一个个揣到衣兜里,不让它们再溜掉。
我首先想起我生活的城市,市中心有个女孩雕像,它像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我告诉过文娱委员她跟它很像,还带她去看过它,结果被小柯看见,说我有了女友,被他连续勒索了三次。至于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也想起来了,我是被一辆有魔力的独轮小车载到丛林里来的……
我全想起来了,现在我要做的是逃离这里,回去把这里的经历大肆渲染一下,就说是去了南美丛林。也就在我要离开这片河滩时才发现手里的那枚奇怪的大鸟蛋不见了,它可是证据,我赶紧找,差不多摸遍了这片河滩,可是没找到。这很遗憾。我要是一边手托着鸟蛋一边讲历险故事,能迷倒更多的女孩子。
我决定沿着河岸一直往下游走,这样不会迷路。我采取水陆两栖走法,水浅的地方我挽起裤脚淌水走,水深的地方我就上岸。总之,不离开这条河流太远,但河流一直没能摆脱茂密的丛林。我的出现惊飞了沿途所有在丛林中睡觉的鸟。我担心总有一天会有一只豹子生气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将怎么办?脱掉衣服给它做个去了皮和壳的干净食物,还是与它拼命?我打算好了,先与它拼命,然后再做它的食物。我不能一枪不放就当俘虏,那不是强盗的性格。在我的履历中可以多写一笔了--当过强盗。
我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躺了一会儿,石头是热的,在夜色中发出微弱的光。首领,使者,打饭,挨个在我面前出现,很遗憾他们没能成为我的朋友。这也不怪他们,是灰城的规则不许我们之间产生友谊。现在,我不恨他们了。最后,那个瘦男孩闯到我面前,我想起来了,他是小柯啊!
小柯就在他们中间!这家伙一个人悄悄来这里做了灰城的强盗,比我还早!难怪我几次与他相遇都觉得熟悉。也就是说我已经找到小柯了,他是灰城合格的公民,每天午夜爬起来采石、砌墙,每天都把扭断鸟脖子当做消遣……他是怎么来灰城的,难道也是受了使者独轮小车的引诱?
我从石头上呼地坐起来。上游的天空,星星特别密,月亮也留在那边。我从石头上下来,往回走了。我去找小柯,我们要一起离开。
往回走的路用去的时间不多,很快,我又站在那片河滩上了。这里好像就是我们采石头的那个河段。我折了一根木棍,闪进丛林,寻找那条狭窄的林间小路。我又受到了那种细长叶子的袭击,我的棍子帮了大忙,我很快就解脱了。我发誓要找到灰城,走着走着我在一处林木稀疏的地方又一次看见了天空,月光已经淡了。不知不觉中,天已经亮了。当我再一次从林木中探出头时,那幢灰色的别墅就立在我的面前。我激动得忍不住叫了一声。
围墙恢复了原来的高度,地上有两只歪脖子老鼠--死的。灰城一点动静都没有,铁门是上锁的。我小心地爬到墙上,按了按,是实的,没有轰地陷下去。我飞身跳进院内。
我不知道小柯住在哪个房间里。我想马上找到他,带他离开这个灰色的地方。不过我也有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他早已不认识我了,像当初我不认识他一样,甚至更厉害。因为与我相比,他是一个更合格的灰城公民。想让他同意与我一起离开这片丛林绝不容易。
首先,要让他认出我,我是他的表哥、伙伴、好朋友,然后才可能一起离开这里。现在我才知道,当强盗也需要一心一意、专心致志。你看我又要一事无成了,刚来几天就腻烦了。我的老师说我难以成才就是因为我做事缺乏恒心。这家伙居然说对了。
使者正在睡觉,我把毯子铺在地板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先睡一觉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