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柳平和阎涛是中学的同班同学,他们最仞的关系并不像歌中唱的那样,是育春与懵懂交融的同桌的你,而是两条互不交叉的平行线。文革中,因众所周知的社会环境和政治气氛,使许多同学因家庭不同、社会地位不同,而形成了关系生疏的平行线。柳平是知识分子家庭,当教师的父母皆因臭老九的身份加上不光彩的地主出身,早早就被学生们批牛、改造,而在他们的教育和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女儿,则是个胆小、怕事、谨慎、小心的人。她像只小猫,人前人后总是悄没声的,生怕什么事情不注意会给父母和自己带来更大的灾难因为在她们居住的大学校园里,就有那么一个十岁的女孩,因信口开河说了句反动话,父母被恶斗、被剃阴阳头,家也被抄、被砸了。而阎涛却不同,他是革命军人家庭出身,部队大院里长起来的孩子,父母的呢子军装一穿,皮靴一登,似乎天生就比别人髙出一头。他在学校里,是有名的小阎王,他给老师贴大字报,给走资派挂铁牌,跟红卫兵抄过家,用武装带抽过人。他走路从来都是扬着头,皮手套一戴、永久车一蹬,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更何况像柳平这样猫似的女孩。可是有一天,这猫似的女孩却让他慊得了猫也有烈性。
培英中学的操场上,有两个水泥乒乓球台。那年月,学校的文体活动十分匮乏,打乒乓球几乎成了所有中学生的共同爱好。一下课,就有好多人拥在那里推挡抽杀,排队观战,而等候上场的学生,也总是排成了一字长蛇阵。这天,柳平和几个女同学排队等了半天,可阎涛霸着球台就是不让,同学们干生气却没办法,谁也不敢惹这个活阎王,因为打球,他打过人,还见过血呢。
柳平那天也和同学们一样,心里的怒火在一寸寸地上升,突然,乒乓球落到了她脚下,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扔过来!阎涛叫着。
柳平没动。
说你呢,傻子!阎涛平日里骂人惯了,他根本就没把这个小女生当回事。
柳平还是没动。
听见了没有?你不光傻,还是个聋子呀?阎涛只顾过嘴瘾,全没在意柳平气红的脸,下面的事情让他目瞪口呆。只见柳平高抬起穿着布鞋的脚,拼命跺了下去,嘭地一声,乒乓球被踩得粉碎。阎涛傻了,在场的人都傻了。柳平踩碎了乒乓球后说:玩吧,玩你的片汤去吧!说罢,辫子一甩,扬长而去。
阎涛身边的人开始起哄了,噢!阎王栽了!抽她!还不快抽她!快!阎涛却紧闭着嘴什么话也没说。从这一刻起,他记住了这个细眉细眼的叫柳平的女同学,因为他还从来没遇上过对抗,更何况她是那么一个弱小的、纤细的女孩,林黛玉似的。
接下来的事情是那么的微妙,当黑龙江兵团来北京招人时,原本可以通过父母的关系留城当兵的阎涛,却死乞白赖非要报名去黑龙江。这件事不仅学校的老师同学们不明闩、就连他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驾年,在全国中学生如雪崩般二山下乡的年代里,能避开再教育,穿匕绿军装,成为全社会最可爱的人,是所有中学生梦寐以求的事可是阎涛却反其道而行之,放弃了冯兵,下乡务农,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个班的同学到黑龙汀岛然会分到一个连队,在那几千里外的黑龙江兵团,阎涛对柳平的攻势从一开始就是明人做明事他不像一般男生追女生的传统做法,他不写情书、不送酒心巧克力,而是用书的钥匙擒开了柳乎那颗密封的心。
柳平爱看书,他早就发现了,从她那副小眼镜、从她那个鼓鼓食旗的大书包他就知道了,因为他也爱读书。因此,在去黑龙江以前,阎涛策划二毛和几个小兄弟,偷了一次学校图书室,那次偷窃有惊无险,大获丰收。阎涛是亲自提着一大肥皂箱禁书到兵闭连队的柳平承认,她最初的文学给养是阎涛给的那么多书,古今中外,应有尽有,《唐诗三百首》、《红楼梦》、《上海的早晨》、《复活》、《苯督山恩仇记》、《落角》、《多雪的冬天》等等等等,为了这些书,柳平成了阎涛公认的女朋友,这在兵团最初的规章中是被禁止的,禁止男女生谈朋友,不像几年后,连队干部们为了扎根教育,主动给知青们当媒婆保媒拉纤。
这呰书全部由阎涛保管,这不光是因为这些书在当时是禁书、黄书,被连里发现了会被处理,更是因为阎涛想利用借书还书的机会,多和柳平接触,,他给柳平的规定是:看完一本交换一本,不许多要。他们换书的固定地点就在连队后山的柞树林里。
因为书,柳平和阎涛的关系越来越亲近。因为,通过看书和交流,柳平渐渐发现,阎涛其实并不像外表展示的那样,是个混世魔王,他是个内秀外簕的小才子,他知识面很宽,懂得很多,仅那笔龙飞风舞的钢笔字,就让柳平自叹不如。她曾问他:你怎么能写这么好的字?阎涛说:我爸逼的:后来,柳平慢慢得知,阎涛的父亲虽然是军人,却曾就读过西南联大和云南讲武堂,抗战时期才投笔从戍父亲从小对阎涛的学习管教很严,光为写字,就没少抽他皮带,抽他时,还要自己脱裤子,棒打出才子柳平想:难怪阎涛人虽然是69届的,却不像多数69届同学一样,只有小学六年级的文化水平,如果不发生意外,柳平和阎涛很可能会正常交往下去,越走越近,直到一起。可是,在那个年月,意外的事情是经常发免的,尤其在那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风潮中,因各种弊端和由此产生的奇怪问题,使他们分汗了。
先是那场打群架……
阎涛初到黑龙江兵团时也和在培英中学一样,是个让连队领导头疼的活阎王,知青刚到连队一个星期,就因阎涛挑头引起了场苻百人参加和起哄的全连大械斗。其实,事情的起因很小很小,就是因为一碗面条,阎涛挥拳打了一个加塞儿的外校知青,那知青的葬子当即就流血了,用手一抹,满面血红,眼泪一流,惨痛万分。校友们看不下去了,上前和阎涛理论,不想也吃了他的拳头。这一下可引起了众怒,一群不怕事或正想闹事的知青挤上前来,公鸡般地扯着脖子叫喊、拔份、助威!眨眼间,他们打在一起、骂在一起、撕扯在一起,一时间,食堂里碗碟飞舞、饭盆四射,有人砸破了头、有人烫伤了脸,有人拽坏了衣服,整个食堂犹如一场军阀混战,热闹非凡。这其中,竟然还有女知青跳着脚地起哄架秧子?男同学们个个像被打了鸡血,搏不得更加起劲儿,英勇顽强了。
那是个没有规矩的孩子们在没有规矩的年代做下的荒唐事,他们在用自己并不懂的方式,向社会发泄他们的不满。他们不满意社会为什么会把他们这群16岁的小小少年,发配到北大荒来改造和锻炼!为什么要让他们与北大荒这块远离家乡的荒芜土地天长地久!因为,在前一天的政治学习会上,连指导员对他们扎根教育中的一句话,让他们既胆颤又无奈,刻骨铭心!指导员说你们要树立扎根边疆一辈子的思想,你们活着是龙山的人,死了是龙山的鬼!天呐,知青们全傻了,昨天晚上,女生宿舍哭声一片;今天白天,男生们就来了一场集体大械斗!
在这次械斗中,有十几个知青流血受伤,二百多个碗碟被打碎。其结果可想而知,恶劣影响在全黑龙江兵团得到通报批评,连队领导也因此写了检查。自然了,领导们不会轻饶了阎涛,他们不仅召集全连职工,给阎涛开了一个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待遇的批判大会,事后还罚他到猪场去伺候那群落难的天蓬元帅。
谁知,阎涛是个冥顽不化、屡教不改的惹事篓子。
事隔不久,老职工家的鸭子丟了,是被人赶到冰井里淹死后煮着吃了,主谋是阎涛;再后来,连队鸡场的鸡蛋让人偷了,不是一个人干的,但主谋还是阎涛。阎涛伺候天蓬元帅的猪食灶竟成了他方便个人烹煮的私人伙房,真让人哭笑不得。他如此这般地胆大妄为,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法乱纪,让连里的领导们不得不对他采取更加严厉果断的管教措施。连里准备开阎涛一次触及灵魂的批判大会。
为了取得良好的批判效果,领导们做了认真的安排部署。他们首先布置六个知青排的知青们准备批判文章,柳平的排长杨华就把这个特殊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柳平。用杨华的话说:柳平是她们排公认的看书多、写字好的女秀才,写批判稿的任务,非她莫属。但私下的原因,只有杨华自己知道。柳平当然是立刻推托,说她不会写,没有理论水平。杨华劝了半天也没有效果,就汇报给了连队的指导员。
指导员马上找柳平来进行了一次严肃认真的谈话,内容有三:一是她偷看禁书的事被群众发现了,要査书源,要做深刻检查;二是要她和阎涛这个问题知青划清界限,要她认真写好批判阎涛的发言稿,因为这是连里给她惟一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三是如果她继续抱着抵触态度,那么在阎涛的批判会上,她偷看禁书的问题将一起受到全连批判,同时,她还会被取消兵团战士的身份,做农工。
柳平吓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连部的,整整一夜,她辗转反侧,不能人睡。她不怕查书源,只要不出卖阎涛,她能学习江雪琴,打死也不说。但是,写批判阎涛的发言稿却不那么简单了,别人也许没什么,她若写了一定会深深地刺矹阎涛,他疾恶如仇,会因此而怨恨她、仇视她的。因为她知道,他是为了她才不在城里当兵,来到这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鬼地方。可是指导员的话很明确,如果她不写,她就会同时受到批判,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们要剥夺她兵团战士的身份,要让她和当地的劳改就业人员和山东的移民农民一样当农工,这是多么严重的惩罚啊!果真是那样,她将无地自容。
怎么办?柳平在七炕上不住地翻烧饼,直到天亮,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最后,还是周紫玉帮她出了个下下策:批判稿还是要写,避重就轻,凑点标语口号就行了。紫玉说:事后由她向阎涛作解释,相信阎涛会理解柳平当时的处境的。事情就这么做了,结果果然不出柳平所料:会上,阎涛对柳平怒目而视,像怒视着叛徒王连举;会后,柳平在食堂里受到了阎涛一次人骨三分的羞辱!
这天晚饭时,食堂里照例熙熙攘攘,柳平打完饭后走到阎涛身边,悄悄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6点钟,老地方。柳平想一会儿亲自和他解释一下。没想到,她人还没迈出食堂大门就听见阎涛高声叫道:喂,大批判英雄,晚匕找我有什么事?什么是老地方啊?
柳平呆了,食堂里也一下子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俩身上。
阎涛继续大声叫道:别是你想勾引我吧?最毒妇人心,我就害怕你这样的!
当啷一声,柳平手中的饭盒落到了地上。
阎涛还在尖刻地叫着:快走啊,找别人去吧,再耗着,6点钟就到了!
柳平儸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周紫玉拖回宿舍的,从此大病三天!
周紫玉当晚就去找阎涛,把他臭骂了一通。阎涛听了后悔莫及。但此后,柳平视阎涛为仇人,任他怎么道歉,赔不是,她都不接受,那心中的鸿沟深深地陷进了她的心底,好像再也填不平了……
柳平紧闭着眼睛,一会儿是阎涛当年尖刻的面孔,一会儿是他后来悔恨的样了,一会儿又是他现在面色苍白的眼神,尽管柳平非常想抹平自己和他的恩怨,因为随着年龄的知天命,她懂得能像阎涛这样对她一世痴情的男人是绝无仅有的,但年轻时挨的那一刀,足以让她疼上一辈子,她怎么也缓不过劲儿来,她麻木了,好像也不想缓过来了。
可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为什么又要来招她?
他到底想干什么?她明知故问……
杨华提着水果来看阎涛了。
自从退休在家,杨华整天无所事事。丈夫病逝多年,孩子在外地读大学,她的家就像个冰窖似的冷冷淸清。那天兵团战友聚会,她从向海滨处得知,阎涛至今还是一个人时,心里就开始惦记卜。他了。
他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莫不是得了什么重病?她想去看他,但犹豫了好几天。因为三十年前,在东北连队的时候,他们有过误会,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误会,那就是她暗恋他,可他并不喜欢她,仅此而已。
那是个纸条,一个夹在《红楼梦》里的纸条,杨华至今记得那上面的一行字:6点钟,老地方!阎涛让她把书交给柳弔时,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其实阎涛是示意她不要对外人声张,可她却以为是给她的示爱纸条。她的心被拨动了,晚饭时,她趁身边没人问阎涛,老地方在哪儿?阎涛惊异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魔鬼,她一下子明白了,脸羞得像块红布,逃也似的走开了。
此后,杨华见了阎涛总是不自在,见了柳平则心里翻醋。再后来,阎涛惹事,引来了批判,作为排长,她要求柳平去写批判文章、做大会发言的做法,确实是在有意报复他们,在借机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平。批判会后,杨华一箭双雕、棒打鸳鸯的计谋果然大功告成,但她没有太多的惊喜。因为,虽然她百般向阎涛示好,但阎涛却始终也没有愿意接纳她的意思,反而倒显得和她更加疏远了。
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人都老了,恩怨也淡了、没了,人们需要的应该是相依、相伴的感觉。既然,她和阎涛都是单身,互相照顾一下也应该是需要和可能的。于是,杨华从饭桌上开始就关注阎涛了。他怎么了?看上去身体好像很弱,而且病得不轻呀?他现在真的是需要人接近、照顾的。
阎涛和柳平在饭桌上的冷言相对,让杨华心中暗喜。她觉得,柳平现在虽然也是一个人,但她早已不是杨华的威胁了,因为杨华知道,不论阎涛怎么样的一厢情愿,以柳平的个性,也是绝不会接受一个严重伤害过自己的人。杨华这么想着,就鼓起勇气上门了。
开门见到杨华,阎涛似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吃惊。他热情地把她迎进了屋里,又是沏茶,又是削苹果,热情有加。
杨华心里很舒服,她边喝茶边问:你身体怎么样?那天我可看你不太好啊?
阎涛说:没事,只是胃不好,这几年忙得生活缺规律,把胃整坏了。
那你爱人不管呀?杨华明知故问。
爱人?阎涛笑了,我爱人在丈母娘腿肚子里转筋呢!杨华不说话了,她打量着阎涛这套有一百多平米的新房,装修不错,就是乱七八糟,东西东搁西放的,一看就是个没有女人打理的家。她站起来,脱下外衣,挽起抽子……
阎涛连忙问:你要干什么?
杨华说:帮你收拾收拾,你这个家没有女人帮忙怎么行?都成猪窝了阎涛说别别,你可别收拾,我习惯这样,你一收拾,我就找不着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