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道:“将棺材连尸体拉回县衙,叫仵作验看。”几个人拉上尸体,起身回县城。路上,海禄再也忍不住了,问道:“老爷,这女子是谁?为何被埋在这里?老爷又是如何得知这里会有尸体?”海瑞笑道:“不忙,等到回衙之后,我再与你细讲。现在我只对你说一句,这案子我已经清楚得很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极为凶残而且狡猾的敌人,陆光韶,杨真,信差,还有这女子,都是死于他手。”
海禄睁大双眼:“一连杀四个人,天哪,这些人究竟何处得罪了他?”海瑞道:“关于这一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几人回到衙门,海禄叫来仵作,验这女子尸体。那仵作不到片刻就验看完毕,向海瑞报道:“这女子不过二十三四岁,看其尸体腐败情形,死期不过四五天,乃系被毒害致死,但口内与食道内无毒,疑为外伤所致,左乳下有一小洞,可能便是伤口。”
海瑞取出那支毒箭,递与仵作,道:“看看可是这一类的暗器所伤?”那仵作拿来一比,叫道:“正是,正是这样的毒箭。”
海禄不禁从额上抹下一把冷汗,心道那晚好险,若不是海瑞福大命大,可能也早已和这女子一般了。
等到尸体撤下,余人散去,海禄才道:“这女子会是谁呢?为何被人毒害,又埋尸在杨真受害处?”海瑞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若一时不弄清个中缘由,便追问个不停。好,现在我就对你说个明白。”海瑞坐回椅子上,道:“凶手是利用人的思维破绽,才将她埋到杨真受害处的。试想你如果在一个地方发现了尸体,而又没有其他人失踪或死亡的消息,还会不会在地下找寻?”海禄想了想,道:“可能不会。”
海瑞道:“无论他将尸体藏在哪里,可能都会被人发现,因为尸体可能腐败发臭,但如果那上面已有一具发臭的尸体,人们就不再会疑心了。况且他将原地的草拔下,又可以掩盖他埋棺材所留下的痕迹。”
海禄恍然大悟,却又问道:“而这女子是谁呢?”
海瑞喝了口茶,道:“这女子就是兰香。”海禄一怔,道:“不能吧。昨天那兰香还在和老爷说话哩。”海瑞笑了:“我叫昨天那女子为兰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而且那女子从未说起过她叫兰香。”
海禄道:“那也不对呀,老爷一叫她兰香,她若不是,应当否认才是。但她却欣然应允,却不是兰香是谁?”海瑞道:“她本不是兰香,是有人让她扮演兰香来哄骗我们。因为瓦子巷的暗娼素不爱出门,所以没什么人认识,就算认识,为了脸面着想,也会否认。所以假扮她并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她在我们面前做了一出戏后,就消失了,目的就是让我们相信,那晚是陆光韶将杨真找去的,也就说明陆光韶与杨真勾结,而与真正的凶手无关。”
海禄点点头,道:“如此说来,昨天她说的我们就不足信了。”海瑞道:“如果不是那女子说错了一句话,我至今还不知她是假扮的。”海禄道:“她说错了什么?”海瑞道:“她将头上那件首饰说成是玉搔头,可我今天去过卖那首饰的地方,也打听到杨真确是在那里买过同样的一件饰物,可那首饰却不叫玉搔头,而叫做玉步摇。”
他停了停,又道:“这玉步摇与玉搔头虽然同为首饰,可做工却大不相同,玉步摇要名贵的多,而且价值不菲,杨真精通玉器之道,绝不会说错,如果那女子是真正的兰香,也不会说成是玉搔头。所以我断定,她绝不是兰香。而真正的兰香,早已香消玉殒了。”
海禄这才明白,不住的点头称赞。可又有些疑问:“而这个凶手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将兰香的尸体埋在杨真尸体之下?老爷又是如何得知?”
海瑞并未回答,只是胸有成竹的道:“今天晚上,就是案情大白之时,现在你快马加鞭,去一趟应天府,看刘大人处有没有一份丽水县前几天送来的公文,注意,这份公文必定有很多页数。如果有的话,将它拿来我看。”海禄这次并没有怀疑,马上去办了。
海瑞坐在原地想了片刻,放下茶杯,走进陆光韶的屋子,看着那几幅新冒出来的画,若有所思。他又看了看地面,突然他发现,在桌案前面,有一块地面像是被刻刀划过一般,变得极为粗糙。
他对这一点的微小发现竟显出极重视的样子,马上蹲下身去,仔细看了半天,他清楚的知道,这块痕迹是以前没有过的,而它是哪里来的呢?
等到他直起腰身,看到桌子上那木碗里仅剩余的一点点水时,他的眉头一展,像是想到了什么,嘴角边露出了笑容,喃喃的道:“好个陆光韶,原来是变这么一个戏法给我瞧。”
他像是解决了一样难题似的长出一口气,可他的目光移到那四幅画上时,眉头又紧了起来。
这四幅画与前几幅可说是大不相同,而出现的又极是神秘,应当是有所指的,可指做什么呢?海瑞茫茫然一无所获。他的眼睛望向桌案,最后目光又停在那两本书上。
那两本书并没有动过,还是上面一本迷情记,下面一本对韵,而所有这些与屏风上的画究竟有没有联系呢?这几幅画的谜底又是什么?
谜底、谜底……
他突然身子一震,从下面取出那本对韵,对着那四幅画仔细看了起来。这一次翻过几页,像是有一点发现,脸色兴奋的泛起红光,又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了更重大的发现,不住的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最后他合上书,发出一阵清爽的笑声,道:“陆兄陆兄,你这个谜底我已猜到了,这个谜我也已经解开,今天晚上,你在天之灵如果在听的话,我一定将那歹人绳之以法。”
九
这个夜晚很是出奇,出奇的暗,出奇的静,连风都没有一丝,可能连上天都有意来听堂,不使风声掩盖住这每一个可能引起惊奇的字眼。
海瑞升坐县堂,两边站的都是自己的亲随干办,而所有的衙役人等都在下面听审听传,连同外堂看热闹的老百姓,几乎挤了近二三百人。
大家都听说了,本县陆大人离奇身死,原因未明,出于对这位好官的崇敬之情,所以都来到县衙听个究竟。而且谁人不知海瑞是当今的大清官,断案如神,看这次能不能给大家一个惊奇而出乎意料的结果。
已近定更,海瑞看了看堂下,将镇堂木一拍,两边干办齐齐发出一阵呼喝之声,立时堂下一片寂静。海瑞清清嗓音,道:“本官蒙皇上恩宠,巡检十府,应天府是第一处,谁想才到这丽水县,便遇上一件大案。知县陆光韶离奇身故,府库中二千两白银神秘失踪,不由得本官不仔细调查。而之后接连发生数人身死的事件,着实难解。幸托圣上洪福,关于此案案情,本官已勘破十之八九,来人!”
十八名干办一齐应声,海瑞目光如刀,射向班头陈山:“先将陈山拿下。”四名干办过去,不由分说,将陈山按倒在地,陈山大呼:“冤枉!无罪!”
海瑞冷笑一声,道:“你一连杀死数命,还说无罪!”陈山叫道:“小人乃公门之人,深知法令,如何会杀人!”海瑞道:“若无证据,谅你也不会膺服。”他一摆手,几个人抬来一口棺材,在陈山面前一放。海瑞道:“你可曾认得这口棺材?”
陈山抬眼一看,便有些变色,嘴里却道:“小人没见过。”海瑞道:“五天之前的一个晚上,你就是拉着这口棺材出城,去收殓一个饿死的乞丐,对也不对?”陈山眼睛转了转,道:“此事是有的,但究竟是不是这口棺材,小人记不得了。”海瑞道:“那晚你将乞丐埋在何处,可曾还记得?”
陈山道:“天黑路远,小人也记不得了。”海瑞哼了一声,道:“一派胡言。那晚你跟本没去收殓什么乞丐,而是出城埋尸,而这口棺材在出城前,就已装上了两具尸体。一具是杨真,另一具是兰香,是也不是?”陈山额头上微有冷汗,大叫道:“绝无此事。小人没有杀人。”
海瑞将镇堂木一拍,喝道:“还敢抵赖,你看这是什么?”陈山抬头看去,见海瑞手中拿了一小片红色的东西,陈山不解,海瑞道:“这东西是本官从杨真衣襟中发现的,初时还不知是什么,现在本官已得知,乃是你帽子上的翎毛。左右,将陈山的官帽打下。”
一个干办一挥手,将陈山帽子打落,捧到海瑞面前,海瑞走到堂中,将手中的毛片与帽子上斜插的翎毛一对,竟是严丝合缝。堂下人等大哗。
海瑞追问道:“现在你还有何话讲?分明是你将杨真杀死,而他在挣扎之时,将你帽子上的翎毛扯下一片,是也不是?”陈山大吼一声:“不是,那晚我跟本没戴帽子,他如何会……”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仰起头来恶狠狠盯向海瑞。
海瑞却在点头冷笑,淡淡的道:“原来那晚你没戴帽子。”堂下众人怔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大家都为海瑞这种引虎入坑的断案方法而折服,在丽水县发生的案件中,从没有人展现过如此的心智,历来断案,无非是审讯,用刑,画押,海瑞今天的表现是大家从所未见的。
陈山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眼睛都已发直,他心底的防线无疑已被海瑞的神机击溃了。
海瑞笑了笑,道:“这片翎毛的确是你帽子上的,但却不是落在杨真衣服里,而是我让人在你不注意时扯下,引你入阱的。现在你可以讲一讲,你是如何杀死杨真与兰香,还有那信差的。”
陈山又是一惊,不禁脱口而出:“你全都知道了?”海瑞道:“而且我还知道,那晚在杨真屋子里暗算我的人,也是你。”
他停了一下,喝了一口茶,道:“那晚你也是去找杨真断落的指甲的,可才进屋,我们就到了。所以你只能藏身梁上。而你见我找到了那指甲,说破杨真真正的死因时,才动了杀机。我一早就猜到是你,因为我那两个亲随都是高手,却被你逃走了,那是因为你对此地的地形十分熟悉。”说着从怀里取出那支毒箭,道:“你并不是第一次用这枝箭,在这以前,你用它杀死了兰香小姐。还有,你逃走时撞破窗子,可那窗棂上有血,是你身上留下的,陈班头,还要不要验看你身上那新添的伤口呢?”
陈山彻底崩溃了。他失神的眼睛足以说明他已被击垮,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低下了头:“我说,我说。”
“杨真确是我杀的,那兰香也是。因为……因为……因为我看中了兰香,可她却去喜欢那个姓杨的,想来是他的官职比我大吧。我于是便动了杀心,先用衣服憋死了杨真,我怕人看出他的死因,所以用刀将他的脸划烂。然后用吹管杀了兰香,又把他们的尸体装进棺材,假说出城收尸,来到城东的林子里,,将我爱的兰香用棺材盛了,埋入地下。我恨这杨真,所以将他的腿与手砍下来,然后曝尸荒野,造成一个被强人劫掠的假象,想掩人耳目。而那个信差平日与我交好,我与兰香的事他都知道,为了不至于节外生枝,我也将他杀了。他们都是我杀的。现在兰香已死,我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堂下众人发出一片唏嘘之声。
海瑞听了,怒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为别人搪塞,那真凶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为他掩饰。”陈山一惊,道:“小人已视死如归,还掩饰什么?”海瑞道:“你一个班头,如果不知那信差身上带有重要公文,又怎会料到他会连夜赶路?这个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陈山牙咬得直响,半天才道:“大人此话,小人无言以答,总之他们都死于我手,要偿命我也不怕。”
海瑞冷笑:“只怕要偿命的不止你一人吧。”他大喝一声:“左右,将潘华拿上堂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干办走下堂口,将潘华押了上来。]
潘华却是镇定得很,在堂前一跪,道:“大人,宣小人何事?”海瑞目光直视此人,看了一会儿,才道:“谁会想到如此一位白面书生,竟是个丧心病狂的杀人魔王,你亲手杀死陆光韶,又指使陈山杀死杨真、兰香与那信差,罪大恶极,枉你还读过圣贤诗书。真是儒家败类。”
潘华淡淡一笑,道:“大人在说什么?这些事与小人并无一点干系。”海瑞冷笑:“并无一点干系?我问你,陆光韶是如何死的?”潘华道:“私盗库银,畏罪自尽。”
海瑞道:“错!陆光韶是你毒害的。”潘华脸色一正,道:“大人不可胡乱诬陷,你有何证据说明我害死陆大人?”海瑞从桌案上拿起一份约有二十多页的公文,道:“这是你几天以前起草的一份公文,在陆光韶批阅之后,便送交应天府刘之唐大人处,而就是这份公文,害了陆光韶性命。”
潘华的眼神有了些波动,道:“这个小人却是不明白了。”不只是他,堂下的众百姓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一份公文因何会害死人。
海瑞用手挥了挥,堂下的议论声立止,他朗声道:“陆光韶深夜做画,并无人进出他的屋子,本不可能下毒。但有人竟利用他一个小小的习惯,就轻而易举的杀死了他。”
堂下一片骚动,海瑞提高了声音道:“是个什么样的致命习惯呢?那就是这位陆大人在看书之时,喜欢用手指蘸了唾液翻书。而这份公文每一张页面上,都涂了毒药,而刚涂完毒药的书页无疑都显得有些发粘,陆光韶一定会照习惯翻书,这样一来,毒药就相当于被他吃到嘴里,焉能不死?”
他将桌上的一碗茶端起,将几页公文的边角在里面浸了片刻,道:“潘华,你要自信没有在公文上涂抹毒药,可有胆量将这碗茶喝下?”
潘华一阵冷笑:“大人差了,如果我本没有投毒,而是大人你在页面上涂毒,可不是枉杀好人?而且我死了也要背一个谋杀的罪名,这碗茶小人不是没胆量,而是跟本就不能喝。况且,我送这份公文是陆大人死的前一天晚上,如果涂了毒,那陆大人应当立时毙命,为何第二天深夜才死?而他所喝的茶中有毒,这难道还不是自尽身亡?大人不要平白诬陷小人。”
海瑞一阵大笑:“早知道你会狡辨,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刁徒,你曾在药店做过药剂师,对于毒药药性自是十分熟悉,所以配制出了这种毒性虽剧但发作缓慢的毒药,而陆光韶当时跟本不知道自己服了剧毒,第二天他身死之后,你进到他屋子里,趁无人之时将那种毒药放入他的杯中,造成他服毒自杀的假象,可你却忘了,大凡想要自杀的人,必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那杯中茶水必然被他一饮而尽,又如何会留下少半盏?所以那毒药必定是你后来放入的。”
潘华面不改色,冷冷道:“大人只不过是猜测而已,全无一点证据服人。”堂下的众人也喊叫着:“对呀,只是有理,全无证据,如何服人……”“大人,拿出证据来,让他心服口服。”
海瑞一拍桌子,喝道:“来人,取证物上堂!”众人一下子没了声息,眼睁睁的看着,只见不大功夫,四个干办抬来一座八扇屏,放在堂前。海瑞道:“这白玉屏风便是证物。”
十
所有人都在看那座屏风,看着上面的几幅画,可全都不明白画中的意思。海瑞走出桌案,绕到屏风前,朗声道:“陆光韶大人在死前就知道有人在偷盗库银,经过他暗中查访,知晓了其中一的些事情,可是也招来了杀身之祸。他很清楚自己将要被人所害,所以才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来看这屏风。其实他的真正目的是向我揭穿犯罪之人。但他又不可以明言,因为那信可能被人偷看,所以在信中并未说明真正动机,可就算是这样,也招来了凶手的猜疑,凶手得知我要来丽水县,生怕陆大人知道他们的罪恶勾当,所以便先下手除去陆大人。于是在那天深夜,凶手便给他送上了一封要命的公文。”
他瞟了潘华一眼,又接道:“陆光韶不愧为一个深谋远虑之人,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不能活着见到我,就留下这屏风做为证物,所以他在屏风中藏了四幅画。也就是这四幅画,让我得知了此案的一切情节。”
堂下一个人大声道:“可这画上并无一字呀。”
海瑞笑笑,道:“陆光韶既是深谋远虑,当然早想到这一层,万一在画上写明,那如果我不到或来晚了,此画被凶手第一个看到,就会轻轻巧巧的将它毁去,那么陆大人的一番心血不就付之流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