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正中放着一张红木八仙桌子,上面摆放着托盘,但托盘上空空如也,不见一物。海瑞已听过详细介绍,那雪龙瓶就是放在这个托盘上的,但它是如何被偷走的呢?
海瑞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屋子砌得很紧密,连个老鼠洞都没有,理不用提进人了。屋子四角和正中顶上果然开有五个气孔,但都只有碗口大小,连小孩子也探不进脑袋,看来这屋子除了门口以外,再无第二个地方可以进入。
这间屋子果然是一间密室。然而凶手是如何盗走雪龙瓶,又怎样杀死杨知县的呢?以那地上的笔画来看,杨怀安仿佛已知道了什么,但就在这时遭到了杀害,海瑞推想,如果他能知道杨怀安所知道的,这个案子就指日可破了。
现在看来,凶手应该是进不来这屋子的,如果说可能,也只有管家自己的人。但这又是为什么呢?要知道这雪龙瓶一献给皇帝,管家立时就可以声名大振,甚至飞黄腾达,他们没道理演出一场监守自盗的把戏,以引来抄家灭族的惨祸。
看来凶手定是外人。
可按照案宗上记录的,管世居是家中首脑,这密室钥匙只他一个人有,绝没有交给过外人,而且他一直随身带着,也不可能被别人拓印成模,另制一套。况且杨怀安身死之时,门是从里面上闩的,在外守卫的人说,当夜并无外人出入。
看来凶手并没有进过这屋子,但他却盗走了宝器,还杀了知县,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海瑞仔细打量着这间屋子,想从中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但他却失望了,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得很好,所有物品甚至连一点移动过的迹象都没有。海瑞轻轻摇摇头,走出门去。
吴松年与几个亲随干办正在门外,见他出来,凑过来问道:“可有发现?”海瑞轻轻摇摇头,道:“我们上屋顶看看。”几个干办搬来木梯,吴松年与海瑞先后上得屋顶。
屋顶上寒风刺骨,海瑞向屋子后面看了看,发现这是村子最外面的一条街,再向后就是一道林坡,密草丛生。
海瑞伏在后屋两角的气孔上,向下看去,发现这两个气孔只能看到那张带横木的桌子,无法看到上面的托盘,也就是说,从气孔里是看不到雪龙瓶的。他又来到中央的气孔,向下一看,正好看到杨怀安身死的地方。
他的脑子里在飞速思索,看来凶手杀死杨知县,是在这个气孔中下的手。而杨知县死前所书,也一定是凶手姓名。但从气孔里,如何杀死一个活人呢?况且杨知县身上的伤口都在胸腹部。
种种迹象表明,雪龙瓶的失踪和杨知县的身死,一定是管家人搞的鬼。
可是动机呢?唯一讲不通的,就是动机。
海瑞转过头问吴松年:“管家诸人之中,有没有在逃的?”吴松年摇摇头,道:“全部在押,没有一个人事先逃走。”海瑞点点头,道:“那定是外人所为了,年兄有没有查过,管家在这村子里有无仇人?”
吴松年道:“早查过了,管家一向与世无争,安心烧瓷,几乎不与任何人争执。唯一可能出事的,就是管世居的女儿,管莲姑。”海瑞问道:“这个莲姑可有什么不同的?”吴松年道:“这女孩儿今年二十岁,十几年前已经指腹为婚,许配给了同村的王明柯,怎奈这王明柯前些年突然父母双亡,自己又害上了皮肤病,全身皮如硬茧,不时溃烂,十分吓人,管莲姑一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哪能嫁他?于是就退了婚,那王明柯倒也没说什么。现在这莲姑还没有出嫁,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中人。”
海瑞思索片刻,道:“如此,我们下去吧,这上面真是冷得刺骨。”两人并肩向梯子走过,海瑞搓着双手,无意中发现手指尖掉落下很多黑色颗粒,他看了看手上,掌间还沾有一些。
海瑞问吴松年:“年兄,这是什么?”吴松年看了一眼,笑道:“这是炭灰。地此人并不富有,一般人是烧不起炭的。管家是此地最有名气的瓷匠,当然烧得起。”海瑞心中动了动,暗道:这炭如何会烧到屋顶上来?
吴松年没有理会,径自下屋。海瑞便跟了下去。
回到吴松年住的屋子里,海瑞沉思着,这件奇案不是一时就能想通的,他现在如同面对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线,没有一个头绪,他知道,如果能找到其中的一个断点,这团乱麻就可以应手而开。
现在这个断点在哪里呢?
海瑞决定,先从一个人入手。
第二天吃过早饭,海瑞没有让任何人跟随,独自一人出门,他向村中人打听了一个去处,沿路而行。
这土阳村虽然地处偏僻,但是却另有一番风景,现在虽属隆冬,但村中石径清幽,修竹茂密,想来在春光旖旎,夏日炎炎之时,这里定是个避暑游玩胜地。
走了不多时,已近村边,这里有一所独立的宅院,与各家的门户都相隔着十多丈远,竹篱茅门,十分简陋。
海瑞没有贸然闯入,而是驻足门前,高声叫道:“王明柯可是这家?”过了不多时,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门外是谁?”海瑞回答道:“府衙中人。有事相访。”
屋门一开,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海瑞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猛一看到此人时,还是吃了一惊,这人长得身材匀称,相貌不算丑陋,但从脖子以下,生满了烂疮,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是灰白色的,中间夹杂着血丝血块,让人看得心头直庠。
他走到海瑞近前,一股淡淡的臭味让海瑞的鼻子极不舒服。
这人看了看海瑞,道:“我就是王明柯。先生有话要问?”
海瑞没回答,只是道:“足下难道不想让我进屋一坐?”王明柯干脆地回答:“不想,我住的地方,别人受不了。你要想问话,最好离我远一点。”海瑞倒也不生气,笑了:“你猜我会问你什么?”王明柯冷笑道:“无非是莲姑的事,前几日早有衙役问过了,先生再来问,我还是如实回答。我不恨莲姑,也不恨她家人,更不会害她们。雪龙瓶丢失了,我也很奇怪,但我不知道是谁偷的。”
他几乎是一口将所有事都讲明了,把所有的话都堵住了,如果换了别人,一定会悻悻而归的,可是海瑞并不想就这么走。他笑道:“你猜错了,我不是问你这些的。”
王明柯一怔,道:“那你问什么?”海瑞道:“我是来问……刚刚死去的王春。”王明柯呆了一下,道:“王春?为什么要来问我?”海瑞道:“因为以我看来,你二人都是独身生活,遭遇令人同情,或许你知道一些王春的事。”
王明柯有点不情愿地道:“我与他并没有什么来往,他看他的庙,我烧我的炭。他住村子那头,我住村子这头,一年也见不了几面,如何知道他的事?”
海瑞眼睛一亮,问道:“你做什么营生?”王明柯道:“烧炭!”海瑞曼声吟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你烧炭也是在山里吗?”王明柯不知他为何会有此一问,点头道:“也算是山里吧,不过离这里不远,只有一里半的山路。”海瑞继续问道:“你是在什么时候烧炭,白天还是夜里?”
王明柯道:“我整日烧炭。只有一炉炭烧好了,才会回来睡觉。”海瑞哦了一声,又道:“烧一炉炭要几天呢?”王明柯想也不想,答道:“好炭需要细火烧上三天。”海瑞问道:“你现在有烧好的炭吗?我想买一些。”王明柯道:“有、有,昨夜刚刚烧好的炭,上品成色。你要多少?”
海瑞随手取出一挂铜钱,道:“我就要这些。”
天将正午,海瑞与吴松年对坐,一边吃酒,一边讨论案情。
海瑞端着酒杯,看着桌边的炭火,道:“这炭的确烧得不错。”吴松年道:“你是有些怀疑王明柯?”海瑞摇摇头:“现在没有证据,况且以这炉炭来看,三天前王明柯还在山中烧制,他应当没有时间去杀王春。”
吴松年一怔,道:“老弟,他当然没有杀王春,我怀疑他是偷雪龙瓶的人!”海瑞若有所思,随口道:“此话怎讲?”吴松年道:“就从这炭上讲,屋顶上的炭会不会是王明柯带上去的呢?要知道他终年烧炭,鞋子下衣服里难免要沾染一些。”
海瑞笑着饮尽杯中酒,摆手道:“不一定,不一定,单凭着一些炭灰,还不足以证明就是王明柯到了屋顶上。其他人也有可能。”吴松年急着道:“但是管小姐与他退婚,他虽然嘴上不说,仍旧有可能心怀愤恨。盗宝杀人。”
海瑞看着他,微笑道:“可是杨知县所写的那两笔,并不是‘王明柯’这三个字中的任何一部分啊。”吴松年道:“可能,可能……说不定盗宝的是王明柯,而杀人的另有其人。”海瑞一怔,将酒杯举在嘴边,没送下去,呆呆地道:“对,很有可能……可他为什么要杀人呢?”
吴松年哑然失笑:“为什么杀人,当然是杨知县得到了什么证据,他为了灭口呀。”海瑞怔了一下,才道:“年兄领会错了,我是想到了王春被杀之事。凶手为什么要杀他呢?”吴松年道:“当然是外地人进庙偷盗,被他撞见,才动起手来的。”
海瑞摇摇头,道:“只怕实情并非如此,想想看,如果是两人动手厮打,那庙里的陈设应当破碎毁坏,但我看到,庙里除了香炉不见了以外,没有一点打斗的迹象。而且王春身上也没有其它的伤痕,凶手是瞧准机会,一斧断头的。以我看,应当是在王春没发现他的情况下,突然偷袭。这不像是普通偷儿所为,不然以王春的经历,不大可能被人轻易杀死。”
他继续道:“还有就是那个香炉,凶手为什么要拿走香炉呢?我听地保说,这香炉足有一二十斤,生铁制成,凶手杀人之后,应当快速逃走,为什么要拿着这样一个沉重的香炉呢?所以……”
吴松年道:“所以什么?”海瑞仰头喝下一杯,将杯子重重一放,道:“这说明,凶手不是外地人,而是村子里的。”吴松年吃了一惊,叫道:“你是不是说,杀王春与偷盗雪龙瓶,杀死杨知县的,是同一个人!”
海瑞点头:“很有可能。”吴松年思索着道:“对,对,凶手可能是将雪龙瓶带到了庙里,也许是去供奉女娲娘娘,但这时王春撞了进来,发现了雪龙瓶,于是凶手就出其不意,杀人灭口,而那香炉是他故意造成的假象……”海瑞扬了扬眉头,笑道:“猜得不错,以我看来,那香炉定然就在村子附近。只要细找,定可以找到。”
吴松年高兴起来,拍着桌子道:“看来只要捉住了杀人的人,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哈哈,老弟,真有你的……”
他刚要吹捧几句,突然就听到屋子前面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三
事起突然,海瑞与吴松年都猛吃了一惊,一起跳起来冲出去。
惨叫声从前面一条街传来,吴松年与海瑞二人跑到那里,只见一家门口围着几十号人,纷纷议论,可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有什么惨剧发生。
又是一阵惨叫声传来,二人分开人群一看,不由得相对而笑,原来里面是个屠宰场,正在杀猪哩。
海瑞这才省起, 现在已近年关,牲畜们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吴松年没看过杀猪,十分新奇,立定了脚不动,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
只见场院正中烧着一架大锅,里面热气腾腾,水早开了,锅边上站着一个小伙子,又高又壮,一身腱子肉泛着古铜色的光,上身只穿着一件小褂,脑袋上还在冒着热气,在他身边,躺着一头被绑住的肥猪。
小伙子扔下刚刚把猪打得昏晕的大棍,取过一条长长的铁钎,在猪的后腿处向上力插,然后拿过一条竹管,从铁钎插出的孔洞里伸进去吹气,没过一会儿功夫,那猪被吹得像是黄河上的羊皮筏子。
等到再也吹不进气了,小伙子用麻绳把猪后腿绑好,吩咐四个帮手一起用力,把猪搭起来,放入冒泡的大锅里打几个滚儿,然后放在案板上,小伙子早抄起刮刀,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头黑猪褪成了白条猪。
最后,小伙子取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尖刀,对准猪的心脏,一刀捅进去。鲜血就像喷泉一样射出来。
此时,门里门外一片惊叫之声。连吴松年也脸上变色,他虽看过杀人,但从没看过杀猪,现在一看,没想到杀猪比杀人还要可怕。
可能是因为被砍头的大都是恶人,而被杀死的猪,全都是无辜的缘故吧。
吴松年看着小伙子将猪慢慢肢解,只感觉到心头一阵恶心,刚刚吃下肚的猪肉有造反的迹象。他拉拉海瑞,示意他回屋喝酒。
但是海瑞并没有动,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小伙子,非常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方才他用嘴巴向猪肚子里吹气时,海瑞的眼睛突然瞪圆了。
吴松年又拉了拉海瑞,海瑞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吴松年连连点头,独自一人负手而去。海瑞离了屠场,向后又转了一条街,见到几位大嫂坐在街边,一边针织一边闲聊,于是便凑上前去,叫了一声:“列位大嫂请了。”
如果换了城中小姐,见到陌生男人,一定要起身回避,哪会答一句话,但这是偏远山乡,妇女们大都性子开朗,能说能笑,见海瑞年纪轻轻,生得又正派,不免先生了几分好感。
一位妇人嘻嘻一笑,道:“什么事呀,小相公?”海瑞道:“在下刚刚喝过酒,闲游到此,口渴得很,想来讨碗水喝。”这妇人没说什么,起身回屋倒了一碗,送将出来。
海瑞一边喝着水,一边问道:“方才我看村里有人在杀猪,手艺可精得很哪。”一个上年纪的妇人道:“那是自然,他家祖传屠户,到现在也不知放翻了几千几百头猪,哼,成天有肉吃。羡慕死人。”
海瑞知道杀猪的规矩,谁家有猪要杀,等到宰完之后,猪下水与猪尾巴是要留给屠户的。在这地方,天天能有肉吃,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
海瑞问道:“简良家烧不烧得起炭呢?”送水妇人笑了:“啊哟,他烧不起谁还烧得起,就算用肉来换,也足够他烧一年的了。”
另一个年轻妇人接口道:“谁说不是?谁要嫁了他呀,算是掉进了肉缸里,一生不愁油水。”送水的妇人嘻嘻一笑,拍了那年轻妇人一巴掌,调侃道:“小蹄子,恨自己嫁早了是不是?”众妇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年轻妇人白了她一眼,道:“人家哪瞧得上我这黄脸婆,人家的心里呀,只有管小姐哟。”
海瑞猛然一惊。
送水的妇人敢沉下了脸,唉了一声,道:“只恨这简良没福气,干了这一行,我听人说,如果他不是杀猪的,管世居肯定一早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哩。”
海瑞禁不住问道:“那杀猪的小伙子叫简良?他看中了管小姐?”
年轻妇人道:“虽然他没说过,但我还看不出吗?每次简良看到管小姐,脸上像蒙了红布。可是管小姐偏偏就是不理他。”海瑞唉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简良一定满腹怨气了?”年轻妇人道:“那可没有,简良是个厚道人,别瞧他杀猪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见了女孩子,话都不敢说一句的。”
年老妇人叹息一声:“可惜,如今管小姐也随家人一起下了大牢,我看八成是活不成了。”海瑞道:“可以我看,简良并没有将管小姐的死活放在心上吧,管小姐在牢中受苦,可那简良却杀猪杀得红火着呢。”
年轻妇人哼了一声,道:“那就不知道了,男人的心,哼,说不清楚。没准这简良现在心中暗喜呢——早嫁了我,岂不是好?免得到死都是个雏儿……”说到这里,她瞟了一眼海瑞,脸上红了一下。不再说了。
海瑞点点头,又问道:“以大姐看,管小姐有没有心上人呢?”年轻妇人随口道:“心上人嘛,倒也算有一个,就是村南的高槐,这个小伙儿是个下药布阱的猎户,时常进山打猎,不时带回些小鸟小兽,送给管小姐,他又做得一手好竹器,管小姐也挺乐意和他交往的。”海瑞道:“管小姐下了狱,这个高槐一定是失魂落魄了?”
年轻妇人道:“可不是!高槐整天呀像丢了魂一样,天天去管家探问,因为管家已被官家封了,他就天天问那些衙门老爷,问什么时候能把管小姐放出来。唉,这个人挺可怜的。刚刚与管小姐订了终身,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惨事。”海瑞问道:“订了终身?”年轻妇人低声道:“你可别去乱讲,告诉你,数月以前,他们两个人曾在林中密会,我亲眼得见,高槐给了管小姐一只绿鸟儿,而管小姐把自己的头钗送给了高槐。那可是管小姐唯一的首饰,天天不离头,还不是定情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