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
庙堂里漆黑一团,不见灯火,以至于连佛龛里供奉的神祗都看不清模样。寒风从门缝隙里吹进来,将悬挂的帐幔吹得飘荡而起,那声音如同夜里的蝙蝠在振翼,听来甚是诡异。
一个人影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正在恭恭敬敬的行礼,他连着磕了三个头,然后跪直身子,嘴里在轻轻念着,但那不是虔诚的祈求,而是阴毒的诅咒:“我的神啊,女娲娘娘,你不必再留有善心了,世人早已背叛你很久了,他们已不再对你怀有恭敬之意,顺从之心,我……”
突然两扇门发出吱的一声响,那人猛然转头,却发现只是风吹门动,并没有异常。他又将头转向那高高在上的神像,轻声道:“我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不出多久,就会有人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要他们一刀两段,永不超生。”这时突然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响,随着这响动,一道昏黄的灯光亮起来。那人轻轻站起身,藏在了佛龛后。
黑暗中,他身上落下了一样东西,掉在蒲团上,可他并没有发现。
门开了,一个人探进头来,先是提了提鼻子,然后用他那仅有的一只眼睛,看了看庙堂里的一切,发现佛像前的两根巨烛不知何时早已灭了。独眼人叹息一声,举着灯笼一跛一跛的走进来,用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台上的巨烛。
然后他又向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便要离开,谁知方一动脚,眼睛一下子盯在蒲团上,灯光下看得清楚,那上面明明摆着一物,在灯下发着光。
他咦了一声,用手轻轻拣起,凑近独眼跟前,仔细观看,却丝毫没有发现身后那人正手执巨斧,悄然走近。
独眼人终于看清了手中的东西,最后发出一声惊呓,道:“这……这不是……管家……”就在这时,他猛然回头,发现了身后的人,他大叫一声:“你……”
庙堂中有一道寒光闪过,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灯笼掉在地上,兀自未熄,照出了那高高在上,一手执藤,一手托瓶的女娲娘娘,那神像色彩艳丽,形神丰满,体态妖娆,只是眼睛里溅上了一滴如春花盛开般的鲜血。
女娲娘娘显然没有生气,她仍然端坐莲台,微笑着俯视着庙堂中发生的一切。
一
吴松年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不住的来回走动,他的头脑中一片混乱,呼吸也比平时急促起来,只觉得心底像是有无数只小老鼠,乱抓乱咬,弄得他坐卧不宁。桌上的新茶早已冷透,而他的嘴唇却干得像三个月不下雨的硬地,几乎要裂开血口。
这书房布置得非常雅致,正中墙上挂有一幅米芾的中堂,下面清一色的楠木桌椅型式古朴,配上那套青花瓷茶具,整个书房看来古风盎然。足以使人静心宁神。但今天吴松年站在这里,脑袋却已成了一团乱麻,再也理不出头绪。
桌子上除了茶具,还摆着一卷案宗,而正是这卷案宗,让他神魂颠倒,再无宁日。
吴松年的目光又一次停顿在案宗上面,他将它抓在手里,又一次翻开它,仔细阅读着里面的每一个字,希望能从中找出症结所在,但从头到尾看过后,却又一次将它沉甸甸的扔在桌上,他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一个身子摔到椅子里,以手抚额,闭上了眼睛。
门外寒风呼啸,天气阴冷,此时正值隆冬,滴水成冰,屋子里虽然生着熊熊炭火,但吴松年的心也像是冰冻了一般。
十天,最多十天,十天之后,数十条性命就要成为刀下之鬼,无论他们是否有罪,他这个定州知府也要一并被牵连,轻得也要罢官免职,重则要发配充军。
在这一刹那,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肩头上落下一副重重的刑枷。他吃了一惊,猛一抬头,发现正在轻拍自己肩膀的人,正是身边的老管家,他张了张嘴,想发出一声不满的斥责,但却没有叫出声。他的嗓子太干了。
老管家并没注意到吴松年眼睛中的责备之色,他在轻声的禀报:“老爷,门外来了一个年轻人要见您,说是您的至交,姓海。” 吴松年向椅子上一靠,懒洋洋的说道:“我不是告诉你了,今天我不见客,你叫他……”
他说到这里,突然猛然站起身子,眼睛一下子睁圆了,道:“你说他姓什么?”老管家又重复了一次:“姓海。” 吴松年听到这里,脸上露出极惊喜的神情,仿佛信佛的人突然见到了佛祖一般,猛然一拍大腿,兴冲冲的跑出了屋子。
院门外果然站着一个年轻人,这人身披敝裘,头戴皮帽,脸已被冻得通红,手中拉着一匹劣马,脚下的靴子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好像走过了千山万水一般。但他的神情还是那样傲岸不群。看样子就算站在皇帝的金殿上,他也不改这副表情。这个人就是当今不畏皇权,上万言书而获罪贬官的海瑞。
吴松年跑出来,看到海瑞,大笑着上前,拉住他的手,将他拉进屋子,亲自倒茶招待。海瑞淡淡一笑,道:“吴年兄何必如此客气,兄弟只不过路过贵地,知道你在这里做知府,特来暧暧手脚。倒叫兄长始料不及了。” 吴松年面露兴奋之色,道:“哪里哪里,兄弟能来,乃是上天对我不薄,你这一至,兄长我可就有救了。”
海瑞一怔,道:“兄长遇到了何事?” 吴松年摇手道:“先不急,你先暧暧身子,喝杯热茶,之后我再给你细讲。” 海瑞闻言,看了他一眼,道:“一件县里的案子,竟能惊动你这位知府,可见并不是一般的案件吧。”
吴松年一呆,道:“兄弟如何得知我这里会有县里呈报的案件?” 海瑞指了指那案宗,道:“那卷宗上虽然没写明哪个县,但却盖着大印,乃是百里加急,难道说不是县里报上来的?” 吴松年笑了,道:“不错,我要给你说的,也正是这一桩无头案,也可以算得上一件奇案。我正愁找不出头绪,没想到上天派下个海瑞,这不是我的福分么?哈哈。” 海瑞一听,倒也来了兴趣,他喝了一口热茶,淡淡的说了句:“愿闻其详。” 吴松年也喝了口茶,清了清嗓音,说出了这桩发生在玉龙县的奇案。
玉龙县是定州府西北面的一个县分,因此地乃是定窑所在,出产的瓷器十分有名,因此全县的财政都以烧瓷产业为主,其中土阳村有一户人家,姓管,从五代时开始烧制瓷器,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自从上代家中有一位工匠烧制出了一种特殊的“白瓷”,质地恬静柔润,并不同于一般的白瓷“白如凝脂,素若积雪”的特点,所以被称做“甜白瓷”。而且能将胎壁烧得薄如宣纸,乃是一种举世皆无的手艺,管家也因此一举成为当地最有名气的工艺世家。
但就是这种举世皆无的手艺,不只是为管家带来了瓷器圣手的荣誉,也带来了灭门之祸。半年前,当今洪武皇帝听说了这种名贵的瓷器,颁下圣谕,让管家为皇宫烧制一件名器,以彰宝气。管家接到圣旨后,全家大喜过望,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以名扬天下,光宗耀祖。于是接下来的三月中,管家谢绝了一切日常事务,全家带亲戚共十五口人日夜不停,烧制瓷器,终于在半个多月前烧制成功,当瓷器出炉时,连管家的人都被这件精心制做的瓷器惊呆了。
那是一只酒樽,通体光滑细腻,色泽恬美,玲珑剔透,壁薄如纸,拿在手中轻如无物,尤其令人赞叹的是,酒樽的内壁上还隐隐有一条白龙,飞腾在祥云之中,栩栩如生。管家为它取名为雪龙瓶。
这绝对是一件无价之宝,管家的人激动万分,在出炉的当天就展开了一个小小的庆功会,将全村的人都请来了,大家一同瞻仰这件举世无双的宝器。庆功会一直举行到深夜,结束之后,管家的人为了防止万一,将这件雪龙瓶放在自家的一个贮藏室中,这屋子只有一个门,门上挂了两把巨锁,此外并无窗子,也没有其它的地方可以进入,只是在屋顶上留有几个气孔,却也只有碗口大小,人是万万进不去的。
这样过了一夜,第二天管家隆重的将本县的杨怀安知县请了来,准备将这件宝器交与官府,然后上京受赏。但是怪事发生了,等到管家的人将贮藏室的大门开启,进入屋子里时,却发现那件举世无双的雪龙瓶却已不翼而飞,大家都惊呆了,明明在昨天夜里,管家的当家人管世居,将雪龙瓶亲自放在这室中的,门上巨锁完好,并无任何人进入的痕迹,而雪龙瓶却失踪了,神秘的失踪了。
杨怀安知县是个非常有心机的官员,他立时意识到这是一件密室疑案,他先叫管家的人不要声张,静观其变,然后自己将整件事情前前后后仔细调查了一遍,他首先意识到管家的人在狂喜之余开庆功会,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难免有不法之徒或是与管家有仇的人来顺手牵羊,盗走雪龙瓶,陷害管家。
这天直到深夜,杨怀安一个人将自己反锁在密室之中苦思冥想,想要找出线索,门外守卫的人声称,屋子里的灯光一夜未熄,也听到了屋子里杨怀安走动的声音,但到了第二天,守卫却怎么也叫不开屋子,大家情急之下破门而入,发现那位杨知县倒在血泊中,已死去多时了。
又是一桩密室疑案。
屋子里没有别人进去过,而从杨知县的死状来看,也没有与人打斗的痕迹,他前心被捅出一个大大的血洞,五脏外露,惨不忍睹,此外,杨知县脸上还留着一层薄薄的水迹,不知是何物。守卫们搜遍了整间屋子,却没有找到任何凶器,唯一一条线索,是杨知县的手边有一个用血写的笔画“ㄏ”,看来是他在死前所书,但这一撇一横是什么意思呢?大家自然而然的想到,这一撇一横是“管”字的头两笔,杨知县是告诉人们,正是管家的人杀了他,而那件雪龙樽,很可能也是管家不愿意献给朝庭而演出的一场监守自盗的把戏。
于是玉龙县县丞命众人将管家全家捕获,投入大牢,然后在土阳村外布了暗探,严防有人将雪龙瓶带往外地,又将百里加急的案宗呈报给定州府的吴松年,吴松年将管家一干人拿到知府大堂,查问了数场,不得要领,将密室翻了个遍,连地面的青石板都挖开了,也没找到雪龙瓶,只好飞报京师,请皇上定夺,他知道皇帝的脾气,接报后盛怒之下,管家上下十五口人,都不免做刀下之鬼。
吴松年查问无果,而且又找不出雪龙瓶,更不知管家的人是如何在密室中杀死杨怀安,他计算着行程,最多还有十天,京师的回文就要到了,而到那时他如果还不能查出真相,找到雪龙瓶,他的知府位子就岌岌可危,所以他才坐立不安。
海瑞听完了他的述说,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显然对这件事也产生了兴趣。他站起身,道:“既是赶上了这件案子,小弟不才,愿意陪兄长走一趟,查查这桩奇案的来龙去脉。”
吴松年高兴得不得了,大笑道:“我就说我福星高照吧。只要老弟出马,就算再来一百桩这样的奇案,老弟也能手到病除……”他的话刚说完,一名干办飞跑进来,报道:“禀知府大人,土阳村昨夜又出了一桩命案。”
海瑞看了吴松年一眼,发现他的眉头紧皱,嘴里轻轻嘀咕道:“怎么又是土阳村……”
二
冒着凛洌的寒风,吴松年与海瑞一起赶到了土阳村,来到发生命案的地方。跟随他们的都是定州府最精明的干办。
凶案现场是土阳村口的一座神庙,这里供奉的是女娲娘娘,因为传说中是女娲娘娘用泥土造成人,而当地人以泥土烧瓷为生,便自发的供奉女娲娘娘了。
他们到场的时候,当地官府已来多时了,县丞指挥着衙役们护起那府神庙,不许闲人进入。吴松年与海瑞分开人群,走进神庙里。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就是那具尸体,可以看出是一个中年男人,横躺在神像之下,地上的鲜血流了不少,因为他的脖子几乎都要被砍断了,只连着一点皮肉在颈子上,他那一只独眼圆睁着,充满了惊恐与诧异,一只灯笼扔在一边,里面的蜡烛还留有一半,外面纸做的灯笼皮烧去了少一半。
吴松年一面让仵作验尸,一面听本地地保介绍情况。大略知道了一些。
死者名叫王春,是土阳村里的一个破落户,家中只是光棍一人,没有亲属,更无子女,只因为年轻时当兵打仗,被流箭射去一只眼睛,又伤了一条腿子,所以回家之后便娶不上老婆,村里人可怜他,给他找了个差事,守护着这座女娲神庙,谁知昨夜却死在这里。
海瑞问了一句:“这神庙立起之后,村里人反响如何?”地保道:“因为大家都是靠烧土为生,所以对女娲娘娘极为恭敬,按时来祭拜,年节时更有诸多仪式,也算得上是虔诚至极。”海瑞又问:“近几天有无人来祭拜?”地保道:“近些天没有,因为再过半个月,就是年关大祭,那时候全村人都会来。”
吴松年道:“死者平时在村里有什么仇人么?”地保道:“这王春因为打过仗,杀过人,所以脾气不算太好,在村里是众所周知的,但他为人十分正直,从不做坏事,更不会害人,虽然不时与人有口角,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断不至于被人杀了。”
此时那仵作已验毕尸体,来回复吴松年。
死者年纪约有四十五到五十岁,渺一目,跛一腿,为积年硬伤,口眼均开,后颈处一道伤口,深达四寸,砍断颈骨,是为致命伤,此外全身再无伤痕,另外庙中神像后扔有一柄利斧,上有血迹,是女娲神像两边上的辅像手中所执之物,是为本案凶器,由此断定,凶手力大身健,性格残忍。
海瑞问地保道:“这神庙夜间上锁么?”地保道:“不上锁,因为村里人对娘娘极为恭敬,断不敢进门偷窃,不然的话积年也烧不出好瓷,所以用不着上锁,这庙里也从没丢过东西。” 海瑞走到神案前,看着上面的一堆香灰和三枝未点完的香,冷笑道:“可这次,只怕不同了。香炉哪里去了呢?”
地保道:“正是,小人早已看到丢失了香炉,那香炉是铜制镀金的,想是外来贼人杀人越货。” 吴松年点头,道:“很可能是这样,看来抓住这个外地人并不算太难了,只要他还在定州境内,就逃不了。”他转头看海瑞,发现海瑞好像并没有注意他的讲话,只是在庙内逡巡着,四下乱看,又提起地上的破灯笼,看了半晌,才轻轻的点头。
他用目示意吴松年,吴松年会意,吩咐道:“今天就先这样了,先将神庙封存,派人把守,本官先不回府,坐镇村里,定要破了这杀人惨案,拿获凶手。”地保道:“大人,村子里又破又脏,只怕您老住不习惯……” 吴松年一摆手,道:“不会的,我今夜就住在管家,他家不是已没有人住了么?”
没过两个时辰,吴松年一干人就住进了管家,这当然是海瑞来时给他出的主意,目的就是要查清雪龙瓶一案。要查案,当然要从凶案现场查起。也就是那间密室,雪龙瓶在那里神秘失踪,杨怀安神秘惨死,令海瑞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吃过晚饭,海瑞一个人来到了那密室的外面。见那是一座并不十分高的屋子,全是用青条石砌成,极为坚固,只有一扇门可以出入,并无窗子可通。门上两把大锁仍旧还在,唯一不同的是,门上加了封条,显示着这已是一座凶屋。
海瑞取出钥匙,那是当地官府封存的,交与了吴松年,现在吴松年又给了他,方便他查案。海瑞打开两把大锁,发现锁并没有被撬过的迹象,他又看了看门,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随后他一个人举着红烛,走入室内。
好冷。
这屋子竟如同一个冰窑,寒冷彻骨,海瑞举目一扫,发现屋子的四角都堆放着一些巨大的冰块,室内正中的地面上,用白粉画着一个倒地的人的轮廓,那就是杨怀安身死的地方,那个神秘笔画仍旧画在那里,血已然被冻实,所以并没有多少变色,依然鲜红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