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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黑林鼓声(3)

两个壮汉一前一后,沿着山道进了密林。正在疾行间,突然,忽啦一声,树丛一响,走在后面的暴眼大嘴还来不及叫出声来,脖颈就被一只铁钳般的胳膊腕子死死地钳住了。他强扭着身子,朝后瞅了一眼,不觉惊得一愣。他不相信自己看见的是一张脸。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可怕的脸。这是一张没有鼻子、没有嘴的脸。这张脸像血一样鲜红鲜红的,只是在眼睛的位置上,有两个圆圆的黑窟窿,里面闪着凶光!

就在这张恐怖的血脸突然出现在暴眼大嘴的身后的刹那间,一把闪亮的牛角尖刀,也同时抵在了他的心口上。

只要暴眼大嘴敢动一动,这把尖刀就会扑的一下,在他的心上捅个窟窿。

走在前面的方脸壮汉闻风而动,噌的一下从腰里拔出了短枪。他出枪真快,当枪攥在手里的时候,机头已经张开,子弹已经顶上了膛。

可毕竟是闻风而动!

闻风在前,动作在后。所以,还是迟了一步。“把枪丢下!不然,我先捅了他!”一句咄咄逼人的话,像硒过来一块石头,堵住了方脸壮汉的枪口。

方脸壮汉看清楚了,突然用牛角尖刀劫持了暴眼大嘴的怪脸人,是在头上套了一个只留下两只眼睛的大红布套。方脸壮汉犹豫了。“听见没有?把枪丢下!”蒙面人又厉声喝道。

同伴的性命被控制在对方的刀尖上,稍有盲动,就要流血。

扑!方脸壮汉把枪丢在了草地上。“转过身去,举起手来!”蒙面人又喝道。真是一个劫路的老手!

丢了枪,方脸壮汉已经被动;再转过身去举起手,就被动到底了。

方脸壮汉盯了蒙面人一眼。

隔着红布头套,虽然看不见他的嘴脸,但是,方脸壮汉明白,自己遇到的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对手。

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商量余地。选择只有一个:杀了他,或被他杀!

而眼下的局面,要想杀他,还不得不暂作退让。在退让之中,伺机反客为主。

方脸壮汉咽下一口硬气,举起手来,又慢慢地转过身去。

此刻,他忽然希望那马铃声突然响到身边。但是,奇怪的是,马铃声竟没有了。

真的,山野静悄悄,哪有马铃声?这是怎么回事呢?刚才明明响过马铃的!来不及多想了,方脸壮汉知道,蒙面人会很快接近自己。不,是接近那支丢落在草地上的短枪。蒙面人一旦把枪夺到手,就稳操胜券了;而自己要扭转劣势,只能在蒙面人弯腰拾枪的一瞬间了。

果不其然,身后有了响动。沙沙沙,沙沙沙。

蒙面人用尖刀逼着被劫者作为掩护,一步步向前靠拢、靠拢……杀人!或者被杀!抉择的时刻到了。

就在蒙面人准备俯首拾枪,方脸壮汉准备回身反击的千钧一发之机,被劫持的暴眼大嘴突然飞起一脚,将草地上的短枪踢出四、五丈远!

这一脚,是用自己的生命去换的。蒙面人也不手软,哇的一声怪叫,举刀就刺……方脸壮汉急忙回转身来夺刀。可是,晚了!

只听扑哧一声,一尺多长的尖刀刺进了暴眼大嘴的胸口,只剩刀把露在外面。

好狠的一刀!一个铁打钢铸的汉子,竟连哼都没哼出一声,铅块似的黑脸就唰地一下,蒙上了一层白霜。方脸壮汉的眼里顿时冒出了血!

他双拳齐发,虎然有声,劈头盖脸直朝蒙面人扑打过来。仇恨和力量,都聚在双拳之上。

蒙面人也不马虎,面对如虎似豹般猛扑过来的对手,阵脚毫不慌乱。他一手托住软了手脚的暴眼大嘴,迎面堵住方脸壮汉,另一手顺势将那插入死者胸口的刀猛地拔了出来。这一拔刀,正是他有所用心的一个绝招!但见刀尖出处,扑啦啦!涌泉般狂喷出胳膊粗的一根血柱!

这血柱,鲜红、粘稠、冒着滚烫的热气,兜头泼得方脸壮汉一脸一身。

方脸壮汉顿时变成了一个血人!

鲜血糊住了他的双眼,眼前倏地一片昏红,再也看不清对手的举动。方脸壮汉急忙伸手去揉眼,忽见昏红中晃出一道刺眼的白光。他急忙侧身躲闪,但听噌的一声,蒙面人趁乱刺出的一刀就扑了个空。不容他收刀再剌,方脸壮汉的两只大手,就鹰爪般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臂,顺势往前只一拽,咔吧一声,这只手臂就被从肩肘处拽脱了臼。

蒙面人惨叫一声丢了刀子,一只胳膊就抽骨扯筋般软软地垂在肩脸上。

方脸壮汉一见得了手,也不去拾刀,一顿攻势凌厉的流星拳,打得蒙面人口喷血箭,连连败退。

方脸壮汉哪里肯放,逼上去兜脸一脚,竟把个蒙面人踢得断线纸鸢一般,跌落在两丈开外。

蒙面人狗似的在草地上连滚带爬,半天也站不起身来。方脸壮汉抢上一步,正准备最后结果了这个蒙面歹徒,冷不丁树丛里有人大吼一声:“暗器!”

吼声未落,却只见半跪在地上的蒙面人一扬手,一个蜻蜓似的小亮点,就朝方脸壮汉迎面飞来。

真是小人暗使鬼。蒙面人在节节败退之中,以滚爬动作为掩护,迅捷地从绑腿里拔出了暗器枚柳叶飞刀。

方脸壮汉见对方暗器出手,楝然一惊,身形疾转。猝然之间,闪避不及,躲过了前胸,却让出了右臂。

那柳叶飞刀生啸而至,小虫似的咬在了他的右臂上。与此同时,树丛里豁啦一响,飞出了一杆傻尼人的猎用标枪。但见寒光闪动,枪下生风,不偏不斜,正中蒙面人的后心。

好准的枪法!

蒙面人鬼叫一声,噔噔噔!倒退几步,仰面跌倒在树丛里。

这一倒,那杆扎在后心上的标枪重重地杵在泥地上,扑嗤声,锋利的枪尖就笋尖般从胸前顶了出来,登时血流如注。

从那被标枪尖挑开的短衫下,赫然露出了纹在胸脯上的一条生着两个头的怪蛇!

就在蒙面人倒地的同时,不远处的树丛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马铃声:丁当!

方脸壮汉好不奇怪。他来不及寻那投枪救命之人,先走到树丛近前,探头一看,只见蒙面人的脊背下,压着一根架在树丛之间的细棕绳。

方脸壮汉伸手一拽那根细棕绳,不远处的树林里就传出了马铃声:丁当!丁当!好啊,原来如此!

方脸壮汉不由恼怒起来,一把扯断了系着马铃的细棕绳,又一把扯下蒙面人头上的红布套一一蒙面人正是刚才坐在客店里闷头吃肉的黑脸大汉!

一切都明白了,方脸壮汉这才回过脸去寻找那位投枪的救命恩人。

当他看清了从树丛的浓荫里站起身来的救命恩人正是杜巴老爹时,四方大脸立时现出一丝笑容。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还没说出来,突然间,浑身颤抖了一下,咕咚咚!像一根齐根砍倒的青柄树,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杜巴老爹大惊失色,慌忙抢上前来,张开双臂,将方脸壮汉抱在怀里,连声叫道:方脸壮汉吃力地睁开眼皮,一双寒星般的亮眼已经失去了光彩:“……杜巴更达……”

“赛果,赛果!”杜巴老爹的双手开始颤抖了。凭经验,他知道怀中人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赛果,你听老爹说,老爹翗道你明明是贝鹿山勐达寨的布朗族好汉,今天你却突然间穿了一身优尼人的衣裤进了我的客店,我猜你一定是为要事而来。”

方脸壮汉不容杜巴老爹再说,痉挛着身子,用尽最后的气力,连连摇着杜巴老爹的手臂:“……快去!快去!杜巴更达,扎格利要到客店来接枪,你快去山道上堵住他……告诉他……告诉他……”话未说完,就断了气。

他走了。留下这句至关重要的话,走了。大地默默无语。她用心血哺育了生命,又用沉默接受了死亡。

杜巴老爹那略微呆滞的目光,落在赛果的右臂上。粗壮的右臂上,咬着一把小虫似的柳叶飞刀。难道这么一条如牛似虎的汉子,会被这么一把不足三寸的小刀夺走性命吗?

杜巴老爹拔出了暗器却不见伤口上有半点血迹。啊!杜巴老爹叫出了声:“见血封喉。”

这“见血封喉”乃是勐那大森林里的一种落叶乔木之名。这种高大的乔木,开紫花结紫果,枝枝叶叶里能流岀奶似的白浆。这白浆含有剧毒,涂在刀尖之匕不论扎着谁,不论伤在何处,只要刀尖一见了血。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被害人就会鲜血凝固而死。常去老林里狩猎的杜巴老爹,每次都在鹿皮箭囊里插上一两支箭头上涂了“见血封喉”的竹箭。带这样的毒箭,不是为了打猎,而是为了防身。因为被这种毒箭射死的野物,是根本不能吃的;吃了,人也会中毒而死。黑脸大汉的暗器上,正是涂了“见血封喉”!赛果的尸体,因为鲜血突然凝固而一下子僵硬了。杜巴老爹的眼圈红了,老泪涌出了眼窝。他双手托着赛果的僵尸,小心翼翼地平放在草地上:“……赛果啊,你活着的时候,是布朗族的一只鹰。高山,你能翻;老林,你能穿。可是,你飞得太累了!你收起翅膀,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歇一歇吧……”杜巴老爹喃喃地念叨着。

他想起这个英雄好汉临终前留下的话,急忙抬起泪眼,朝那莽莽苍苍的贝鹿山上眺望,心里头不由得咯噔一下紧张起来。

杜巴老爹熟悉扎格利,就像熟悉赛果一样。他把赛果比做布朗族的一只鹰,把扎格利比做傻尼人的一条虎。

扎格利是贝鹿山上的优尼嘎洛寨里的民兵联防队长。在这种不寻常的时候,扎格利的到来也一定不寻常!蒙面歹徒虽然死了,但客店仍旧被一种看不见的危险包围。

看不见的危险,才是真正的危险。得马上去堵住扎格利!得马上去把这里的一切告诉扎格利!扎格利,你这会儿走到哪儿了呢?

扎格利这会儿已经走到了山脚下。当他离开嘎洛寨的时候,那一幢幢掩在秀美的棕树和翠绿的槟榔树丛中的尖顶矮脚的竹楼,还在浓雾中静静地睡着。而此刻,扎格利回首翘望,那满山的雾气已经散尽,朝阳伸出了千万条金手,柔情地抚摸着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着的一草一木。

座落在半山腰上的嘎洛寨虽然淹没在万绿丛中,但寨前那一木成林的老鸹树,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老鸹树本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树身粗得四、五个人拉起手都围不过来,银灰色的粗壮的树干向碧蓝的天空中舒展着,从那树干上又长出一条条青绿色的气根;而这些气根,有的一直扎下来,钻进土壤中,又成了一棵大树干;有的,还吊在半空中,随风飘荡着,把潮湿多雨的空气当成吸取养料的土壤。就这样,树生树,根生根,一棵老榕树,盘来盘去,竟连成了一片繁茂的树林。这样一木成林的奇景,本来已经够壮观了。但奇中有奇的是,在那茂密的覆盖了三、四亩地的横枝竖杈上,一个连一个地架满了谁也数不清的老鸹窝。成百成千只老鸹,父生子、子生孙,一代接一代地在这棵老榕树上繁衍着。大榕树不断地长,老鸹窝不停地增。平日里,老鸹们在树上有条有理地安居乐业,一旦被什么意外的响声突然惊动时,刹那间,群鸹飞起,遮黑半边天,千嘴齐鸣,叫声传百里。那景象,蔚为壮观;那鸣声,经久不息。

因此,嘎洛寨的馒尼百姓,就称寨前的这棵大榕树为老鸹树。

老鸹树是嘎洛寨的神。

传说,嘎洛寨的祖先在这荆棘从生、虎狼遍野的贝鹿山山腰上,搭起第一幢竹楼的时候,就有一只老鸹叼着一粒榕树的种子,落到了这幢竹楼的尖顶上。

多少年,多少代,嘎洛寨的傻尼人,就像这只飞到荒山野林来的老鸹一样,无比顽强地生存下来。

他们的睑,黑得像牛粪;他们的手,干得像树皮;他们的脚板,硬得像马蹄。不分男女,不分场合,不分季节,除了胯下的一块手巴掌大的兽皮遮羞外,身上再没有一丝布片了。山顶上的茅草长高了,他们像狗一样,匍匐着身子爬上去,把茅草割回来,搭起尖顶的竹楼。半夜里,在虎啸狼嚎声中,狂风掀了屋顶,全家人又像狗一样四肢扑地,半跪在火塘边,围成一圈儿,用光光的脊梁挡住冷雨,不让赖以生存的火种被雨水浇灭。鸡叫天明了,他们给能主宰地上一切事物的阿奥阿波神磕过响头,乞求过能得一个好收成,就接连翻过几个山包,放一把大火,把成片的森林烧光。他们当场分吃了那些因为来不及逃走而被烧得半生不熟的、还带着血丝的动物肉,然后,就在铺满灰烬的焦土上,用尖尖的竹棍子,戳出一个又一个像马鹿蹄印似的小洞洞,向里面丢下一粒谷种……奋斗!生存!

在阴风冷雨里,在虎口狼牙边。傻尼人吃尽了黄连苦,历尽了人间的艰辛。勐达寨和嘎洛寨这两个一左一右地把住了贝鹿山山口的寨子,虽然一先一后地成立了民兵联防队,可面对猖狂的匪患,却缺少武器。设在玛糖山坝子里的一个傣族大寨里的区政府武装部,决定拨三十二支大枪和五箱弹药,给嘎洛寨和勐达寨。

枪支弹药已经在三天前由不通公路的勐达寨派民兵多布和芒嘎赶着马前去领取了。

扎洛利此行的任务,是在杜巴老爹的客店里,接应分给嘎洛寨的枪支和弹药。

联防队的副队长约墨大叔一定要派人跟扎格利一道去客店接应枪支和弹药。

扎格利劝阻道:“剿匪的大部队今天下午就要提前赶到了,家里够你们忙活的!还是我自己去吧。我什么也不用带,到那里赶上分给咱们的两匹马,等不到太阳落山,就能返回寨子了。你们就放心吧!”

约墨大叔抢捻胡须:“嗯,也好!那家里的这一摊,你也放心吧!听说勐达寨的联防队队长赛果也去客店接应多布和芒嘎他们。”

“是啊,”扎格利笑了笑,“因为忙,我们俩已经有好几日没见面啦。今天正好跟他见见面,好好扯一扯!”就这样,扎格利出了寨子,上了路。

“茶花两朵!--”

“茶花两朵!一一”草丛里的茶花鸡在不停地啼叫着。扎格利腾腾腾地走进了贝鹿山的山谷里。这个中等身材的黑瘦黑瘦的汉子,年方三十七、八。他着一身蓝靛色粗布衣裤,那高吊在腿杆上的肥大的裤脚,不时扫荡着路两旁沾着露水的草棵;太阳光在他那消瘦的长脸上,涂抹了一层居住在高山上的俊尼人特有的紫黑的色彩;浓眉似剑,两眼如火,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显示着他的机警聪慧和毅力过人。

他疾步行走在峡谷间,炯炯闪亮的目光,扫视着两侧树木丛生的陡峭的石壁。

……区里拨的这批武器来得太及时了!在玛糯山以北围剿隆哥匪帮的大部队已经整顿完毕,今天下午就要提前赶到嘎洛寨和勐达寨。一场军民围剿窝古力匪帮的战斗,很快就要打响了。玛糯山以北的战斗没有获得全胜,匪首隆哥带着少数土匪逃跑了,至今也没捉到。这里面有个经验教训,那就是,土匪盘踞在老林里,他们躲在暗处,我们露在明处,大部队开进老林里拉网围剿,不但伤亡很大,而且也不可能一举全歼。土匪漏网,后患无穷!看起来,要想把勐那森林里的窝古力匪帮一网打尽,还得动一番脑筋才行啊!想到这里,扎格利的心里不由得一动:哎,要是能设法把窝古力匪帮从勐那森林里引出来,引到贝鹿山峡谷里;而我们事先埋伏在峡谷两侧。只要土匪一出林,就迅速断其退路,在峡谷里打它个瓮中捉鳖,那不就能把土匪一网打尽了吗?

这个主意好是好啊,可怎么才能把窝古力匪帮引出森林呢?

扎格利正在边走边想,突然间,嗖的一声,如电光石火般从路旁的树丛里射出一支利箭。好准的箭,正对扎格利的前胸!不容扎格利躲闪,箭头就扑的一声,扎进了他的心窝。“哇呀!”扎格利惨叫一声。

紧随着这一声惨叫,扎格利双手抓住了插在心窝上的箭,连连倒退几步,咕咚一声,仰跌在地,蹬了几下脚,就挺直了身子。

到死,两手还紧抓着胸前的箭。

看着扎格利中箭身亡,树丛中哗啦一声,钻出一个驼了背的傻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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