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后半夜下了点小雨,白雾弥漫的树林里,各种各样的荤子发得多旺啊!
白杆、白牙的青头蕈,从那缠绕着藤蔓的天料木树下的草丛里,探出了戴着青色小帽的脑袋,朝果龙点着头;一掰开就能流出牛奶似的白水的奶浆蕈,不声不响地缩在挂满了缝纫鸟的袋形鸟窝的团花树下,好像在睡大觉呢这种蕈能生着吃。果龙采了两朵,打打根上的土,就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嗨,又鲜又脆,清香中还裹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可躲在落三飘花下的跟果龙捉迷藏的见手青蕈,却不能这样生着吃。那碗口大的落三飘花,一日能变三色,早晨是白色的,中午变成红色的,傍晚就变成紫黑色的了。而见手青蕈呢,也能变颜色,破土而出的时候,是黄色的,用手一摸它,就变成青色的。所以叫它见手青。这种荤呀,不着水煮透了再吃,就会使人中毒;哎,那头大根粗、身穿黑衣的老人荤,站在缅桂树下张望什么呢?噢,一定是在张望那满树浓郁的黄花。果龙在缅桂树下采了一阵老人荤,连身上穿的靛蓝色的粗布衣裤都被缅桂花薰香了;最好找的蕈,要算松毛荤,凡有松树的地方,那落得厚厚的松叶下,准有松毛荤;最难找的蕈呢,要数鸡棕了。鸡棕这种蕈,味似鸡肉,特别鲜美。找到以后,不能像采别的蕈那样,加根一掐,而要连土带根的精心刨出来,还要用大草叶子包好。否则,鸡肉似的鲜味就会跑掉……
林子里的蕈,旺得像天上的星,引得果龙钻来钻去,一点也不知道累。不一会儿,就采了大半背篓。这些蕈,可以吃新鲜的,也可以冼好晒干,留起来招待客人。
在一棵高大的羊蹄甲树下,果龙看到了两朵滚着露珠的毒牛肝蕈。那青灰色的巴掌大的微微向上卷起的蕈头,在果龙的眼里,突然间变成了两张滚着汗珠的青灰色的大脸,大脸上的大嘴巴,一会狂吼狂叫,一会猛哭猛嚎,一会又像出水的螃蟹一样,咕嘟嘟,咕嘟嘟,接连吐出了一大堆白泡沫……
那是两张在杜巴老爹的客店里因为吃了毒牛肝蕈而中毒发了疯的客人的脸。
那一次,果龙误将毒牛肝蕈当成乔巴巴蕈给采了回来,煮进肉锅里,招待了过路的两个客人。这两个本来精神正常的客人,酒肉刚一下肚,突然变成了两个大疯子,在客店里跟头打滚地哭闹起来,还叫嚷着要把竹楼连根拔了。幸亏出门砍柴的杜巴老爹及时赶了回来,用草药为客人解了毒,去了疯,才没闯大祸。
杜巴老爹告诉果龙,毒牛肝蕈万万采不得,不论是多壮的汉子,吃了都会当场发疯的;越是下酒吃,就疯得越快。
从那以后,果龙一见了毒牛肝蕈,就把它连根拔起来,甩得远远的……
当然,这一回也不例外。
果龙一弯腰,拔起了羊蹄甲树下的两朵毒牛肝蕈,使力朝远处甩去。
当毒牛肝荤像一把小伞似的落进草丛里的时候,白雾如烟的山道那边,隐约传来了丁当、丁当的马铃声。听声音,马帮是朝客店而去的。接连几日,都无过客了。是什么人破雾而来呢?果龙寻声找去。
当他找到马帮的时候,一个赶马人已经躺倒在地了。果龙吃了一惊,慌忙躲进一片齐腰深的灌木丛里。紧跟着,又爆发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
血战之后,荒草倒伏的泥地上,前俯后仰地躺下了三具死相恐怖的尸体。
一阵山风吹过,满鼻子血腥气。
果龙瞪圆了眼珠,一动不动地趴在灌木丛里,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乔腊弯下腰去,在芒嘎的裤腰上,擦了擦刀上的血,然后,当胸揪住芒嘎的短褂,只一扯,嘶啦一声,短褂掉下半边,露出一片黝黑的但已失去了光泽的胸脯。果龙突然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一一一条生着两个头的怪蛇,正曲扭着身子盘卷在芒嘎的胸脯。
再定睛一看,原来是纹身!
乔腊似乎并不太在意这条两个头的怪蛇,他撕开短褂,从芒嘎的怀里拔出了那支卡了壳的驳壳枪,揣进自己的裤腰里。做完了这一切,乔腊抹抹脸上的汗珠,钻出树林,来到山道上。
欤着烟叶的四匹马打着响鼻,停在山道上,不时低下头去,啃吃路旁的嫩草尖。它们哪里明白突然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乔腊走到一匹马前,用刀割断苫布上的小绳,哗地掀开苫布,露出了成捆的烟叶;他又把烟叶扒开,费力地从驮子最底下,提起了一大捆长长的用干草包裹着的东西。是什么东西呢?
果龙再定睛一看,不由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啊?
乔腊从烟叶下提起的,竟是一捆乌黑油亮的枪!紧跟着,从其它三匹马的驮子里,乔腊也扒出了枪和弹药。
一共是四捆枪,五箱弹药。果龙数不真切,但,四捆枪少说也有三十支。乔腊手脚麻利地把枪支和弹药用苫布包好,将两捆枪和五箱弹药全部架在一匹大黑马的身上;然后,将剩下的两捆枪扛在牛背似的宽肩上,拉着黑马,下了山道,窸窸窣窣地蹚着落叶,直朝密林深处钻去。
眼看着乔腊那魁梧的身躯被繁枝密叶吞没了,果龙的眉心,拧成了个疙瘩:这个叫乔腊的浓眉虎目的壮汉是什么人呢?他为什么要截枪呢?他怎么知道烟叶下有枪呢?枪又是谁的呢?
雾中的山野,静悄悄,静悄悄。
只有那含着血腥的凉风,不时从闪着露珠的草叶上吹来。谁能回答果龙那比草叶上的露珠还要多的问题呢?果龙叹了口气,又咬了咬牙。
不多久,几只闻到血腥而来的乌鸦,飞落在大叶子树上,死盯着树下的三具血尸,呱呱地叫了两三声。有一只胆子大的,竟扑棱梭扇着翅膀落下来,一蹦一跳的,围着尸体直打转转,仿怜不敢下嘴,惟恐那死人又突然活过来,又仿佛在仔细挑选,究竟先从哪具尸体上键下第一口肉。
荒野横尸,鸦声凄然。望着那尸体上的刀口里汩汩流出的鲜血,渐渐凝固,变紫,变黑,果龙心想:这些杀人的和被杀的人,究竟是些什么人呢?得胜者乔腊又要把枪支弹药往哪里送呢?
如果他是好人,我就应该在暗中帮助他,把枪支弹药送到目的地;如果他是坏人呢?我就不能轻易放过!几乎是在眨巴眼的工夫里,果龙就拿定了主意:对,先悄悄地跟上他,看他究竟往哪里去!果龙像一只捕食飞虫的壁虎,小心地移动着身子,轻起轻落着脚步,在树丛的掩护下,不远不近地咬住乔腊,钻进了密林。
披挂着藤蔓的高大的乔木,帐篷似的,把密林遮得黑魆魆的。说伸手不见五指,那是夸张;但十步开外,的确看得不太清楚。由于见不到阳光,匍匐在地的低矮的草本和苔藓植物的颜色,都是青灰色的。脚下的枯枝落叶,长年累月的积蓄下来,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海绵,散发着腐败霉臭的气味;有些地方,一脚踩下去,还咕嘟嘟、咕嘟嘟直冒气泡呢!
乔腊拉着马,在原始老林里扑腾扑腾地往前钻着。跟在后面的果龙害怕脚下咕嘟出气泡来,惊动了乔腊,就小心地踩着乔腊的脚印窝和马蹄印窝走。因为踩过的窝窝,已经放过了气,再踩,也不会发出声响了。
走着,走着,乔腊来到了一棵高大的鸡毛松树下。他停下脚,转着眼珠朝四下瞅了瞅,当确信四下无人了,这才放下肩上的大枪,弯下腰去,扒开树下的草丝,忽的一下,竟然从泥地上掀起一块厚厚的椿木板子。
椿木板子下,露出了一个黑呼呼的地洞口。地洞不深,但却够大的。
乔腊把用苫布裹好了的枪支弹药全都放进地洞,重新盖好椿木板子,抚平草丝,又拉起马,继续朝前走去。
果龙睁大眼睛,盯住面前的高大的鸡毛松树,心想:好家伙,这儿竟然有个地洞!
乔腊怎么把枪藏在这里了?他还要往哪儿去呢?
不管怎么样,先留下个记号,再跟他一段。果龙从背篓里摸出几朵奶浆蕈,扎在离那棵鸡毛松树不远的一蓬灌木枝的枝尖上。远远看去,仿佛灌木枝上开了几朵小白花。
做完了记号,果龙又跟上了乔腊。乔腊在林子里兜了个圈圈,把马栓在一棵橄仁树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树根上,从怀里掏出那支卡了壳的驳壳枪,掰呀抠呀的鼓捣了起来。
果龙大气不敢出地躲在一棵粗壮的团花树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盯住乔腊的一举一动。
正当乔腊修好了枪,站起身要开步走的时候,突然“嘎嘎嘎!--”
从果龙的身后发出一声惊恐万状的尖叫,紧接着,扑啦啦!落叶堆里飞起了一只茶花鸡。它失魂落魄地拍打着翅膀,逃进了老林深处。
这一叫一飞,惊得果龙唰的一下,从头到脚出了一身冷汗。乔腊猛地转过头来,双眼紧随枪口,朝四下来回扫描着。这突然惊飞的茶花鸡,显然是一只躲在落叶堆里抱蛋的雌鸡。茶花鸡从来没个固定的窝,要抱蛋了,就在厚厚的落叶堆里扒个坑,下上三、五个蛋,趴在上面就抱。它那羽毛灰黄灰黄的,跟落叶一个色。你就是走到面前了,也瞅不出脚底下还有只鸡;你不踩到它身上,它绝不会惊飞起来的。
可是,果龙明明蹲在树后没动窝,为什么这只茶花鸡会突然惊飞起来呢?
果龙扭过头来,斜眼一瞅,只见一条小青蛇,正张开大嘴,把一个灰黄色的茶花鸡蛋整个吞了下去。哦,原来茶花鸡是受了青蛇的突然袭击啊!唰啦,唰啦,唰啦,乔腊赵着落叶,一步步朝果龙藏身的团花树走了过来。手中黑洞洞的枪口不离团花树左右。哎呀,躲不住了!
一身冷汗骤然变成了一团火焰,烧得果龙手脚发烫,脑袋瓜里开了锅似的直往外喷热气。
主动走出来,对他说目己是来老林里采蕈子迷了路?不行,太晚了。他不会相信的。
如果他是好人,那还好说。如果他是坏人,那就全完了。怎么办?眼看就躲不住了呀果龙急得没了招儿,耳听着乔腊步步逼近的脚步声,转着眼珠朝四处寻找出路。
那条惹了大祸的青蛇,仍旧在那里乐滋滋地吞吃着茶花鸡蛋。看样子,它要把这窝蛋全部吞吃下去,然后找个树根,勒勒肚子,将消化不了的蛋壳勒碎了吐出来。
看着贪吃的青蛇,果龙眼前突然一亮。他张开两手,猛然间闪电般扑了过去,一手攥住了蛇脖颈,一手攥住了蛇尾巴,忽地将蛇提了起来。好利索的手脚!
那青蛇,嘴里还含着一个鸡蛋,根本无法咬果龙。就是不含鸡蛋,它也咬不成。因为果龙的手正死死地攥住蛇的脖子根儿,使它的头根本无法扭动;而它的尾巴呢,也被死死地攥住,无法盘卷果龙的胳膊。
这一出手快、下手准的捉蛇绝招儿,是果龙跟杜巴老爹学来的。初学的时候,他挨过咬,也挨过卷。也正是在挨咬和挨卷中,他练就了这一手好功夫。
果龙刚把青蛇抓到手,就听见乔腊已经来到了团花树的左侧。他一猫腰,把身子缩成团,朝树的右侧一躲,紧跟着,两手一顺,将那青蛇从树的左侧放了过去。喷溜一声,青蛇迎着乔腊钻草而出。乔腊闻声一惊,急忙叉开两脚。青蛇箭一般从乔腊的胯下钻过。乔腊定睛细看,那蛇嘴里咬着的不是别的,正是一个灰黄色的茶花鸡蛋!
这不就是茶花鸡突然惊飞的原因吗?乔腊相信这个答案是正确的。他没有再往前走,因此也就没有发现团花树后面还有一只来不及飞走的“茶花鸡”。果龙这才喘过一口大气。
乔腊回过头去,走到拴马的橄仁树下。他拽了拽缰绳,认定马在树上拴牢了,就扭身朝密林里钻去。啊?他连马都不要啦?
果龙又跟着乔腊走了一段,才发觉乔腊是兜着圈子朝客店的方向走的。
乔腊要去客店吗?
他去客店干什么呢?
嗯,我应该抄一条更近的小道儿,赶在乔腊头里,先把刚才看到的一切情况告诉爷爷,好让爷爷有个准备!
果龙拿定了主意,拐上另一条麂子踩出的羊肠小道儿,加快胸步,直朝客店赶去。
果龙走得够快的了,唰唰唰,唰唰唰,眨眼工夫,就撩出好远。
可是,还没等他钻出密林,客店里又虎势势地走进了两个膀阔腰圆的壮汉。
这两个壮汉,都是短衫肥裤优尼人的打扮。走在前面的,四方大脸,满腮胡茬。因为赶路热了吧,大敞着怀,露出一胸脯铁打的黑肉疙瘩。当他吱扭一声推开竹门的刹那间,毛虫似的浓眉下,一双寒星般的亮眼,早已把客店的旮旮旯旯扫视了一遍。
紧随四方大脸进来的壮汉,相貌着实不善,暴眼如牛,大嘴似蛙,满口的板牙争先恐后地朝外龈着;脸上的条肉一鼓一楞的,全都是横长着。大概他从来不会笑吧,阴沉沉的脸,就像一块冰冷的铅。看到这张铅块冷脸,就会叫人想起这样的话:杀人不眨眼!
这两个壮汉肩上无背的、手中无提的,就这么赤手空拳、一前一后走进了客店。
坐在迎门的那张篾桌旁的黑脸大汉,明知道来了新客,却连眼都没斜一斜,依旧眼盯桌面,闷头吃肉。那肥得流油的麂子肉煮得很烂熟,撕开了填进嘴里,连声都嚼不出来就化了。
杜巴老爹一见来了新客,急忙立起身子,两手在衣襟上揩抹着,迎了上去。
当他与走在前面的方脸壮汉碰了个脸对脸时,眉尖不由得抖跳了一下一是他?
不对呀!杜巴老爹一面招呼着:“啊呀,两位走累了吧?快请里面坐!要吃点什么?”一面又暗暗地盯了方脸壮汉一眼。
嗯,是他!没错!可他为什么?“先给来碗茶吧!”方脸壮汉说道。说话的时候,他眼睛盯住了杜巴老爹。可脸上却死死板板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就在这一问一答的瞬间,杜巴老爹的身子刚好遮住了闷头吃肉的黑脸大汉。
黑脸大汉趁机斜过眼去从歪挂在竹艳墙上的一片只有巴掌大的破镜片里,扫了时刚刚进门的这两位壮没。显然,在落座的时候,他就注意11片破镜片是可以利用的了。
只是这么一扫,黑脸大汉就逾有成竹了。当杜巴老爹闪过身子,去火塘边提罗锅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姿式一眼盯桌面,闷头吃肉。
杜巴老爹来到火塘旁,从那让烟熏得漆黑的竹楼脊檫上垂下来的铁钩链上,摘下被火舌舔着的椰果大的扁圆扁圆的罗锅,冲了两碗茶水,热气腾腾地端到离火塘不远的一张篾桌上,招呼两位新客入了座。
方脸壮汉背对火塘、面朝黑脸大汉坐了下来。他端起茶,轻轻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双亮眼,透过碗里腾起的热气,瞟着黑脸大汉的举动。
黑脸大汉碗里的肉已经吃光了。他站起身,用手背抹抹嘴,跟杜巴老爹点个头,算是告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店。
方脸壮汉盯住黑脸大汉的背影,动了动嘴唇,但没说出什么。坐在他对面的暴眼大嘴,干脆阴沉着脸,连看都不看一眼起身而走的老客。
客店相逢,尽管陌生,也总是要寒暄几句的。他们这样一言不发,正说明双方的来历都非同寻常。
杜巴老爹一见老客走了,正要上前与方脸壮汉搭话,忽听一阵不太响亮的金属碰击声,隐隐约约传进了客店:丁当,丁当,丁当……是马铃!
两个喝茶的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大碗。丁当,丁当,丁当……马铃是朝客店响过来的!
两个壮汉对视了一眼,紧跟着,四方大脸在前,暴眼大嘴在后,腾腾腾!走出客店,向着马铃的方向,上了山道。
铃声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看来,马帮还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路上摇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