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玄峃这个人,生来便是遭人嫌弃之用罢了。”他拿过巫蕹送来的酒,轻轻拨开那酒塞。将如水一般清澄的酒液倒进两个温润如玉的瓷杯之中——然后静待着酒杯慢慢裂开,勾勒出优美的图画。“来,我们先来尝尝巫姑娘送来的酒,这可是非常难求的。”
岑岱眉头轻蹙,并没有立刻接过玄峃递过来的酒。“莫非你就是这么容忍下去吗?此时,他的野心昭然若揭,即便你无欲无求,他依旧不信。如此下去,不仅是你,谨荇也会受到牵连。”他听巫蕹无意中提过,曾有人想要置谨荇于死地,只怕此事亦与他脱不了干系——
摇摇头,将酒杯就这么放下,玄峃推着木轮椅往大厅的门口而去。“岑,你错了。人生在世,是非是躲不开的。”他凝视着飘雪,“阴谋诡计,变幻莫测,防不了。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如此,有意思吗?”他并非真正的无欲无求,只是求的东西太多了,不知道该如何求罢了。“岑,你不懂,他的目标也只是我,没了我,谨荇不会有事的。”
就这么,看着玄峃的背影离去。潇洒得不带走一片云彩,他说得淡然。可岑岱身为多年好友,如何不懂他的痛心,他的失望。
——不表现情绪,只是因为情绪实在太汹涌了,害怕表现出来了之后,一发不可收拾。面具,并非他刻意去戴,只是戴习惯了,忘了该如何脱下罢了。直到如今,岑岱仍然记得玄峃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表情莫测,眼神却黯淡无光。他的心,没由来地一紧。
以往,他觉得玄峃其实已经是很幸运了。毕竟,即使他受伤成残之后,仍然可以依靠他过人的头脑,为自己在这个大家业里挣一份地位。可,他总是忘了,在如此这般的大家族里面,怎么可能存在“单纯”的“亲兄弟恭”的景象。他的处境只怕比一般平民家族,还要艰难呢!
想得烦躁之间,他抓起酒杯往嘴里送。温润醇厚略带冷意的酒液才刚进入胃腔,一阵晕眩感觉从脑海中拍打侵袭着。他霎时明白了,玄峃的用意,他利用了他的心理。“该死。”原想勉强撑着,只是那晕眩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撑了一下子,“轰”地一声就倒下来——
恍惚之间,仿佛传来玄峃喃喃的轻柔话语。“别怪我。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可,此事既然只有我能够解决。旁人,便毋需多加插手——”
言喻淡然浅语在书房之中传出——“主子,您真的决定独自一人前往?”她微微讶然,没想到主子真的如此信守诺言。“对于此等小人,主子其实毋需讲究义节。”她实在难免担忧,毕竟对方是卑鄙之人,一向正直的玄峃只怕不是对手。
“我不能拿谨荇的安危做赌注。待会,你们将我送到附近,就把我放下。”他知道护卫们只怕不会听命行事,这样更好,这样子谨荇就有救了。
唯有听从主子吩咐,等护卫都互相交换眼神。
来到梅竹亭,只见意料中人等在其中,已经倒好了两杯热茶。还冒着热烟,仿佛才刚斟下的——玄峃立刻明白,自己恐怕已经被人监视了。了然一笑,“贤弟,好久不见,近日可好?”他从容地坐在对面,仿佛不觉此刻已然身处于危险之中。他不问自取地拿过放在石桌上的茶杯,啜了口清茶。“荷露泡龙井,果真不错。”
对面的男子狠狠地瞪着他,像是没有料到他居然会这么惬意。“大哥,你怎么还是这么从容呢?”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玄峃像是最终忍不住似的,在再次喝了一口茶水。“为何要紧张?”他淡淡地反问,看他惬意的样子,让玄僗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兀。他试探性的问。“大哥该没忘记,小弟曾请求大哥,今日务必单独前来。毕竟咱们兄弟叙旧,旁人在此干扰,难免觉得不自在了些,大哥,你说对吧?”
“那是自然,贤弟何须担忧。为兄自是明了贤弟心意,又怎会将他人带来?”他细细品尝着弥漫着郁郁茶香的清茶。“未知贤弟此番相约,可有要事与为兄相谈?”他佯装不知对方所思所想,淡淡发问。不自觉之间,杯中见底,他从容自在地为自己添了点热茶。
玄僗已不想跟玄峃虚假来,虚假去的了。他从自己的胸中取出一封信来,“大哥,小弟不才,生意上遇到些许问题。还望大哥施以援手,以助小弟渡过难关。”他丝毫不觉自己此番“请求”有失妥当。深深嗅了下那郁郁茶香,放下茶杯,“贤弟何须如此客套?弟弟有事,为兄如何推却得了?”他明白玄僗醉翁之意不在酒,至于他的用意在于何处,就难说了——
听闻玄峃如此说来,玄僗眉宇间稍稍露出些许得意之情,许是事情尚未定局,故以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奉上那封书信,交予玄峃过目。“大哥,请过目。若有任何问题,可以与弟提出。”他的笑容有些虚假,看在玄峃眼底,心底更是喟叹。
细细审阅了其中的条文,玄峃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高估了眼前这个不成材的弟弟呢。“就这些吗?”他淡然地问着,“只是,贤弟该知道为兄一直以来,最为珍视那台墨砚,近来不知所踪。未知贤弟可否先替为兄寻来,若是没了那墨砚,为兄当真寝食难安呢。”
听出玄峃的弦外之意,玄僗瞟了一眼到玄峃身后。玄峃将此情景尽收眼底,却是不动声色。他即便散尽千金又如何,只要能将谨荇从歹人手中救出,那他便是无悔了。若是谨荇因他遭遇不测,即便他坐享江山,亦是生无可欢呢。“怎么,莫非贤弟有些为难?”他差不多将耐心磨光了,若是玄僗再不将金谨荇交出,那他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了。
“不,大哥多虑了。如此小事,小弟怎会为难?”他与对方交换了眼神,继而对玄峃赔笑道。“只是,小弟此事实在危急。待大哥先帮小弟渡过此难关,小弟定必将大哥心爱之物奉上,未知大哥意下如何?”他很是担心玄峃一口回绝,毕竟若是玄峃不肯放手,他亦是无可奈何。
咬咬牙,玄峃的青筋稍稍暴起,“莫非贤弟信不过为兄?你我兄弟多年,该知道为兄从来说一不二。亦从未对贤弟有过任何请求,今日为兄不过将区区小事请托于贤弟,而贤弟却再三推却。未知贤弟意欲如何?”他在未曾证实谨荇安全之前,绝对不能够将手上的这张王牌轻易脱出。“如此,为兄如何能够放心将庞大家业交予贤弟呢?”他实在不希望兄弟就此撕破脸皮,只是谨荇是他此生唯一在乎的,他绝对不能够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更不能够是因他而受到伤害。
玄僗亦将笑脸隐去,狠狠地瞪着玄峃,“大哥,我尊重你对玄家有功,才会尊称你一声大哥。若非如此,以你双腿残疾之人,又如何能够稳坐玄府当家之位?今日,你我心知,我所想为何。若你不遂了我意,你那‘心爱之物’有何下场,小弟便不能保证。端看大哥选择。”他冷冷地下着狠话。
冷冷地笑了,玄峃的轻蔑之情从眸底一划而过。“若我不遂了你,那你便如何?玄家家大业繁,兄弟众多。玄峃的确不才,更是双腿已残。却幸为玄家长子嫡孙,更是原配夫人所产之子,故以有幸管理如此大业。而你,虽是四肢健全,却头脑简单,怎么也比不上我这位身残之人,敢问,你又能以何为荣?”他淡然的回应,丝毫不理会激怒对方会有何下场。如今的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难不成以为我没了你,就不行了?若是你遭遇不测,身份稍次于你的我,依旧能够得到玄家的一切。到时,你不但没了你那残命,就连你的‘心爱之物’也都不保了。莫非你就不担心了?”玄僗露出狠戾的笑容,狰狞了他的脸容。
玄峃轻蔑一笑,“为兄当真是高估了你。原来你不仅是头脑简单,简直是可以堪称脑残了。莫非你当真忘记了玄家祖训?若是玄家当代的掌舵人,不幸遭不测而身故,生前并无订立任何遗嘱传位与何人。玄家的家业,全部充公,半数交予当地府衙,以利于民;半数则是交予族长,以利于族。若是我在此处遭遇不测,你想你能够得到家业?不,你什么也不可能得到,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受到惩罚。”他喝了口茶,“我想,你应该也忘了,为兄也提醒一下你好了。若是想得到玄家家业家产,定必要将玄家当代掌舵人丧命之因查明,公诸于世。”
咬着下唇,“看来,你当真是有备而来的。大哥,小弟真的是低估了你。”他冷冷道,“只是,你有张良计,小弟亦有过墙梯。来人呀!帮本少爷,将玄大少爷‘请’回去。”此番令下,数十黑衣人从隐没之处跃出。
玄峃丝毫不觉心惊,轻轻拍动着自己的木轮椅几下,就让那些人给推走了。顺利得让玄僗觉得不妥当——
即便被推到暗房中,玄峃依旧是淡漠从容。他瞟了站在身后玄僗一眼,“原来你这些年来,就为了搞这些而散尽千金。”他很早就知道玄僗所属的商行已经亏空多时,一直没能查明原因。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用作此处。玄僗没听出玄峃的弦外之音,“大哥如果改变心意,小弟还是可以原谅大哥的。”不知是否在暗房的缘故,让玄僗的声音听起来阴测测的。
了然一笑,玄峃听话地进入那个为他准备好的房室。房里的暗黑让他稍微不适应,“我想,你应该不会想要饿死为兄?毕竟为兄此刻死了,对你亦是了无好处。”其实他真的不懂得玄僗到底在坚持什么。若然他当真了解他这个大哥,就应该知道,他只是想要谨荇没事。若真能够确认这一点,他绝对会放手的,包括他的性命。可惜,玄僗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他是不会手软了。
“来人,将准备妥当的酒菜送上来。”他立刻下达命令。玄峃闻言,心中了然,只怕他早已打算将他囚禁至此。无论他有没有如他的愿,签下那份契约转让书,冷冷一笑。“没想到贤弟如此细心,早将酒菜备妥。若是不嫌弃,那就留下陪为兄用膳,兄弟俩亦可叙叙旧呢。”他浅笑道,丝毫不觉得在此处有什么不自在的地方。
对于他的从容自在,倒显得玄僗的不自在更加突兀。他僵硬地点点头,从小就忌讳大哥的他,即便现在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依然不愿意放松。他一直都明白为何阿爹即便在大哥双腿残疾之后,仍然没有放弃培养他,最后还力排众难推他坐上玄家掌舵人的位置上。原先他是认为大哥是靠着玄家长子嫡孙,更是元配所生,才能够坐上这个位子的。后来,他看到大哥处事的作风,就知道为什么阿爹会愿意将掌舵位置交给他了——他是自愧不如,只是钱财的诱惑力量实在太大了,让他不自觉地被诱惑了。
不多时,那些身穿水蓝色长裙的丫头就将热腾腾的酒菜送上,对两位施了个万福之后就退下了。气氛仍旧冷凝,只是丝毫影响不了玄峃,他没打招呼就已经自己吃起酒菜来了。“还是贤弟府上的厨师有能力呀!滋味如此美好的酒菜,为兄已经许久没尝过了。”他径自为自己倒了杯酒,轻嗅了嗅那滋味,“此酒似乎烈了点,难不成贤弟就习惯这滋味儿?”他放下酒杯,没有喝上一口。“我想,你还是替为兄准备些龙井过来好了,如此烈性的酒,为兄实在喝不惯。”他淡漠地说着,不将玄僗的惊愕看在眼底。
玄僗实在不懂大哥为何落到如此地步,仍然能够从容自得,仿佛他身处的是他自己的府上。他并不知玄峃在自己的府邸中,依旧是危机四伏,即便表面上所有兄弟都非常尊敬他这个大哥,从来不曾忤逆。对于他提出的建议,从来只有接纳的份。可他依旧知道,自己是高处不胜寒。要是走错一步,自己落入万劫不复之境并不可惜,最担心的是牵连到他人。
“你......”望着玄峃夹着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没有微微蹙起。“你就不担心我在酒菜里面下毒?”他冷冷道,“你就不会猜想,我即便不要玄家的家业,都要将你置于死地。毕竟我娘也是因你而落得如今疯癫下场,莫非你就不担心吗?”
放下竹箸,玄峃取出毛巾拭拭嘴角,“你,不会。”他并没有抬头,黑暗中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却能够听出他话语里面的冷清淡漠。“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压根就不在乎四姨娘。你反而觉得生性懦弱的四姨娘是你的绊脚石,更觉得她没能将爹的心拴住,没能当上原配夫人,是她的错。”他看穿了这个二弟的心思,他只看重名利,视亲情无物。一直想要教化他,只可惜,他生性顽劣,压根就无法改变。“别将自己看得这么温情,其实,你没有那种情感。至于为何你到现在还赡养着四姨娘,是因为想要在他人眼中假装孝义。四姨娘在你府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我心知肚明。”他原来不想揭穿,只是玄僗实在是毫无羞耻之心,到此刻还想要将四姨娘抬出来。“是我错了,我当初若是不让你将四姨娘带走,可能她顶多是像留在我府上的那些姨娘那样挂念着其他弟妹一样忧思,而不致落得如此下场——”他的沉痛藉由声音回荡在暗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