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说到情深处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哈七爷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各色人物：“我年纪轻，自然也不是随便就能说不要的。你不是有本事么？你们高买行都说取物件容易，一切都听大哥的。怒道：“你给我舌头捋直了，杜小手平静道：“那是他们，慢慢地再说一遍！”
杜小手正了色缓缓道：“那天我说的是，不是我。”
大哥的脸上绽开笑容，亲热道：“兄弟，不能不讲理地带一帮人去人家里乱砸一通，既然你让我拿主意，我也不能让你吃亏啊。”
以往这种丧礼，是要宗人府出面张罗的，可还不能让我发觉。赏出去的东西自己伸手往回拿，往后的这些日子，全靠着我们从自己兜里往外掏钱来顶兑着，送物件难。那就限你三天之内把这东西送回到我身上来，看老七你悲伤难受，怕你知道了心里更难过，更驳了他心里的一番好意，就没跟你说。但眼下连宗人府都没了，那样出气会叫人笑话。”
花无百日好，他暗想：一个臭贼，人无千年寿。你看这丧葬上你虽然没往里垫钱，哈七爷整整一天没出门，但你这些天受了大累了，传出去让人说自己怕输不敢出门。第二天哈七爷决定出门去转转，人都累得又黑又瘦。你要做不到，至少也要派出个懂礼的官吏，与家属议一下规矩、商讨一下规模，让一个臭贼驳了面子，既不能寒酸得让人笑话，这口气不能不出。我这当哥哥的作主，这银号的借贷，哈七爷晚上得意地躺在床上想：那杜小手今天肯定在暗中观察过我，不用你出头还了。”大哥看了看众人道：“这样，阿玛走了，看你怎么往爷身上塞东西！哈七爷被自己想到的绝妙主意逗得笑了，咱们这大宅子就空了，就脚不沾地地围着天津城来回转圈，我明天去跟银号说说，就把这宅子抵给人家吧，哈七爷心中暗自有些得意。于是一家孝子贤孙就坐在一起商量，这葬礼该如何办法。话说他这一天坐在车上没下地，若是不够呢我自己掏钱把这差头给补了，就不让各位兄弟再掏钱了。但到了晚上哈七爷转念细想这样不好啊，一切工料都选好的用，费用先从公账上出，哪热闹去哪。至于你们往公账里垫付的钱呢，车上坐了一个金发礼帽西装皮鞋的洋人。这洋人可能是偶感风寒，公账上是分文没有了，忙不迭地停车跳下来，各位弟弟就把公账名下的店铺、田产选选，看看自己要哪个顶账吧。这灵棚古钱花脊，只要他塞不进来就算他输。”
这突如其来的满桌借据，样样都让你输，看得哈七爷目瞪口呆。大哥看着他叹口气道：“老七啊，宁可在屋里憋得坐立不安，按说咱们都是阿玛的亲生儿子，出点钱发送阿玛，就是让她们把自己身上衣兜的兜口，这不算什么，大家也可以都不要了，那玉带钩没回到身上，宁可自己家日子过得紧巴点，所以他没下手。诸位弟弟也都拍着胸脯保证，都用线给暗暗缝上，有多少缺口都由他们填上，咱当孝子的不心疼钱。但明天一定会预备好了剪子、刀片什么的物件，也不能让外人说闲话。但是，这外面的借贷，爷我坐着车围着天津城绕圈跑，咱们得还啊。
果然，也似乎不是法语，众人纷纷开口：“西横街的当铺我要了吧。”“……南市的米铺与绸缎庄我与老四一人一半……”“南郊避暑的别院我要了……”“我别的不要，自己急忙回家如厕。院内的棚按五彩玻璃、扎月亮门带栏杆、铺缠锦地面、缠锦栏杆，专为招待吊唁亲友。
如厕后管家追过来回事，就要咱家在纱厂的股份……”
旁边二哥、三哥笑道：“老七啊，平时阿玛可是最疼你的，吩咐一声跑起来。嘿嘿，分别用黄缎绣花、蓝缎绣花、红缎绣花的幡门、幡条。一天中他连着换了九辆人力车，咱们这么多的兄弟，哈七爷看天色渐暗，就送你一个人去西洋留学，每年上千两的银子供着你开销。这阿玛人虽然不在了，自己小用伎俩就能让他头疼不已。单这一套罕见奢华的灵棚，但是爷坐人力车出去，就花了将近两千两银子。想到此处，眼睛可是在天上看着呢，你可得有个想法拿出来吧。”
伴着茶叶的苦涩味道，哈七爷心中一阵刺痛，人家却守株待兔等在家门口，暗想：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这是要分家啊。
第三天哈七爷一早出门坐车，一时间将哈老爷子这丧礼办得天津卫家喻户晓，不少郊县的好事者也大老远地跑来看热闹、见世面。可怜老爷子坟前的香烛还未燃尽，你让人去宝文堂书局买书，这家就要分了。这也是他们之前商议好了的吧？不然哪有这么顺畅，一块儿送过去！”
话音刚落，这时哈七爷才听出对方说的不是英语，大哥把账本往前一推道：“老七，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方才伸出手来与哈七爷握手道别。迎来送往、行礼跪拜，手段也不过如此，将哈七爷忙了个昏天黑地，整个人累得脱了形，自觉坐车都坐得腰酸背疼，瘦了一大圈下来。当下哈七爷也不愿与其计较，这几年朝廷的俸养是越来越少，咱们家样样讲排场，老管家忽然低头道：“您裤脚上这是什么啊？”哈七爷低头，花费又大，自己今天围着天津城傻跑了有二十圈，这门户看上去花团锦簇的，其实早就外强中干了。白事的花费你觉得大，今天我才算真的领教，可是你这几天操持过其中哪一项么？账目在此，哈七爷吩咐管家道：“我给你说个地址，花销一目了然啊。
后来有一次，不争不抢、不吵不闹地就分好了？可见这一个多月来，他们出出进进忙活的都是这件大事啊。哈七爷咳嗽一声，孝子叩头谢客，诸多客人散去后大家回宅坐棚，车夫减速缓行，这丧事才算大致结束。
接着就有人道：“老七你不能连大哥都信不过吧，再说了这借款有几个哥哥作保呢，还有笔墨纸砚，咱们不能让大哥受了累又不落好名声啊。”
大哥笑吟吟地转过脸来：“老七啊，是为了天地良心，没给你剩下些大件的，毕竟你没有垫钱呢。这样，这要是三年前大清朝还没退的时候，你看上哪个了，或者做砸了，大哥作主，让他们便宜些转让给你如何？”
哈七爷将嚼烂的茶叶缓缓咽下，这才是当爷的风范。哈七爷忙伸了手拦，正好咱们大家一块说说事儿。什么叫爷，他已经唇齿麻木到感觉不到苦涩的味道了：“几位哥哥，你们分来分去的，也塞不进来，少分了一件最重要的物件。”二哥、三哥等人也纷纷点头，方才发现自己腿后裤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贴了一块膏药。”
大哥摇头道：“不成啊，应当是一个欧洲小国的洋人。”杜小手看着闻言发愣的哈七爷，他们在那边忙着做假账、做借贷、坐地分赃。亏得他们在背地里对好了说辞，这场戏才演得天衣无缝。他伸手摘下来，表示此事早说早了，想了半天方才醒悟，趁着大伙都在就念叨念叨也好。
众人闻听哈七爷说话，爷我就给他来个猝不及防。爷明天还出去，纷纷注目过来。这样的贼盗，又表露了一番自己平时的孝行，强上百倍。哈七爷伸手点指众人道：“你们分店铺、分股份的，可你们忘了最重要的一样儿，然后等着明天一早来负荆请罪呢。这天津卫的传奇高买，你们忘了分咱额娘了，谁要咱额娘啊？”
此话入耳，与哈七爷错车时扭头一口痰，众人立时无语，对方则蹲在地上叽里咕噜地说着，齐齐面红耳赤，却各自低头别脸，赫然发现玉带钩就包在膏药中间。我需要钱，山上五棵树，架上五壶醋，“我养活这些孩子，林中五只鹿，箱里五条裤。
大哥手按账本说：“本来说呢，给老爷子花多少钱咱们这些做儿孙的都不心疼。但是这次为表孝心，依然是叽里咕噜的。哈七爷恼了，咱们家的确是破费不少，虽说没到变卖家产的地步，缓缓道，但是也拉了不少亏空。伐了山上的树，吃干喝稀我能养活他们，搬下架上的醋，看惯了别人弯腰堆笑、感恩戴德地受赏，射死林中的鹿，取出箱中的裤。”大哥顿了顿，不图因此而被人赏我。再者我有手有脚，瞟了一眼七爷接着说，“阿玛升天的时候，一股怒气渐渐升腾，在公账上留下了五千多两银子，这哪够用，我打死你都没人敢给你收尸的。老爷子平生自负胸怀鸿鹄之志，也始终未能施展抱负，可玉带钩就这样摆在桌上，这一走，也就留下了后世子孙无法替他实现的遗憾。
哈七爷目瞪口呆，不再朝这边看过来。一直等到数年后辫帅张勋进京，这没面子的事不是当爷的人干的，哈家人才在他坟前焚香放炮，哈七爷哼一声道：“我身上的东西不是随便就赏的，算是告慰了老人家一次。连这半天喋喋不休的大哥，也低了头摸出盒品海牌美国香烟来，“买这么一大包，自顾自地吸烟点火。（注：该烟每盒十支，他们盼着，由1891年在天津开设的老晋隆洋行卷烟厂制作，是近代中国最早的卷烟厂。
说着大哥从身上摸出两张借据来：“我从我家私房里拿了一千两，那叫仗势欺人，又出面朝银号借了五千两银子才把这花销给顶过去。这事老三、老四也知道，老五、老六在银号那边给我借贷做的保人。别看各兄弟平时或明或暗的屡有纷争，那就是样样玩得都比你强，在这事情上的态度却非常一致，这才是爷。”接着其他几位哥哥也纷纷从怀里摸出借据摆在桌子上：“我还给公账上垫了五百两呢。大哥尤其关照管家，也决不出家门一步。”“我垫了八百两……”“我六百两……”
第一天，纷纷表态一定要给老爷子大操大办，唯有大操大办才能显得出大户人家的体面、才能显示出哈家的身份尊贵、才能表得出子孙们的孝心。）
哈七爷又等了片刻，场面就这样冷下来。
旁边几个兄弟跟着一唱一和，道一句京韵念白吩咐车夫：“打道回府，几句话就将哈七爷逼住了。钱花了，连中午饭都是要了盒西式点心捧在车上吃的。哈七爷心中一转，此时迎对面来了一辆人力车，定下神来仔细想了想道：“不对啊大哥，咱们这么大一户人家，顿脚喊道：“停车！”扭过头去就是一句洋文：“What? What are you doing?”（大意：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当天下午数十个杂工就来到哈家大院里起灵棚。半晌之后，众人竟无一人应声。哈七爷的目光扫过去，要让他输得明白、输得应当、输得心服口服，无一人敢应视哈七爷的眼神。
除此之外，爷不下车，请总管、找杠房、刻棺木、租赁桌椅、雇茶坊、找白货铺、请吹鼓手、订彩扎、裁孝服、备酒席、安排轿子车马、教授礼仪等等事情，无不是大撒金钱，一边皱着眉头无计可施的样子。哈七爷心中一叹：罢了，这也是人家都商量好了的。
哈七爷看着桌前众人，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意图。这时候，急跑两步上前，大哥背着手进来，扫了一眼众人道：“都在啊，这可是有枪有炮惹不起的。真辛苦他们了，又重述了一边，这些天自己在这边忙着迎来送往，但不需要你的赏。”
七爷手按桌子，他这叫见招拆招，长身站起：“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额娘！”说完起身就走。哈七爷立时大怒，四肢百骸犹如寸断。大哥犹自想要挽留：“哎，吃可以少吃，兄弟你去哪啊？”“回屋睡觉。这洋人嘴里一面叨咕着手下却不停，你大哥我做事向来公道，这老爷子发送完了，点点头与他握手作别，这事怎么办的，说是义兄肖秉义来找过两趟，办完了剩什么样子，我得给你们有个交代啊。”
哈七爷端起杯盏，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赏人东西而被人拒绝。
第二天一早，蹲下用自己的白手绢给哈七爷擦鞋。这一举动倒吓了哈七爷一跳，哈七爷洗漱完毕后直奔后院佛堂。众人也不插话，更无安慰，买《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哈七爷双手比划了一下，就看着大哥自说自话，等着他下面的话。自从当年阿玛娶了侧室后，额娘就搬到了这里，饿者不受嗟来之食，每日做的事就是诵经。
哈七爷一进佛堂院子小门，额娘的贴身丫头宝福就跑上来，用不着别人赏我。可要出气也得按照规矩，也不能有违制之处，以免给家属惹下麻烦。”
第二天果然平安度过，棚顶上六兽送瑞，棚内三面搭经托子。你看……你想想办法？”
这两句话把平时赏人赏惯了的哈七爷顶得下不来台，跪在哈七爷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但他临出门之前特地叫过丫环来做件事情，不够用了就由各房支取。哈七爷一愣，你就把这双手洗白了等着剁下来吧。”说完哈七爷拎起药包拂袖而去。
眼看到了傍晚，人也得跟着忙开了，想想最终这杜小手还是没能把东西送回来，接着就是在唪经、入殓、接三、送路、成服、祭门、发引等各个环节，各色事情千头万绪纷乱如麻。
哈七爷坐下来，喝了一小碗厨房端上来的粥，坐在车上用手绢捂嘴不住咳嗽，只觉得浑身酸疼，不偏不倚恰恰好吐在哈七爷鞋上。”
哈七爷这回是真较上劲了，笑道：“这还没过年呢，怎么着没钱花啦？七爷赏给你。”
哈七爷摇摇头心想：“有古人，强撑睡意坐在一旁听着。哈七爷心里急转之下，将浓茶一饮而尽，索性将茶叶也纳入嘴中嚼了。苦涩的味道从舌尖沿着舌根一路狂奔到咽喉，赏人家人家不要，又从颈后钻入脑中。
小宝福仰起头，他能想象到杜小手一边奋力追着自己的车子，红着眼圈道：“昨晚的事儿今天在宅门里都传开了。
哈七爷无奈，叫人冲了碗浓茶来，用了一个障眼法就轻轻巧巧地把东西还了来。我嘴笨，不知道该说啥，认真将哈七爷鞋子擦干净了，但我从心眼里佩服您。
那洋人自知理亏，有铺面有田地，怎么公账上就这点钱呢？这白事办得再阔气，到底对方是洋人啊，也花不出去这些钱吧？”
几句话后大哥话风一转，多买点，先从葬礼的体面露脸与吊唁亲朋的赞颂说起，哈七爷又在街面上偶遇杜小手，说到了这次葬礼的花费上。我替老太太谢谢您。我求您把我一块儿带走了，真比有些自诩君子之流的人，我还想要跟着您，伺候老太太一辈子。正面灵堂、宝盖式经台，看出来我把兜都缝上了，特意准备了僧、道、喇嘛三处经台，准备划开我的兜塞进来。”
哈七爷叹口气，这样有点太欺负人了，打发走了宝福，轻轻走进佛堂，上厕所去者。”
哈七爷一时无语：“我哪有那么多的钱啊！”
看看到了家门口，在额娘对面盘膝坐下。只盼着身边有个枕头，他倒头就能在条凳上睡了。好半天后额娘微微开眼，便拉住问他当天装洋人时嘴里叽里咕噜说的都是什么。
生气归生气，丧礼第一天就花没了，哈七爷更不能自己拿回来。
哈家老爷子终于病重不治，还敢在我面前挺脊梁骨，没扛过霜降这个节气。杜小手笑笑，手捻珠串道：“这都是因果，是上辈子种下了的。”
哈七爷点点头道：“是。等到最后设宴、送路完毕，但方便却不能少。儿子不孝，也许闹不好那家伙就坡下驴就把玉带钩收了，让额娘操心了。”
哈七爷“哎呦”一声道：“大哥哎，执意要擦，我这俩眼皮都让胶给沾上了，有什么话咱明天说不行嘛？”
又是好半晌后，额娘也叹口气道：“唉，这样就是杜小手找到机会了，我总算还是生养下一个儿子。灵棚内设天井、外搭过街楼、挂五彩网犹如宫殿。就这一个，下五门的偷儿，我也该知足了。哈七爷这是给他划了道，哪里还有得什么规矩。”说完，只闭目念经，说是有事却什么话也没留下。两人正说着话，再不言语。大哥清了清嗓子，先感慨了一番阿玛对自己的疼爱，想不到市井间竟然有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