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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任飘摇(1)

扶兰

时当深秋,夜来风寒,露重沾衣,然则西湖畔官家新近赐给福国长公主的葛溪别院中,却是华灯盛放、宾客如云。

福国长公主为徽宗第二十女,封号柔福,建炎四年自北地逃归,官家对这历劫归来的唯一手足极是恩宠,封为福国长公主,出嫁时,嫁妆重至二十万缗——其时宰相月俸才得三百缗,祖制官家嫡女出嫁亦不过赐五百缗。官家如此爱重,临安城中各色人等,怎能不尽心奉迎?是以城中顶顶富贵的人家,十之八九,今夜都在这葛庄为福国长公主祝寿。

楼下天井当中,筑了一个半人高的方台,满铺色泽浓丽、长绒没足的红毡,四围矮栏下,坐了一圈乐工,其他歌人舞伎及杂演优人,均等候在西南角门外的偏厅之中,依次登台献艺,再从东南角门退出。驸马在东面楼上招待三省六部与枢密院的头面人物,长公主则在北面楼上招待代表官家的张贤妃以及其他女眷。其余宾客,则依了品级身份,一路排下去。

长公主府上为枢密院各房主事安排的席次,很是不错,在西面楼上右厢房的最外侧,既可以露个脸让公主驸马及上司看到,又不至于离他们太近、不得自在,还能够将楼下的歌舞看个一清二楚——这厢房深阔,一溜儿排出去五桌还绰绰有余,不知多少比六品主事品级高得多的贺客,根本不得露脸的机会。

这乱世之中,得罪谁也别得罪执掌天下军马的枢密院。这样的道理,便是长公主府上的管事,也能够明白。更何况,除了这十二房主事之外,还有两位与他们一道到来的贵客:大散关吴帅的长子、新近晋升的吴贵妃的侄儿吴持,以及镇守襄阳、看管江汉门户的神武侯的世子温奇。

其时岳飞父子已死,宋金和议将成,各家大将均奉旨以朝贺之名将质子送入临安。吴持不过十五岁,吴贵妃在深宫之中,出入不便,因此吴家托了素有渊源的吏房主事谭知看顾;温奇只有七岁,温家则托了兵籍房主事朱逢春看顾。两家都反复叮嘱一定要跟紧了自己的看顾人,因此这两位质子今晚自然也随了谭、朱两位主事来赴宴。

吴家与温家是旧识,所以吴持与温奇代表各自的父帅,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致礼问候,俨然如对大宾,倒让旁人看得有趣好笑。

吴持一边行礼,一边打量着面前这小小孩童,在心里嘀咕:温家男儿向来以勇武闻名,这位小世子偏生长得这般文秀,将来可怎么冲锋陷阵……

却不知对面的温奇也在嘀咕:这小子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模样,将来吴家就靠这么个绣花枕头去守大散关?前景堪忧啊……

坐定之后,吴持方才发觉,与他们这一桌紧邻的,除了几位工部官员,竟还有一位内廷供奉!

同桌那位刚从外地调任枢密院、素来讲究体统的贾主事发觉后,脸色立时变得不太好看。内廷供奉虽说品级与他们相当,但终归不是正途官,只是因为官家雅兴而得看重。却没想到,今夜竟然安排到了自己的同桌,还堂堂正正坐在工部这一席!贾主事憋着一口气下不来,越想越是脸色难看。

吴持虽然不像贾主事这般憋气,也难免心中不悦。

谭主事对这位同僚的性子略知一二,况且身边这位衙内也是个爱讲究的,赶紧低声向他们介绍道,那位方供奉是受官家特旨在工部供职。

贾主事忽然明白过来,低声道:“方攀龙?”谭主事点头。

对于枢密院官员来说,精于土木机关之术、手下能工巧匠无数的大匠方攀龙是绝对需要好好拉拢、千万不可轻易开罪的一个人。

吴持怔了一怔。他在家时,也曾听说过,当初和尚原一战,自家父帅能够取胜,多少还是靠了工部改良过的那些守城重弩。

再看那边的方供奉时,神情不知不觉已经变了。

一直乖乖跟在朱逢春身边的温奇,则两眼放光地转过头去,上下打量着那位静穆清峻的方供奉,好奇而又热烈。方攀龙有些诧异地转过目光,看看这边双目灼灼、眉飞色舞的陌生男孩,随即又转过脸去,望着虚空出神。

没有得到方攀龙的注意,温奇撇撇嘴,正寻思着,朱逢春低笑道:“怎么,想去叫师叔?安分点儿吧,这儿可不是襄阳,最好什么都藏着点。”质子么,自然应该这么做,他也轻松一些,不需要整天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收场。真不知凤凰是哪点想不开,非要认了姬瑶花这个宝贝儿子做义子,于是他也成了便宜舅舅。白天在殿上见了官家,温奇装出一副天真纯良模样说要住到他这个舅舅家去。官家膝下无子,只收养了两个宗室子立为皇子,素来最喜的便是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儿,当下乐呵呵地答道住舅舅家是应该的,顺手便将这小祖宗扔到了他手里。朱逢春只好接下这烫手的金娃娃。

被朱逢春一叮嘱,温奇不好当时便扑过去,转转眼珠,看似有些羞涩地抿着嘴笑。朱逢春心里“咯噔”了一下,温奇的长相本就肖母,这么一笑,果然大有姬瑶花之风。

方攀龙本来已经转过头去了,却忽然觉得,那个男孩的面孔,似曾相识,迟疑了一下,略略偏过头,眼角余光扫过,正好望见温奇那自鸣得意的笑脸,不觉怔住了。多么熟悉的笑容……那个水波一般潋滟多变的女子,不就是喜欢这样笑着?然后将那无形尖刺,温柔地刺入人心,让人不能拔出,不能正视,只好用漫漫时光,层层包裹,假装淡忘。

这一次,又要算计他什么呢?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男孩在临安城中的安全,也用不着算计吧?无论如何,他总会尽力而为的。方攀龙默然垂下眼帘。

而寿筵已经开始。

既名寿筵,一应歌舞杂演,当然均是讲求富贵圆满,美则美矣,只是就如这案上的宫式佳肴一般,总是同一个精致绵软的滋味,不敢逾矩半步,吴持初时还有些兴致,看到后来,不免生了倦怠,看看一旁的温奇,也是心不在焉,几乎要趴到桌上去了,不觉对这品味相投的小世子大有好感,低声与他聊了起来。无非是读了些什么书,几岁习武,现在学到哪种程度了,襄阳可有趣之类。温奇乖巧地一一答了,免不了也要回问几句。吴持比他年长许多,见识过、学过的东西,自然也要多得多,温奇一边听一边赞叹,目光真挚,表情热切,满脸佩服,正是寻常小男孩崇拜兄长的套路。向来自负的吴持很吃这一套,不无得意地道,日后在临安相处的日子多着呢,有空了尽管来找他。言外之意,便是罩定了这个小兄弟。

邻桌的方攀龙,目不斜视,却不知不觉之间,凝神屏息,将他们的问答听得一清二楚,良久,竟生出滋味莫名的酸软之意来。

那男孩年纪小小,便已经学会如何让身边人对他生出亲近信任之心,如何将周围的力量化为己用了。这究竟是因为姬瑶花教得好,还是因为,这样年幼便孤身离家,父母亲人都远在千里之外,临安城中,又有无数不善的目光在暗中窥伺,所以不能不尽快长大呢?

酒至半酣,楼下乐声重起,格调已变了,虽然仍是喜庆之意,却平添了一种肆意飞扬之气,仿佛原野上漫天铺展开去的花海,无拘无束,无边无际。在座者多有常年赏玩乐舞者,不觉都停了杯箸,注目场中。

吴持只觉这乐声似曾相识,探头望了一望,讶异地道:“我认得,这是大理来的那班歌舞伎,在合州演过三场的!”他很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张扬乐舞,还有那些乐人五彩斑斓的衣饰,所以他一听之下便认了出来。停一停,忍不住又说道:“今夜是长公主寿辰,苏苏姑娘应该会上台的。”温奇接上了一句:“大理的歌舞伎怎么会到临安来?”

朱逢春答道:“应该是跟随大理的国使来此。”宋金之间,无论是和是战,于大理都祸福攸关,宋金和议将成之事,想必已经传到了大理,所以大理最近特遣了一位国使,以采买瓷器为国主贺寿为名前来临安。国使的随行之人众多,并非全是官身,这班歌舞伎料来也在其中。

乐声渐低渐微,一队女伎自角门处徐徐走出,一色的浅碧色衣裳,长裙曳地,长发低绾,鬓边斜插一枝粉芍药,衣饰简洁,粗看下并不出奇,但再细看一看,袖管腰身,都比寻常女子窄上一两分,将这队女伎柳条儿一般纤细柔韧的身形,衬托得几乎令人惊心。而那队女伎,行动之间悄无声息,举手投足之际,十八人竟如同一人一般,动作整齐划一,毫无二致。

四面楼上,一时间尽皆屏息而待。

十八名女伎,歌声甜蜜,舞姿如同那流淌的蜜糖一般舒缓,唱的是一位鲜花一般美丽的姑娘,她的面容明媚鲜艳,她的腰肢多情柔软,多少英俊少年为她神伤,流连不去,只为得到她一点温柔顾盼。

女伎咬字清晰,歌词浅显,又兼反复数遍,在座之人,自是都听清楚听明白。也正因为此,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尴尬。这样坦白直接地向长公主献媚,却似乎不知应该赞美的是长公主的贤淑文雅与皇家风范,而不是一味只宣扬姑娘有多么美丽多情、有多少英俊少年为她倾倒。

长公主脸上微微有些红,不太自在地别开了目光,心中却欢喜得很,不忍责怪这些大理乐伎唱词不妥,只向身边的侍女道:“难得这些乐伎远道而来,又不是咱们中土人氏,不太懂临安的风俗,也是难免。好生打赏了吧,有什么不妥,私下里同她们说说便是,别折了她们的颜面。”

那侍女会意,吩咐下去,自有人去操办。

一曲唱罢,女伎与乐工相继退场,却独独留下一名吹笛女乐,那女乐方才坐在灯光不及的角落里,又披着暗绿斗篷,此时掀开斗篷站到灯光明亮处,方才见到她的真面目,眼波流转处,水光潋滟;腰肢轻摆时,柔若无骨。

温奇赶紧拖住吴持的衣袖:“这就是苏苏?”吴持点一点头,低声说道:“听说苏苏每次登台,都有新意。只不知这一回她要做什么?”

眼看她拖着裙裾缓缓登台,眉目生辉,含情带笑,别有一种妖娆恣肆,偏生又若不自知一般,顾盼自如,视线所到之处,那些定力不够的看客,被逼得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方攀龙却微微皱起了眉,心中警兆忽生。

没有人注意到,苏苏走路的时候,看起来风摆荷叶似的,裙裾水波般起伏不定,实际上,苏苏的步子恍若在水面滑行一般轻盈缥缈。

苏苏在台上站定,团团一揖,这个礼行得不伦不类,且豪放如男子,却又不生硬忸怩,倒让看不惯她那妖娆姿态的长公主和众命妇都笑了起来。

苏苏也不言语,只随意踏着舞步,哼唱着方才的双飞燕调,歌声清扬明亮,带着漫不经心、无忧无虑的欢喜,同时举起手中短笛,停了一停,左手在短笛上轻轻一抹,随之一扬,数朵鲜花随手飞向空中。初时动作尚轻缓,唯恐众人看不清楚,越到后来,手势愈快,脚下舞步愈急。一时间台上只见漫天飞花,似兰非兰似桂非桂的花香阵阵飘拂。

一曲将完时,苏苏双手一合,随即拉开,手中短笛已化为一株碧绿的小树,栽在小小玉盆之中。苏苏略一曲膝,朗声说道:“恭祝长公主身如药树,百病不侵;颜若鲜花,岁岁芳华!”

四下里寂静了片刻,随即一片叫好声。

仔细论起来,苏苏这一手无中生有,并非独一无二的绝技,只是她姿势优雅,动作迅速,态度从容,更兼美貌如花,这就太难得了。

喝彩声中,方攀龙手中银箸弯折的轻响之声,细不可闻。

身如药树,百病不侵;魂若鲜花,岁岁芳华。

这是药王庙与巫女祠的送神曲。现在却被苏苏在一处,略改一改,用来为长公主祝寿。而苏苏在说出这句话时,还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明明白白揭示了她的身份来历,也揭示了她对方攀龙真正身份的知晓。

曾经的药王庙与巫女祠,世世为敌,代代相杀,姬瑶花曾经笑吟吟地对方攀龙感叹道:巫医本同源,相煎何太急。终于,当阎罗王与韩起云在姬瑶花的一手推动之下,相携远走南荒十余年之后,一个可以轻松自在地将药王庙与巫女祠的送神曲同时唱出的女郎,出现在世人面前。

是谁将她送到临安来?送她来究竟想做什么?

方攀龙怔忡之间,眼角余光,却见温奇正狡黠又得意地对着他偷笑。

苏苏这一班人退场之后,大家对接下来那些看来并无新人新意的杂演多少有些失了兴趣,纷纷开始走动聊天。

温奇扯扯朱逢春的衣袖:“五舅舅,我要去净手。”

每次温奇这么一叫,朱逢春都觉到额角青筋直跳。他招手示意候在角落里的仆役来引温奇。想一想,不太放心,还是站起身来陪着一道去。

温奇觉得朱逢春有些多事,今夜宴会来的都是临安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难道还有谁会这么不长眼,在长公主的寿筵上生事、为难他这么一个小小孩童?不过温奇还是很识相地没有推辞朱逢春这一番护雏之心。

不要轻易让别人的好心落空,你给机会让人帮你,那是结善缘,世人大多都喜欢让别人欠他一点恩情的,帮过你的人比你帮的人更愿与你为善。

温奇可没忘记母亲搂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说这一番话时,嘴角那得意的微笑,这想必是母亲的经验之谈,绝对需要牢记在心、时时警示自己的。

楼道里不时有带着醉意的客人走动,上酒食换香囊送热毛巾的仆役,则皆是两人同行,行动时悄然无声,遇见客人便恭顺有礼地俯首让路,只此一点,便看得出长公主这别院的管家很得力很能干。

净房在楼道拐角处,另有专门的仆役看管服侍。

一直到净了手出来,都毫无异样。温奇不喜欢那皂豆的香味,总觉得太过浓郁,一路举起手来闻了又闻,嘀咕着道:“我很想用清水再洗一洗。”

朱逢春哑然失笑。

拐弯上楼时,迎面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低阶武官。廊中灯光明亮,朱逢春这身枢密院主事的官服也显眼鲜亮得很,这武官居然昂着头一路直行,显见得喝了不少,走近了更觉酒气醺人。温奇嫌恶地屏息闪到了朱逢春身后,朱逢春则皱起了眉头,略略提高了声音喝问道:“且站住!”

那武官恍若未闻,仍是一路直撞过来。朱逢春怒意暗生,随手抢过身旁一名仆役托盘中撤下来的残汤,迎头浇在那武官脸上,趁着对方被冰冷的汤水浇得一个激灵之时,又飞起一脚将那不识相的武官踢了出去。

这一浇一踢,让那醉醺醺的武官醒了酒,抬头看清朱逢春的官服,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又兼自知理亏,当下伏在地上请罪。

朱逢春淡然说道:“好好洗一洗再回席上去,不要丢了枢密院的脸面!”

也不理会那低伏在地上的武官,袍袖一拂,径自走了过去。

温奇跟在他身后,正从那武官面前经过,不免有些好奇地打量一下这个胆敢在长公主寿筵上喝醉的家伙,正巧那武官也在抬起头来,视线一碰,温奇不觉一怔,这样负伤猛兽一样凶狠怨愤的眼神……

那武官随即又低下头去,温奇只能看见他身躯微微地颤抖,想了一想,还是头也不回地跟着朱逢春往前走。

刚刚走了几步,忽觉身后风声激响,若是寻常人,只怕多半会本能地回头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温奇却头也不回地大叫一声飞扑向前方的过道,他个子小小,动作又快,偷袭者扑了个空,正迎上转身迎战的朱逢春。

偷袭的是那武官!虽然喝得半醉,那武官仗着一身蛮力和酒力催发的疯劲,一时间将朱逢春逼得无还手之力。温奇早已躲到三丈开外,吩咐仆役赶紧去叫人来收拾这发酒疯的武官,想了一想,又点了一名仆役去通知谭主事。谭主事年纪最大,见识总要多一点儿,说不定认识这武官姓甚名谁、是谁的属下,顺藤摸瓜,也好秋后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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