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本官已请了丞相的手令,宣京畿驻防军三千入城,你且选些地头熟的差役到军中听令!”
“是!”虽在意料之中,陆崇却还是有些吃惊,没想尹尝动作如此之快。
“其二,你速请城中里正耆老来府,本官有事请教。”
“是!”
“其三,在府后墙下挖个深三丈的坑,长宽各要百步,其上覆以青石。”
“是!”陆崇口里应着,却不由有些讶然:百步坑,做什么用的?
包袱扔到桌面上,结子松开,“哗啦”一声,灿亮的金色流泻了一桌,在座人的瞳子里,都有些炫迷的神气。屋子里不怎么亮,只在桌子四角上各点了一支烛,把桌子边上坐着三个人的面色映得忽明忽暗。
蒙传随手掂起一锭金子在手里掷着玩儿,道:“洪三,这是为你的朋友出手,哪里需要这个。”
他对面坐的一个肤色微黑,眼睛明亮的少年笑笑道:“就算是你自己的朋友,也要有礼尚往来的,兄弟们按规矩一起分了吧!”
蒙传随手将金子放下,道:“就依你。”
洪三嘻嘻一笑,伸了掌过去,问蒙传道:“千金掷呢?拿来拿来!”
蒙传不情不愿道:“今儿晚上回去时再说吧,外头兄弟们都等急了!”说着便从椅背上跳过去,撞开了门,门外火光煌煌,腾跃欢呼之声立即将他的背影淹没了。
洪李两个摇头暗笑,也跟了出去。
外头花厅颇大,当中摆了足可坐下二三十人的圆桌。桌旁已是胳膊挨胳膊,脑袋挤脑袋,热闹不堪。数十人推推攘攘,吵吵闹闹,口里热气呼出来,将那沸滚的鱼头豆腐火锅的白气也盖了下去。桌上水陆杂陈,颜色繁复,在儿臂粗的红烛火光中,油光闪闪,引人垂涎。
蒙传的手一碰杯底,便有好几个瓶口凑上来,四五种不同色泽的酒液一同倾了进去。蒙传也不拦,哈哈一笑,先已干了一杯。待洪李二人杯中有酒时,蒙传已将杯口倒下,便有数人齐声叫好:“蒙大哥好豪气!”
蒙传却不领这份情,懒洋洋道:“喝几口酒叫什么豪气?男儿在世,千军不避行,王侯不夺志,如此才痛快,方称得上‘豪气’二字!”“好!”洪三也满满干了一杯,道,“我辈儿郎要的就是一个痛快,来来,大家干!”
一时间,美酒如水淌过,满桌激扬的言语,狂妄的眼神被这浓烈的酒精一浇,便化作泼天的火气,把大厅中烧得热浪灼人。
方饮过一巡,蒙传忽然放下了杯子,走到窗前拂开素纱。厅中人齐齐一怔,随他看去。只见二三十步远处有敞轩高阔,长长的帐幔于风中时起时落,蒙传跳出窗去,后半头话传到了大厅里:“去瞧瞧!”
敞厅正中立起一枝黄铜架,顶起尺许方圆的一只白玉圆盘,十只涂着丹蔻的脚趾在盘上疾点,踩碎了急管繁弦。桃色的轻罗将舞姬裹在其中,旋成一团锦馥的霞光。
座中四五个中年人却没怎么看舞,他们面色矜持,浅浅言笑。
“国丈大人近来对兄台亲眼有加,想来飞黄腾达之机不远了!”“哪里哪里,怎比得上陈兄是丞相门下,日后还望多加提点才是!”“哎,兄台说这话就是见外了……你是什么人?
正小心经营着宦海生涯的人突然发现,他们的屋子里多了一个眉削唇薄的青年,一身华衣,斜靠在轩窗之上,冰绡素幔在他身侧身后劲舞。琴师笛手们也怔住,手上一停。那舞者也定立了,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子,眉目纤细,灵动娇俏。
“虞娘子,有了新人儿,却不来陪我们兄弟!”门外洪三语气冷诮。
“哪里的话,是陈大人先来就点了的……”
“可你明晓得,我们今夜要来吧?”李明守干脆地打断了虞娘子的辩解。
说话间,一群人便挤了进来。洪三、李明守领着同来的弟兄,一个四十来岁的妖艳妇人在一边赔礼强笑。那陈大人恼怒无比,跳起来怒道:“你们是何人?胆敢冒犯本官!”
“喔?原来是位官大人,是小人无礼了!”洪三作态弯了下腰,陈大人方缓了颜色,洪三却抓了抓头,道,“可为何官大人便冒犯不得?”
少年们轰然大笑。几个官员脸上阵红阵白,长须乱抖。
虞娘子打拱作揖个不休,道:“几位小爷饶了老婆子这一回可好?各位相熟的姑娘们都在侯着呢?”“别怕,虞娘子!”蒙传哂笑一声,“我只是觉这姑娘的本事还差得远。人道当年赵皇后可作掌上舞,便是差些,也是手托盘中而舞。这姑娘的盘子连只象也站住了,算什么盘中舞?”
玉盘里的少女本垂了头抚弄衣带,一闻此言猛地抬头,面色已涨得通红,碎米似的细牙咬了唇,大声道:“那就请这位公子演回真正的盘中舞给小女子见识一番!”
“这有何难!”蒙传身子腾起于空中,一闪身已跳到陈大人跟前,把几个中年官员吓得往后一缩。他脚下连踢,便有“呼呼”掠空之声,桌上盘碟已落在几个少年手中,蒙传喝道:“站成五五梅花之数!”少年们马上依言而行。
只见蒙传从桌上跃起,足尖在当中那只碟上一点,直飞数尺,手中多了一柄雪亮的长剑。剑气横空,轩中顿时冷意迫人,满堂烛火应剑低伏。他当空翻了个跟头,剑端向下而落,堂上惊呼四起,那剑尖于右前盘中一点,剑身一曲一直,借力弹开。
“好!”洪三大力鼓掌,瞪四下一眼道,“还不奏乐!”乐师们一惊,方操起手中器具,舞姬跳下玉盘,抱一具七弦琴置于膝上,敛袖而抚。
蒙传身子横滚,长剑舞成雪团,剑气错身,竟割开了他发上丝绦,一头乌发当空散开,如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更见狂态。他长笑高吟:“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酒来!”
李明守不知何时已端杯满上,闻声掷去,玉杯微倾,黄色酒液从盏沿泼出,蒙传将杯底一扶,送到自己唇边,一饮而尽。一推一送,杯子飞回桌上。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他唱这两句时,银光如矫龙遨游,所到处烛火纷纷熄去。好似烛光惭愧,不敢于银辉中称明。
“好!”众少年再度哄然叫好。蒙传唱起歌来五音不全,荒腔走板,但他自己浑然不觉。操琴舞姬眼中波光流眄,虽然一般含笑,却是欣然之色。
蒙传足尖在左后的碟上一点,左手中突然多出一线金芒。他右手银剑,左手金芒,割破了满堂夜色,化成一天纵横煞气。“明日皎月光,众星何历历。与我昔山友,林间一壶酒。”他猛然跃至桌上方盏前,两排钢牙一咬,倒跃回去,头一扬,酒液泼了一头一脸,从发梢淋漓而落。
酒尽杯盏吐出,哐当落地,蒙传急旋于中间的碟上,复又唱道:“今宵与君倾,陶然共忘机。”好似旋得过急,手中长剑脱手飞去。那长剑所向,竟正对着舞姬!舞姬尚不及呼叫,金芒便啸来,将那长剑一绕,收了回去。“铮”的一声,舞姬手中弦断。她面色惨白,可目光中缱迷之意,却又多了几分。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愿醉倒!”蒙传一口气唱了下来,并未换气停顿,足尖狂点,五只盘子飞起,在银辉金电中绞作碎冰烂琼,四溅而落。他落于舞姬身侧,收剑还鞘,千金掷亦不见去向。蒙传一把攥起舞姬皓腕,说了声:“走!”便大步而去。
陈大人虽然面有骇色,却依然站起来拦道:“这个舞姬是我等今夜要了的,你……”话未完却被洪三接了过去:“你既要,便送你好了……”众少年笑道:“多谢陈大人好意!”陈大人不敢再作声,看向虞娘子。
那虞娘子哆嗦道:“小爷,这……”却见面前金光一闪,不由“扑通”坐倒于地,“小爷饶命!”她惨叫出声,却听得四下里笑声炸响。她缓了口气,摸了摸脑袋还在。再看地上,躺着七八锭金子,灿然夺目。
抬头看轩外,一众少年拥着蒙传与舞姬,高唱着他方才所歌,已是远远去了。
那天夜里蒙传真是醉了。怀中女子盈盈含笑的美目,耳边兄弟意气相投的豪言,本就是最绝妙的下酒之物,况且人当少年,能有几回尽情欢歌,几番无畏纵饮?便是歌喉拙劣,醉态难堪,有此跳脱的放肆,方不算虚掷了这春风骄阳般的任性时光。
“蒙传,醒醒,醒醒,该走了!”蒙传耳边听到洪三的唤声,他一把打开扶过来的手,睁开迷蒙双眼,盯着面前的芙蓉春面,问道:“再……再说一遍,你……你叫什么?”舞姬薄嗔道:“我叫落冰,再忘了,我可就不说了!”“不会了,宝贝儿,今儿我去了,明日来寻你。我记得你,落……”
“走吧走吧!”洪三和李明守两个一人一边将他架走。待出了青央台,洪三拍拍蒙传面颊,道:“千金掷呢?”蒙传手在衣袋中乱摸,含含糊糊道:“是在这里……不是,是这边……怎么又不在,嗯!”李明守见状道:“算了,他醉成这样子,哪里还记得,明日再讨过来吧!”便令人牵马来,雪上风一近蒙传,鼻子中便打了个喷嚏,死活不肯靠拢。
“这家伙!又犯脾气了,闻不得酒味!”李明守摇头笑道。洪三道:“算了,反正他这样也是骑不了马的。”于是召了小曲儿及另一个住得近的,道:“扶你们蒙大哥回去!”
还未到天明,蒙传突然惊醒了,他睁开双眼,只觉得心跳如鼓,身上汗出似浆,毛发一根根直竖。
突然顶上传来“咯吱咯吱”的闷声,蒙传长臂握剑在手,未能出鞘,屋顶便少了半边,眼前骤明,一时难以视物。
待可以看清时,墙壁已如生了腿似的飞离。他缓缓起身,只见密林似的枪戟,刃上寒光映着朝日,焕出凛凛杀意。这一刻,蒙传终于明白起来,他身子一弹,附在一片飞起的墙后,借着绳索拉力,投向官兵群中。长剑临空直劈,已有一颗人头腾飞,满腔热血如沸泉直喷三尺方落。
“杀!”一声齐喝,出自数十人喉间,十余枝长枪向他身上攒刺。蒙传手上宝剑一架,架住了这些枪杆,身子横躺,几与地平。他足跟疾行,剑尖狂飙,这十余人的膝上已分别着了一剑,都不自由主退开一步。可侧面又有十余尖刃向着蒙传扎来。蒙传急索袖间:“该死,千金掷呢?”
这一耽搁,方才出其不意得来的一点空隙顿时失去。
蒙传故伎重施,密集的队列让官兵们还是未能避开这贴地一剑。可是着了剑的兵士却决不后退一步,他们倒下身去,往蒙传的剑尖上送来。蒙传方才大惊,剑身已陷入了一具尸体内,急切也拔不出来。就已有三支枪尖刺向蒙传的头皮,蒙传使尽全身力气,将剑挥起,那挂在剑上的尸身飞出,三支枪尖深深地戳进了尸身中。
蒙传也未能全然躲过,头皮上鲜血淋漓,受伤已是不轻。
“千金掷,千金掷在哪里?”蒙传心中忧急,可始终也想不出它在何处。
眼见又是一列锋刃近身,他纵身腾跃,足尖在一支枪尖上略点,借力飞起。长剑就势一挥,便是一声痛呼,那执枪之卒的半边头皮带着一只耳朵已经脱落,剑身鲜血淋漓,滴滴嗒嗒洒落十余人头面。蒙传从一列列枪尖上踩过,剑上嗖嗖作响,如有风雷聚于剑尖一点,当者披靡。
可马上传来弓弦嗡嗡之声,空中一暗,蒙传心知不妙,滚下地来,肩头骤然剧痛,已是着了一箭。
这一来便又陷入了重围。密密实实的长枪从周身每一个角落刺来,他再无闪避余地,只能硬碰硬地架开。长剑舞成密不透风的光网,把前后左右的利刃一一挡去。每一刹那都在生死关头打滚,虽不过数刻,却觉得好似已经有了一生一世,身上的伤口也不觉其痛。他剑下虽不知死去多少兵士,可那些兵丁个个全无畏缩,仿佛虽死也必在他身上添上一道伤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气力衰竭,心中恐惧渐升。与一柄长枪相触之时,手上一麻,剑脱手飞去。蒙传大惊之下返身欲逃,背上传来一记重击,打得他当即趴在了地上。“啪,啪”,一下下击得蒙传几欲晕厥过去,少说也有二十余支枪压在了他身上。他觉得脊骨似已被敲断了,开始还挣扎,但只片刻,就再也无力动弹。良久,士卒们静了下来,枪杆撤去。
“嗒嗒嗒。”脚步声传来,突然有靴尖踢上了蒙传的腮帮。骨头咯噔作响,好似被踢裂了。他口中腥甜,不由呻吟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里面赫然有一颗断掉的牙齿。一只靴尖把他的面孔拨上来。
透过眼中红光,蒙传隐约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一个身着校尉服色的汉子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大人,名册上五百七十二人均已拿获,请大人发落!”陆崇跪下行礼,双眼中血丝密布,却全无一丝倦意。
尹尝点点头,着他起来,道:“官兵伤亡如何?”
“禀大人,三十五死七十七伤,伤者都已安置妥当了!”
尹尝有些意外道:“怎的伤亡如此之重?那些浮浪子弟,真有本领的甚少,不过是平日里拉帮结伙,旁人招惹不得而已。”
陆崇犹豫了一下道:“其余的也罢了,倒有十多人是伤在同一人手中。”
“哦?”尹尝眼皮一抬,神色凝定,问道,“是何人?”
“此人名蒙传,昨夜听人道他在青央台逞凶炫技,所持之物酷似千金掷。且我见他身手相貌,与刺杀玉大人的凶徒极为相似,只怕就是这人!”陆崇兴奋莫名,道,“请大人细细审问此獠,定可问出真相。”
尹尝却是不动声色,只轻轻“哦”了一声,吩咐道:“今日夜里,将他们都押到百步坑来!”
“是!”陆崇想自己方才之言也多余,尹大人自会审问清楚。却又虑起一事,再躬身道,“只是大人……”说到这里又犹豫了一下。
“嗯?”尹尝看着他,道,“你说,不要紧!”
陆崇鼓了勇气道:“大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城中为非作歹之徒一网打尽,此等魄力自是无人可及。只是,如今世道不济,显贵骄奢枉法于上,草寇作奸犯科于下。大人此番一举清去这些贱徒,却难保日后不会再现。”
“你说得很是!”尹尝神色中很有些赞赏,道,“只是,我另有主意。”
陆崇却又嗫嚅了一下道:“或者是末将多言,治标更需治本,正法必要清源。大人生性耿直,只怕是会得罪一些……”
“你不用说了!”尹尝冷然道,“本官只晓忠于职守,你且办好你份内之事便可,不必为本官操心。”
“领大人教诲!”陆崇单膝跪下道,“只是,据那些耆老们所报抓来的,有些人叫冤,大人看,是否要甄别一番?”
尹尝合上双眼,并不看他,双唇微微动了一下,道:“你要如何甄别方能不纵逃罪人?一一去寻证据?”
这声音其实也不甚严厉,却似有将雪之风袭来,陆崇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他不敢再多言,伏身道:“末将去了!”
陆崇辞了尹尝出堂,却有一阵狂风大作,吹得飞沙走石,天地间浑沌一色。陆崇令手下帮他取雨具来。他方暗笑,原来真是变天了,方才还觉得是尹大人的话太过骇人。他一面等着,一面想:这里头便是真有冤屈的,那也极少。若是放了几个出去,余下的都叫起冤来,哪有这许多实据可查。况且,这些人游手好闲,便是以前未有恶迹,日后只怕也终会有。今日即已拿了,往后便不用伤神劳力?想到这里,便释然一笑。
“快走快走!”呼喝声中,蒙传足上拖着脚镣,腕间缚着铁链,踉跄几步,出了牢门。外面大雨倾盆,难辨晨昏。举目所见都是白茫茫一片,满耳哗哗水声。但有风起,便有一面水壁,向人劈头盖脸砸过来。地上积水没胫,全然见不着道路。差役们呼喝驱赶下,蒙传漫无目的地步入雨中,身边人的形影声音都如隔了老远一般模糊不清。
也不知走了多久,听得有人喝道:“到了到了,停下!”又是几下鞭子抽过来,将他与其余囚徒聚在一处,排列齐整。
“蒙传,你也被抓来了?”蒙传听是李明守的声音,回头笑了一下。李明守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四下一望,叹道:“蒙传,看,老朋友们一个不落呢!”蒙传左右顾盼,果然大半认识。这些人里面,自然也有平日里结怨甚深的,可是这时彼此相对,都只余一同苦笑的份儿。“可惜看不到洪三,否则昨天一同喝酒的兄弟们就齐了。”李明守挪到蒙传的旁边,叹了一声。
突然差役们又吼了几声,皮鞭乱抽,蒙传回头一看,原来洪三硬是挤到了他和李明守这来。这一轮鞭子下来,自然是人人都陪他挨了几下。
“不,不……好了!”此时一道闪电扯过,四下里骤然一明,便听到洪三的一声惊呼。蒙传借着电光看清了洪三的面孔,已全没了平日的骄纵,白得吓人。他指着十来步远处叫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