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两。得了,我也懒得骂你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眼不见心不烦。大还是小?”
“小!”
“八十两——”
“不行!不能总是你摇!”
“请便。”
“大……大还是小?”
“小。”
“九十两了随波。我实话实说告诉你,就这三个骰子,我随便你怎么摇。”楚随波抓起骰子,拳头递到苏旷面前:“最后一把,大还是小?”
苏旷愣了。楚随波冷笑:“猜呀?”苏旷也会笑:“谁怕谁啊?最后一把了,银子拿给我看看。”
“你信不过我?”
“笑话,我什么时候信得过你?我输了,说话算话,你输了,回家哭一场,保不准我怎么倒霉呢。吃一堑长一智没听说过?”
楚随波收回拳头:“等着。”
苏旷目送他背影出门:“走!换个地方玩!扫兴!”少年们本来就烦了,哄着他向外走,到门口的时候,苏旷略有犹豫,抓抓脑袋:“嘶……这人今天到底要干吗呢?”
“你要等他我们不等你了——”几个人不耐烦,把他拉了出去。
一群少年,在城墙下或站或坐,各个衣襟散开,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要离别。落日西斜,将他们的脸染得通红。风吹着他们还不算健硕的胸膛,一个声音在风里飘:“你们说,太阳要落到哪里去?”
“不知道!”
“那你们说,是它跑得快,还是我们跑得快?”
“我们跑得快!”
“比一比怎么样?”
“你的腿刚好……”
“跑不跑!”
“跑!”
“不要停啊!”
“谁停谁小狗!”
“赢了它!”
他们一起向前冲,迎着风,追着太阳,追进晚霞里,追进星光里。
他们消失在夜色里,直到筋疲力尽,嬉闹地滚在地上,哈哈狂笑,互相枕着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露水把他们冻醒。他们又开始笑了,似乎有永远用不完的青春和欢乐,转个身,向黎明奔去。
去哪里?当然是老地方。
一块玉璧躺在锦缎里,九条龙似乎在玉中游弋。木匣上的封条被扯开,又似乎被人用米浆几次三番地黏回去,终于未果,触目惊心地在桌沿上挂着。
少年们的脸全白了,有人擦汗,有人手抖着找酒,有人看苏旷。 苏旷捂着脸,手也抖:“没事的没事的,睁开眼这玩意儿就不见了。”
田叔腿直哆嗦:“小苏,别这样呀,你想想办法呀,这东西能弄死半座城的人……别捂了你看一眼,它飞不了哇!”苏旷还是死死捂着脸,跺脚叫:“谁让你打开的!”
田叔自抽一耳光:“还不是你婶子疑心重!那那那……那楚家小哥儿说银子不够,拿这东西抵五十两,我死说活说的,你婶子非要看一眼……这一看,咳!”角落里的田婶紧紧捉着膝盖上的儿子,小孩子不懂事,咯咯笑。苏旷的手放下来了。
“最简单的办法,再赌一把。”苏旷抓起玉璧就要砸,“盒子烧了,咱们谁都没见过啊。谁吐了口,一个都跑不掉!”
王偏将军家的小公子扑通跪下了,扯起衣襟要接:“小苏,万万不可,这是国宝啊!”
“国宝也是石头,要死人了!”
苏旷举着手,回头——平时打成一片的朋友立刻分成两边,官府家的孩子要么对国宝跪着,要么上来拦他;街头的小混混都站着表示赞许的,举着胳膊支持:“砸!”
田叔死死拉着他的手:“砸不得,这东西放回去还有命,砸了就满门抄斩啊!”
猝不及防的长大成人。
苏旷点点头:“那好吧,既然不能砸,我去找楚随波,想办法把这东西弄回去。大家伙散了吧,别走漏风声。田叔,我们先把这玩意儿埋起来,这几天我师父在楚家,他那双眼……呵,他铁面无私,决不会徇情枉法的。”少年们一众轻松,一哄而散。
田叔手脚利索地埋完了盒子:“然后呢?”苏旷回头:“然后……你们收拾收拾立刻走,离开京城,事不宜迟。
“可是我们家——”
“求你了田叔,听我的,走!”
“大还是小?大还是小?大还是小?”楚随波昂着头在小院子里走来走去,神色轻松气宇轩昂,“有一个人,他言而无信,愿赌又不服输,他是谁呢?”
苏旷举着棋子,脸上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大还是小?大还是小?大还是小?”楚随波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洪亮:“我们是老地方见呢?还是你出来呢?”苏旷“啪”地将棋子扔在中盘,要出去。
铁敖盯着他的背影:“旷儿,什么老地方?”
“不是,我是想问问随波,他在喊什么。”
“哦。”铁敖拨乱棋盘,“落子无悔,重头来过吧。”
“是。”苏旷捏起黑子,犹豫着,第一步都不知道落在哪里。
“愿赌服输赌的是什么呀?”铁敖漫不经心地问。
“师父,该你了。”苏旷落子,鼻翼上都有了冷汗,“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铁敖慢慢摇头:“旷儿!”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苏旷抬头,若无其事,“师父,该你了。”
铁敖第一次笑出声来:“呵呵呵,旷儿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苏旷跟着笑:“师父你老人家倒是日益矍铄了。”
“啧,啧,啧。”铁敖拂袖而起。他掀起棋盘向苏旷头上砸过去,黑白子琳琅落了一地。
苏旷摘掉领子里的棋子:“天热了,您老人家恐怕是想多了。”
铁敖阖目:“滚出去。”
“大声点告诉我,谁是我的亲娘?”楚随波一把把娘亲从绣架前拉起来。他娘亲抬起眼,四下看看:“随波……随波你干什么?夫人听见会不高兴!小声些不许胡说!”
“娘!我不想再小声了!也不要你再小声了!”楚随波抱着娘亲,欢天喜地地大声说,“我管她高兴不高兴!我只有一位母亲。娘!你什么都不要怕,你在楚家不高兴,我在楚家就过不下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天上地下,没有人能欺负你!”
娘亲的眼泪落在他头发上。她含笑:“娘等到这一天了,你长大了,随波。”楚随波轻轻拔去娘亲鬓角的一根银发:“是,娘,我长大了。你知道吗?我从没有大声说过话,从没有尽力做过事,我怕你担心,可还是让你担心。娘……我,我问你,你等的是不是他?”
“随波你——”
“如果是,你应该大声点告诉他!”
“随波!”
“娘!你怕我瞧不起你吗?我不会的!我是你儿子啊娘!没有人生下来就应该忍气吞声!没有人生下来就要活得窝窝囊囊的!娘,你想跟他走是不是?我陪你啊!我们去一个大声哭大声笑大声说话的地方好不好?”
楚随波的眼睛在烧,快乐在他生命里亟待怒放。娘亲眼角的泪一直在流,那是欢喜的泪。楚随波也狠狠一抹泪:“娘!你等我,我还有一把,一定要赌完,我马上回来!我们这就走,我们一起走,我们都去该去的地方!”娘亲没有拦,只是问:“赌什么啊,跟谁赌啊?”
楚随波嘴角有坚定的笑:“赌完了,我会大声告诉他。”
阳光很好,苏旷和楚随波狭路相逢。苏旷跑得一头汗:“我正要找你。”楚随波挥挥拳头:“我也是。”
“那盒子你从哪儿偷的?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九龙山河璧,大内的国宝。这玩意儿怎么到你们家的?”
楚随波拳头垂下来,手也不知不觉地散开了,三个骰子一路欢快地滚进草丛里。楚随波牙关都在咯咯乱颤,身子往地上软:“不会的……不可能……我爹不是这种人!国宝怎么会在他手里!我爹他不能是这种人!苏……铁……你们……那个不能……”他又口齿不清了。
“哎呀,不管你爹是什么人了,这件事不能抖搂出去,抖出去,第一个死的就是田叔一家!”苏旷拽着他的手腕直拖,“我师父已经起疑了,我瞒不过他的,走,我们找他解释!”
“我不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楚随波凄厉地一声叫,“不可能是我爹!我爹他清正廉明刚直不阿!小苏——你胡说!你在吓唬我!我对不起你!我爹没有!”
苏旷急了,跺脚:“没用!随波!那东西我亲眼看见的,田叔亲手打开的,你亲手拿到老地方的,咱们谁都赖不掉!”
楚随波抓着他的胳膊摇,口不择言:“小苏,还有一种可能你想过没有……会不会那对夫妻俩……一看就不像好人……他们本来就是贼……会不会是他们调了包……”
苏旷闭上嘴,把他的手从胳膊上抹下去。楚随波被他眼睛里的寒意吓坏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那个……我……你误会了!”
苏旷缓缓捋下他的手腕:“随波,话说不清楚,就不要乱说了。”
他转身,很坚决。楚随波跟上两步:“小苏!”苏旷不停:“我有时候也在想,我是不是误会你了,不过现在我明白了,随波,你跟我之间一点误会都没有。”楚随波停下了,他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在衣襟上擦掉手心的冷汗:“至少赌完吧,我开小。”
草丛里的骰子是三个六,楚随波一个一个捡起来,捏在手心:“你赢了。”他转身向父亲房里走去。
这是他天经地义的选择。
苏旷没来得及向师父解释,他直接被带走了,连人带赃送了刑部。
十天之后,案子就结了,盗窃国宝的罪名定给了田家夫妻。说起来虚惊一场,皆大欢喜。楚家今天摆酒,为他们师徒压惊。娘亲把绣架拆了,她再也用不着这个了。她笑着,把一件玉色新衫披在儿子肩上:“试试,合身不合身。”
“娘做的,当然合身。”
“随波……”娘亲低着头,“我和你铁世叔商量过了,今天小苏一出来,夜半我们就走。你铁世叔说,这案子这么揭过去,他日后在神捕营也呆不下去了,走了也好,一了百了……随波,你是肯的吧。”
“是。”
“那就好。你跟小苏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他脾气不好,你多让着他点。”娘亲的脸绯红,扶着楚随波的肩膀把他转过来,将他窝在衣领里的长发理顺,絮絮道,“我也替他做了件新衣服,这孩子这几天,恐怕是吓坏了,你铁世叔说啊,这倒是趁了他的意了,他本来就天天嚷,要去江湖上做个大英雄。随波啊,你说是不是男孩子都想做英雄?”
“我就不是,我只想让娘开心。”楚随波抱着娘亲肩膀,“娘,你不是喜欢山里吗?我以后要在山里建大大的房子,让你在里面养满山花,满山蝴蝶,让你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乖。快去吧,别让大家等你。”娘亲骄傲地看了儿子一眼,又惊讶,“你这孩子,去赴宴又不是去打架,带剑做什么?”
“我带着吧,剑是不该离身的。”楚随波走出门去。
阳光很好,温温柔柔地把希望洒满了人间,楚随波站在树影下,阖目,长长叹息一声。他有些惊讶,铁世叔是怎么想的呢?走?那小子是不会走的。他那么喜欢逞英雄,而英雄……是寸步不让的。今天他会拔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按剑,昂头,一步步向自己熟知的那条路上走去。阳光很好,阳光不是他的。
阳光是所有人的。
小院依旧,只是过于陈旧了一点,青砖碎裂的地方长出了一拃多长的青草,水井的裂痕上长满青苔。
摇椅在嘎吱嘎吱地晃,像桨。这里很安静。如果生命不能怒放,至少应该安静一点。
严老夫子已经是个很老很老的夫子了,脸上全是斑点,胸口垫着张大毛巾,嘴角时不时流下长长的涎水。服侍他的小丫环有些厌恶,喂完了最后一口饭,拈起毛巾,擦了擦他的嘴角,端起茶碗,送到他嘴边。
一只手从小丫环身后接过茶碗:“你去吧,我来。”声音醇厚柔软,极其悦耳。
楚随波慢慢蹲了下来,把茶水喂进严老夫子嘴里:“老夫子,我在山里头给我娘建了座大房子,有许多花,许多蝴蝶,铁世叔也在那里,他们很开心。”
严老夫子干瘪的嘴发出嘶哑的音:“大声点……”
“我爹在昭通也很好,他听说你还在,可高兴了,叫我问你的好。”
“大声点……”
“你知道么?我把玄同剑送人了。”楚随波笑笑,“是个很不错的小孩子,跟着一个很不错的人,他配得上那把剑。”
“大声点……”
“我已经很大声了!楚家是在这儿倒下去的,也是从这站起来的;神捕营是被你们扔掉的,是我捡起来的。我十八岁回京城,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我一步一步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你知道吗老夫子?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
楚随波把茶碗搁在一边,声音里有了激动:“你瞧不起我,你总是瞧不起我,可你要我怎么办?我姓楚!那是我家人!今天轮到你家人了,哈,我就想看看你能怎么办?怎么样呢?你也不过如此!”
“大声点……”
“可你说得对啊,我该走我的路,该发我的声,你如今很不错,你他妈还是很能打,你他妈还是老样子,可那是你的人生啊,不是我的。”楚随波轻轻扯了扯严老夫子胸口的毛巾,擦了擦他的口水,“可我就是不明白啊,我们没误会吗?你怎么永远都这么自以为是呢,英雄?我千里迢迢跑过去是玩你的吗?你有这么好玩吗?我就是想问你一句,我们认识很久了,我们到底是不是朋友啊?”
“大声点……”
“我说了!我已经很大声了!”
严老夫子浑浊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终于把那半句含在嘴里的话说完整了:“大声点……告诉他……”
楚随波站起来,他有双长长的腿,看起来很高,比残破的院墙还要高了一点。他笑了笑,嘴角浅浅的酒窝变得深了。
“说得对。”他点头,“江湖路远,我们总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