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开端
二哥从藏经楼上跳崖自尽的那一天,唐染正在楼里翻书。当时他正痴迷于制造一会够飞的木鸟,为此翻遍了藏经楼里所有和木匠有关的书籍。唐染从早上进去,一直看到傍晚,看累了,也饿了,于是准备回去找点吃的。
他刚刚伸了个懒腰,就听到楼下传来喧哗声。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二哥唐倾飞奔着蹿上楼来。唐倾看到唐染,脸上微微现出惊讶的表情,大概是没想到这时候第八层还有人,但他没有停步,继续冲上了最高的第九层。与此同时,几十个包括若干叔伯长辈和堂兄堂弟,嘴里乱喊着“不要冲动!”“千万不能跳!”“二侄子你要想开点啊!”也往九层狂奔。
唐染正在纳闷儿,耳边“呼”的一声,一个人影划过淡红色的夕阳,从八层的窗外高速坠下。他刚跑到窗边,耳朵里就听到一个沉闷而遥远的声音:“啪”!伸出头往下一看,一个小小的黑点动也不动地趴在崖底,在视野里只有绿豆大。
藏经楼高九层,但是背靠着悬崖而建,图的是开阔的视野。从楼顶到悬崖底,恐怕得有个十八层、二十层高。唐染看着那个小黑点,一阵迷惘:这如果是二哥,大概已经摔得比烂泥还糟糕了吧——至少从九层上传来的那一片惊呼声和哭喊声,可以做此判断。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大哥唐夕在几天前伤重不治而亡,昨天刚刚下葬,如今二哥也死了,这就意味着,父亲只剩下自己这一个儿子了。他为父亲感到一阵悲哀,却全然没有想到,这个事实将彻底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唐染下了楼,到厨房里找到几个馒头和一些剩菜,胡乱填饱了肚子,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摆弄那只折磨了他两个多月的木鸟。天色已经黑尽,在烛光的照耀下,木鸟闪动着光泽,挺漂亮的,可它不能飞,唐染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它飞起来。
正在伤脑筋,有人在外面敲门:“三少爷,老爷叫你过去。”
唐染叹了口气,放下木鸟,跟着敲门的丫环来到了父亲唐庭远的房间。他发现父亲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端坐在椅子上,板起面孔等待着训斥他,而是脸色灰败地躺在床上,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老爷本来正在练功,忽然听到二少爷跳崖自尽的消息,悲痛之下走火入魔,下半身瘫痪了。”丫环小声告诉唐染。
“小染,你过来。”父亲的声音依旧威严,但已经虚弱了很多。
唐染乖乖来到床前,父亲的大手颤巍巍地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我的三儿子,所有人眼中和唐门格格不入的三儿子……我实在没有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是由你来接下这副担子。”
“什么担子?”唐染问。
父亲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大哥昨天早上下葬了,二哥今晚死了,而我……恐怕也将会随他们而去。唐门的重担,只能交给你了,从今天开始,你是唐门第四十七代掌门人。”
唐染静静地听着,喉头嗫嚅了几下,想要拒绝,但父亲哀伤的眼神又让他不忍心拒绝。大哥唐夕刚刚躺进冰冷的墓穴里,转眼间灵堂里又添了唐倾那摔得稀烂的尸身。如父亲所言,唐门只剩下他了,虽然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这个掌门。
唐染做了掌门。三天之后,就在唐倾的尸体下葬后不到两个时辰,父亲也溘然长逝了。这时候唐染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按照江湖子弟十六岁成年的不成文规矩,他还只能算是个孩子。
后来唐染和路语谣聊天的时候,提到自己接掌唐门一事,显得非常无奈。他说唐门嫡系已经连续三代单传,好容易到了父亲这里生下三个儿子,没想到几天工夫就死了两个,于是自己不得不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说自己一向被视为唐门中最不争气的弟子,那些旁系远房的孩子都知道苦练暗器,或者是学习制作暗器、配制毒药,偏偏自己对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喜欢捣鼓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唐染所制作的风筝比别人的飞得更高,蛐蛐笼比别人的更坚固更精巧,哨子能发出悦耳的鸟叫声,木头小狗甚至能在地上走出去好几十步,但父亲还是对他很失望,因为他制作的这些东西都不能和暗器发生联系,有辱唐门之风。
他从小就很清楚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所以只是安心做自己的事,半点也没想过掌门之位能和自己发生联系。大哥和二哥是孪生兄弟,从小较着劲长大,在不断竞争的岁月里磨炼出了一身的好本事,人们都觉得,要从他们两人中间挑出一个掌门是十分令人为难的。但命运就是那么会捉弄人,到了最后,足智多谋的大哥和精明能干的二哥都莫名奇妙嗝儿屁了,最不争气的自己反而成为了掌门。
“幸好你还不是霹雳堂的堂主,”唐染说,“不过以后你会是吧?”
“我是不是有什么区别呢?”路语谣满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反正你已经是唐门的掌门了,我们终究没有办法在一起。再说了,你这么没本事,我要是和你在一起,那多没面子。”
真是这样么?唐染想了又想,很不甘心。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贰 意外
唐染继承掌门之位的第二个月,江南霹雳堂就对唐家在杭州的一处驿站发动了进攻。他们借助着夜色的掩护,连夜在驿站的各个关键位置埋下了炸药。第二天,正是这处驿站的新商号——当然也就是唐门的新商号——开张的日子,长长的鞭炮正在噼里啪啦地响,忽然之间炸药就引爆了,整个驿站变成了一片废墟,死伤了三十多个唐门弟子。这一起袭击事件算得很准,正赶在道贺的宾客到达之前,这样不至于波及旁人、额外树敌,却又恰好能让客人们看到唐家丢脸的模样。
消息很快通过飞鸽传回了蜀中,唐家上下一片震怒。平时主事的几位长老立即向唐染建议,发动报复。
“报复?为什么要报复?”唐染有些不明白。
长老之一、他的三伯父唐恒强忍着火气说:“霹雳堂杀了我们的人,毁了我们的地盘,当然要以血还血了。”唐恒是一个多年都不管事的挂名长老,威望倒是很高,很长一段时间里离群索居,独自钻研着如何改进施放暗器的手法,但唐夕、唐倾两兄弟的惨死极大地震动了他,于是他重新出山,开始成为唐染最重要的臂助。
“可是就算去杀他们的人,我们自己的人也不可能活过来啊。”唐染搔搔头皮。长老们面面相觑,脸上表情各异。唐染虽然不通江湖事务,但决不是个傻子,于是他叹了口气:“这种事我不大懂,就请二伯去策划行动吧。大家都说报复,那我们就报复。”
蜀中唐门和江南霹雳堂的仇恨,已经绵延了上百年。起初的导火索究竟是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双方就像两头蛮牛一样,互相瞪着眼睛斗气,却又谁也吃不下谁,只能在这一百多年里不断地斗争。
唐染过去对这些争斗漠不关心,但十岁那一年,他却险些成为这场战争的牺牲品。当时他迷上了烧制陶俑,天天跑到唐家堡的后山去挖一种紫红色的泥土。有一天下午,他来到后山,正在卷起裤管沿着山路费劲地往上爬,忽然觉得小腿上微微一凉,低头一看,原来在离地几寸的地方,有一根绷得紧紧的细线,很凑巧,他小腿的皮肤刚刚好触到了一点。这根线细若蛛丝,如果不仔细看压根就看不清楚。
唐染沿着线小心地找过去,发现了一个埋在泥土里的小机关,如果有人用力撞上那根线的话,机关就会触发。他一点点清理开泥土,等到看清了里面藏着的东西时,他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炸药,是足够把一个人炸上天的炸药。这显然不像是一般的恶作剧。而唐染也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是足够好,幸好他人小步子小,运气也刚好眷顾着,这一步迈出去恰好刚刚碰到那根线一点点,没有触发炸药,不然现在他多半已经变成无数的碎块。这么一想,唐染觉得自己简直要忍不住尿裤子了。他正在发愣,推想着这些炸药是谁布置的,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震得仿佛整座山都在颤抖。他立刻明白过来,炸药不只这一处,已经有人中招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被炸的人。那是唐家旁系的一个年轻人,虽然年纪比唐染大,但算辈分是他侄子。他气若游丝地躺在一块木板上,双腿都被炸没了,右手手掌也被炸掉,腹部虽然被包扎上了,仍然有鲜血不断地涌出。从旁人的目光里,唐染可以判断出,他活不长了。
父亲当时也在场。他把自己的三个儿子叫到一起,指着这位年轻人说:“都记住,这是江南霹雳堂欠我们的又一笔血债,这些债,我们唐门迟早会还清的,一笔一笔地还清!”
大哥唐夕和二哥唐倾都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愤怒与仇恨。唐染低着头,心里想着:这些债要怎么还呢?也炸掉对方侄子的手和腿么?真是很奇怪。
这之后唐夕和唐倾很快成年了,加入了唐门对抗霹雳堂的正义事业当中去,两人的区别也从那时候开始逐渐变得明显,尽管他们的脸长得越来越让人分不清了。老二唐倾长于武功,被誉为百年来最有潜质的唐氏后人,唐家的各种暗器他都用得出神入化。十九岁那一年,唐倾在合肥使出漫天花雨的绝技,以一敌六,杀死了围攻他的六名霹雳堂弟子,从此名声大振。
唐夕的武功则比唐倾略逊一筹,也不像自己的二弟那样锋芒毕露,但唐夕更长于智计。一直在蜀中和霹雳堂遥相呼应、成为唐门心腹大患的巫山排帮,就是被唐夕用离间计收编过来的。他利用斥候假传讯息,骗得霹雳堂安排了一场针对唐门的伏击,但最终炸死的却是排帮帮主的三名妻妾,逼得两家决裂。这是一步真正的妙棋,一下子扭转了之前唐门的颓势。当然了,此计决不能让外人知道,只有唐家位处核心的寥寥数人知晓,从此唐夕的地位也无法撼动了。
两位兄长声名鹊起的时候,唐染仍然在用心地制作着他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儿。那时候唐门在两位青年精锐的带领下,取得了一连串的胜利,唐家堡里的人们张灯结彩,放着鞭炮庆祝,唐染却捂着耳朵躲在藏书楼里翻书,他是那么地用心和专注,很快耳朵里就听不到鞭炮声了,连父亲走到他背后都没有发现。当父亲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光线时,唐染才发觉。他有些惶恐地注视着父亲,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责罚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是你做的?”父亲的手心里摊着一个圆球。这个圆球黑乎乎的,毫不起眼,但唐染知道,只要用力一捏,圆球就会裂开,从里面弹出一只小蟋蟀来,发出清亮的鸣叫。这是他上个月做好的,给了偏房的一位小表妹当玩物。
“是的,父亲。”唐染低下头,这几乎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父亲训斥他的时候。但是今天似乎有点不同,父亲的大手伸出来,抚在了唐染的头顶。
“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父亲的脸上带着微笑,“我的儿子,总是有本事为唐门出力的。”接着唐染被父亲带出了藏书楼,来到了唐家堡的中心地带,在那里,永不熄灭的试炼之火跳动着、喷发着灼热的红光,告诉每一个来到它面前的人,这里是整个唐门最核心、最重要的地方:试炼室。每一件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唐门暗器,都是在试炼室里打造出来的。实际上,试炼室虽然名称叫做“室”,大小却比得上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宅院,里面包含了上百间石室,分别进行不同的研究和制作。平日里,唐门子弟身上携带的每一枚暗器,都是从这里取出的,而其中的制度和流程也相当严格。
“从唐家堡建立的那一天开始,试炼之火就从来没有熄灭过,”父亲说,“这一团火焰,也许就是最能发挥你才华的地方。”
那时候父亲对唐染充满了信心,觉得以唐染的心灵手巧,一定可以在制作暗器方面有所作为。他把唐染交给了着名的暗器大师唐焕峰,半个月后,唐焕峰摇着头把唐染送了回来。
“这个孩子不是做暗器的材料,”他直截了当地说,“心不在这里。”
唐焕峰走后,父亲沉着脸看向唐染:“怎么回事?”
“师父先让我从最基本的零件打磨开始,可是我打磨出来的东西,要不然尺寸不对,要不然精度不够。”唐染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可以做出一只能叫的假蟋蟀,但是不能磨好一枚零件?”父亲的眼神里已经有了怒意。
“它们不一样。”唐染想了很久,这样回答说。
“哪里不一样?”父亲冷冰冰地问。
“做暗器,我不喜欢,我没有兴趣。”唐染小声说,“没有兴趣的时候,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说完他伸出双手,掌心摊开,等待着父亲例行的戒尺。但等了许久,父亲并没有抄起戒尺。只是瞪着眼,把他从头看到脚,看得他浑身发毛,然后摇着头转身离开。
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唐染心里想。
唐染过十五岁生日那天,心里知道家族里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生辰,于是决定一个人躲到藏书楼里去,安安静静地看一天书。但还没到午时,他就听到了一阵尖锐的长哨声,那是唐家堡的紧急号令,发出这种声音时,外围的暗哨会迅速封闭唐家堡所有的出入口,堡内所有人都不得离开自己所在的位置,必须原地等待。这种哨音通常意味着一件事:堡内混进了奸细。
于是唐染乖乖地呆在原地。他本来就带了几张面饼和一壶水作为午饭,所以也不会饿着。此外他还随身带了一个千里镜,这是他自己动手做的,这样看书累了的时候,可以用千里镜看看远处的风光。
透过千里镜,唐染看见许多青年子弟都已经被调动起来,手里拿着兵器在堡内四处搜索。唐家堡并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地方,它分为内外两个部分,内堡对外人而言是禁地,外堡却经常有江湖人士和商人来往。而眼下,这些外人全都被控制起来,一个都不许离开。
他看到大哥和二哥正站在一起,盘查着几个从外地来的客商。这一对双胞胎的长相的确很接近,所以唐染只能姑且以代号称呼他们俩,兄长甲一一和身前的客商们谈话,兄长乙站在旁边面带冷笑一言不发,兄长甲问完话站到一旁,兄长乙忽然伸出手指向一个看起来肥头大耳人畜无害的客商。隔得那么远,自然听不到说话声音,不过可以看到兄长乙发出一连串的问话,胖客商却讷讷地半天答不上来,脸上的表情也很紧张。
突然间,胖客商双拳齐出,向兄长乙攻过去,兄长乙急忙退开,兄长甲迎上前去,和胖客商缠斗在一起。这一下唐染就能分得出来了——打架时冲在前面的是二哥唐倾,退开的就是大哥唐夕了。
这是唐染此一次亲眼见到二哥和人动手。他自己的武功学得很差,在家族的年轻子弟里排名倒数,此刻见到唐倾矫健从容的身手,不禁有点自惭形秽。这名胖客商武功不弱,在唐倾面前却束手束脚,完全落于下风。
交战中,胖客商的左肩头被唐倾重重拍了一掌,整个左臂立刻无法使唤,只剩下单手,败象已现。情急之下,他的右手做了一个微小的动作,手心里捏了一枚小小的圆球。唐染在千里镜里看得分明,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他一下就能判断出,这就是霹雳堂令人谈虎色变的招牌武器——霹雳雷火珠。这枚雷火珠如果扔出去,那么近的距离,唐倾只怕要被炸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