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兴冲冲撞开楚随波的门:“喂,师父说你轻功不错,露一手怎么样?”楚随波翻着书:“我轻功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大哥,谁想跟你有关系了?咱哥几个轻功都不好,这不想瞧个新鲜吗?”苏旷嘻皮笑脸地走过来,左手压着他的书页,“走走走,我请你喝两杯啊,相逢一笑泯恩仇。”
“量浅不敢献丑。”楚随波淡淡道,“苏兄放手。”
“你什么人啊?学了绝活不想露一手?让一群人给你叫个好?”
苏旷抓着他的书,楚随波也按住自己的书。
苏旷耍赖不松:“什么书这样好看?哎呦喂《礼记》?你够有礼貌的了,真不用再看啦!我说四姑娘,你看看外面阳光好得呀,天蓝得呀,都想让人飞上去挠两下!这种天小猫小狗都不会窝家里头的,走啦走啦,我们不喝酒,保证不喝酒好不好?跟你说啊,今天要放个特别大的风筝,能把人带飞起来,你肯定没见过。你不想飞吗?”
“我从不想那些有的没的。”楚随波还是波澜不惊地,轻轻一拍桌子,“苏兄自重。”
“我好端端的干吗又要自重?楚随波我怎么你了?”
楚随波猛抽书,苏旷一把抄住他手腕,铁钳一样,夹得他生疼:“我就不放了,有本事你把我手砍了。”
楚随波轻功很好,腕力却太差,挣了两次动弹不得,索性冷笑:“你以为我怕你?小苏,你手贱成这样,迟早有人砍的。”苏旷手上加了把力气:“你他妈也是个男人!别阴阳怪气的,够种还手!”楚随波还是微笑:“苏大侠英雄盖世,盛气凌人,还请高抬贵手,放我清静。”
苏旷的脸慢慢红起来,他点头点头又点头,松开手,后退一步,抱拳:“四少爷,失礼了。”
他后退,轻轻带上了门。
楚随波放下书,踱步,打开了窗户——窗外天真蓝,阳光明媚,一如少年欢笑。
能把人带起来的风筝?他笑笑,低头看书。
能把人带起来的风筝?他伸手去拉门,又松手,坐下。
他生起气来,把书砸在墙上——谁会这么无聊?做这种没用的风筝!
严老夫子又兴冲冲地抱着小茶壶,来找楚随波闲话家常。
楚随波抿着嘴,低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一类人!”
严老夫子惊恐地看着他:“四少爷……老朽……哎哟哎哟,罢了罢了……”
严老夫子走了。走了没多远,就听见他乐呵呵的招呼声:“嚯,小苏出去玩啊?这一身鲜亮啊!”
“老严头你不知道,我们做了个房子大的风筝,我要第一个飞上去,穿白挂素的底下看不见哪——”
“哎哎,放下我放下我,老朽……经不起这样折腾。茶……茶洒了!”
“小气鬼,我师父柜子里有一大堆,我回头给你弄两罐不就完了?老夫子我走啦!”苏旷一路大笑,“大声点告诉我,谁是全京城第一个飞上天的人?”
苏旷是全京城第一个飞起来的人。也是全京城第一个差点摔死的人。风筝飞了十丈高就掉下来了,他的腿也断了,骨头碎得七零八落的。
苏旷养伤期间,何妈妈在院子里捡了本书,叫做《关于主流接骨手法的四大弊端和七点争议》。
然后半个楚家都能听到苏旷的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狗日的人生啊!最想要人帮忙的时候,他妈人家给你的全是弊端和争议!想吓唬我?门都没有!”
他那段时间正在变音,破音比别的男孩子都要重一点,只要高声,就发出一种鸭子被卡住脖子垂死挣扎的怪叫,所以骂着骂着,戛然而止,可能连自己都不忍心再听。
但说归说,苏旷还是被吓到了,那本书写得很夸张,好像骨折期间一个喷嚏打得用力一点都会落下终生残疾。
楚家人欣慰地发现,苏旷那种自夸的精神不见了,如今他和楚随波一样,又安静又乖。
他躺了两个月,还是脚尖一碰地就疼得一头汗,迟迟站不起来。
初夏夜半,做梦时分。
楚随波做了一个快乐的梦,他梦见白云在脚下,清风在肩膀上,阳光打在脸上,让人情不自禁要微笑。
但这么美好的梦很快被打碎了,一声怪叫惊破长夜:“那还活什么劲!我死了算啦——”
楚随波遗憾地醒了。他有个习惯,一被吵醒就要去院子里方便。
夜半的小院安静美好,微风里带着豆花的清香,月光下竹影浪荡,一扇没关严的小窗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像桨。
楚随波就随随便便地向那扇没关严的小窗望了一眼。苏旷的竹床侧倾,他连人带被子滚在地上,抱着枕头在月光里睡得正香。他脸上的冷汗还没干透,脸上已经有了笑容,似乎也在做一个快乐的梦。他眉毛拧了两下,鼻子皱了一下,很有些得意地说:“哎,姑娘,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贱名无须萦怀。”
楚随波冷笑,耸肩,要走。
“等一下!别走!不许走嘛!”
苏旷伸出只手:“要不然……你还是记一下吧,我姓苏……我写给你看好不好……不成,不成,要写的要写的……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抱一下嘛……再抱一下……嗯……乖,……”他抱着枕头,乐不可支地滚来滚去。
“哧。”楚随波摇摇头,转身离去。他重新躺倒床上的时候,听见了竹床“砰”地一声响,然后是“呃”地一声闷叫。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了拉拽桌脚的嘎嘎声,然后是桌子轰的倒塌声,茶杯药碗砸了一地的乒乓碎裂声,一本书砸在窗户上、窗纸破裂的刺啦声和窗棂脆响的咔啦声,强自压在喉咙里的咆哮声,刀出鞘的噌噌声,刀刃砍进竹床的破竹声……隔壁是一头野牛,能闹出的声响也不过如此。他是……想要个人把他扶起来么?
楚随波睡不下去了,他赤着脚跑到墙边,砰砰砸了两下墙:“喂!”
“四少爷!”
“四少爷!”
两个小丫环一前一后跑进来,一个取灯一个取鞋。
“干吗?”隔壁问。
服侍楚随波穿鞋的小丫环扭头高声:“苏公子,你不睡我家少爷还要睡呢!还请响动小些!”
那边安静许久,传来低声一句。
“你说什么?”楚随波尽力大声问。
“我说——不好意思!”
此后终夜,鸦雀无声。
第二天何妈妈去送早饭,“哎呀”了一声,没多久,匆匆把严老夫子找来了。
严老夫子在那边呆到何妈妈来送中饭,才抱着个大箱子出门。
何妈妈问:“哟,这么多信,给谁的呀?”
“喔。”严老夫子回答,“小苏叫我帮个忙,广发英雄帖。下月十六铁大人回来,下月十五,他约那帮小朋友,老地方喝酒。”
“什么?这孩子不是发癔症了吧?”何妈妈大惊,又嘀咕,“夫子你老糊涂了,这信送不得,我看得跟老爷回一声。”“回不得哟,回不得。”严老夫子拖长了声调,故弄玄虚地说。
楚随波算了算,不到一个月了,他凭什么?可隔壁再没有一点声音了,一点都没有。这小子其实也很记仇。
六月十五。
天热得要命,楚随波衣冠楚楚。出门的时候,小丫环含笑问:“少爷,去逛街?”楚随波正色答:“去赴宴。”
小丫环没听清:“少爷?去哪儿?”楚随波用最大的声音叫:“赴宴!”
楚随波正好也知道那个“老地方”,那是一家小酒馆,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打理。两口子带个脏兮兮的小男孩。
堂上客已满,杯中酒不空。
一个人勾着苏旷的脖子,手里斜叼着碗酒:“你哪儿摔出毛病了?这就要进神捕营?它缺人不缺人跟你有什么相干?那什么鬼地方啊?没爹没娘没朋友的人才去那!那是全天底下唯一一个人人都心狠手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挣不着钱的地方!”
苏旷胳膊肘杵在桌子上,就着身边人的酒碗喝了一口:“我哪一条资质不够啊?”
“你哪一条资质够?”对面一个人拍桌子:“我记得有人说过,过五年要单挑丁桀,叫我们去助威;过七年要娶江湖第一美人,叫我们去闹洞房。我是敢问苏捕快一声,我们是去啊,还是不去啊?”苏旷嘿嘿笑,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低沉:“说说而已,你们也当真?”
“你不是说说而已的。”楚随波走了进来。苏旷一手按着桌子,慢慢回头。
他的眼睛又冷又黑,又稳又静,像淬过的刀锋。
一屋子喧嚣渐次安静下来。
楚随波自顾自坐下,身边立即空了一大块地方,他也不介意:“小苏,我知道你要走,来讨碗酒喝。”
“好啊。”苏旷冷冷一笑,“田叔叔,端碗酸梅汤。酸梅汤端来了,碗上还有冰镇的露珠。楚随波端起来,慢慢喝下去,放下碗:“小苏,我知道你要走,来讨碗酒喝。”苏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站起来拎起酒坛给他满上。楚随波又慢慢喝了,“小苏,我再讨一碗——”
“够了啊,今儿我做东,酒钱没带够。”苏旷拎着酒坛子往桌上一顿,“要喝酒,回你们家喝去;要消遣我,你说一声。”楚随波定定神:“我的酒账我付。”苏旷嘿嘿一笑:“别啊,随波,这老板是奸商,酒忒贵,到时候还得掏你娘脂粉钱。”
楚随波还是很镇定:“我零用钱是很少,可也攒了几个月了,喝酒应该还够,真不够的话,我会回家取。”
苏旷有些惊讶了,抬手,又给他倒了一碗酒。楚随波两碗酒喝得又急又快,满脸紫红,眼睛里都是血丝,他摇头:“我有话说。”
“说吧。”
楚随波盯着酒碗:“我从第一天见你,你,就想当个江湖英雄,连做梦都在走江湖……呃……虽然吧你不是个英雄……呃,但你至少装也装得很像……”
苏旷点点头:“谢谢。”
楚随波也点点头:“不用客气。呃……那天你要去飞……我是……我是想去看看的……虽然你是摔下来了,还摔得挺惨……但总算,你是全京城第一个……飞上天的人……”苏旷沉沉地笑了,提起酒坛,注满他的酒碗:“还有什么一口气说完。”楚随波已经是趴在酒碗上喝酒:“那本《关于主流接骨手法的四大弊端和七点争议》……你记得吧?我买的……我走了好多地方才买到的……”
“那真是本好书。”
楚随波笑得酒窝深深陷下去:“那天……我其实没在睡……我从你窗外经过……看着你滚下床……你一醒,我就就走开了……后来你在那儿发脾气……我很想过去……可是……可是我以为你再也站不起来了……我就……我真没想到你能站起来……你怎么做到的……”
苏旷挽了挽袖子,头偏偏:“你们都给我躲远点——”
楚随波还是对着酒碗深情款款:“我今天来……就是想……我想大声点告诉你……不要去神捕营……你不该去……你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苏旷挽完左袖挽右袖:“随波,太好了,我想做的事还真是非你不可——”
“喂喂!”几个人听语气不对,一拥而上把他往后拉,“小苏!你刚刚还在说你要进神捕营呢!别乱来啊!这是田叔、田婶的地头——”
苏旷拦腰抱起一个人就扔到桌子上,砸碎了酒坛子:“叫你们躲远点!谁上来,我连谁一起揍。”几个人不太敢拉了,这人疯起来什么样,大家三年前都见识过。
“小苏!”一个人扯着苏旷胳膊肘。苏旷刚要发作,拳头放下来:“田叔?你闪开,今天我非揍他一顿不可。砸坏了我赔。”
“你赔不起!”老板抓起酒碗就往他脸上泼:“小苏你不懂事啊!你能打他吗?你们爷儿俩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临走把人家孩子打了,这吃人饭掀人桌子的事,你不嫌寒碜,你田叔嫌寒碜!”
老板娘也过去,拽着楚随波往外拉:“走走走快点走!我家没你的酒喝!哎呀……你这孩子别惹他!”
“我今天就是来惹他的。”楚随波一甩胳膊,拎出柄剑来往桌子上一拍,“我跟你打一场!你输了,就不能去神捕营!”
“不敢,师门有规矩,外面不许拔刀。”苏旷抹了把脸,勾着凳子,大大咧咧一坐,扯开衣襟,“把家伙放下,想玩是吗?我陪你玩,我跟你赌十把,你赢一把,我不去神捕营,你输一把……哎哟,你说你这上上下下的也没我看得上的,得,输一把十两银子。”
“好!”
“好,你会赌什么?”
“什么都不会!”
满屋子哄笑,苏旷笑得脾气都没了,伸伸手,有兄弟递了骰盅上来:“不会我教你啊,最简单了,三个骰子赌大小,大还是小?”
楚随波愣了愣:“大。”
苏旷一开,三个幺:“喏,这就是我赢了,十两银子啊,替我问你娘好。再来……大还是小?”
“小。”
“二十两。随波啊,我去不去神捕营到底是关你屁事啊?再来,大还是小?”
“小。”
“三十两。人家喝酒你也喝酒,人家玩剑你也玩剑,人家要赌你也赌,你自己会干什么?大还是小?”
“大。”
“四十两。你不是问我怎么站起来的吗?挺简单的,骨头接错了,我砸断重接了一回。我没存心吵你啊四少爷,我那晚上就是想要碗水喝。大还是小?”
“大。”
“五十两。我不去神捕营?你去吗?你不是孝顺你铁世叔么?你去吗?天天装装装装给谁看啊?你以为全世界都是你娘,你一哼哼就要猜你想什么?大还是小!”
“小……”
“六十两!别他妈又哭!我招你惹你了,见我就哭?我真死在你们家里你比谁笑得都开心!大还是小?”
“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