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怎么介绍?这人打哪来?姓嘛?叫嘛?干什么?是不是贵族?擅长什么?打哪开始说啊?饶是英国公使久经宦海,磕巴几下之后还是碍于礼貌皱着眉头指着杜小手,介绍给杨以德。
翻译听完英国公使的介绍也愣了一下,无奈中只好原汁原味地告诉杨以德:“公使说,这是一位刚刚从欧洲来到中国的先生,是我们的新朋友,他的性格热情大方,我们非常荣幸今天能相互认识。”
这话虽然听在杨以德耳朵中有些莫名其妙,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微笑着主动朝杜小手伸出右手,心想的却是:甭管新来的还是早到的,外国人咱一个也惹不起。再说了一回生两回熟,别看今天不认识,将来没准就能有用得上的地方呢。
杨以德这一伸手,远处一直盯着这边的哈七爷却暗叫一声失算,原来这男人间的握手礼握的都是右手,杨以德伸出的也是右手,可那十三太保扳指儿却明明戴在他左手的大拇指上!这算来算去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得手的机会,却失在这一处细节上。这可如何是好?
却见站在杨以德对面的杜小手并不上前握手,而是打个响指叫来了托酒盘的侍应生,从盘子上拿起两杯香槟,自己右手捏起一杯,又拿起另一杯塞进了杨以德伸出的右手里,稍稍举杯做了一个碰杯的示意。
这一动作令英国公使面色颇为不悦,心想: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像话了,在社交场合上行事都不遵礼仪,冒冒失失上来结交也就算了,刚刚见面怎能就干杯呢?杨以德看着被塞进手里的酒杯也是一愣,心道:这人如果不是太热情了,那就八成是个酒鬼。但碍于面子不得不点头微笑,举杯轻轻与杜小手碰了一下,送到唇边抿了一小口。
杜小手微笑着连连点头,伸出左手上前,直奔杨以德的左手去握。杨以德右手举杯躲无可躲,被杜小手握了一个正着。此时此刻被哈七爷看得满眼,他忙举起右手,使劲在自己后脑勺上挠了两下。按照约定,只要哈七爷一做这个暗号,院里的同伴透过窗户看在眼里,就给守在拐角电闸处的同伴做暗号,拉下电闸,趁大厅里漆黑混乱之时,杜小手出手摘扳指儿。
可哈七爷这两下挠过之后,大厅中依然是灯火通明。哈七爷有点急了,又伸出右手挠了两下后脑,英国球房光亮依旧。哈七爷后背上一下子渗出汗来,他双手抱头,两只手一起挠头,却仍然不见约定好的漆黑出现。哈七爷心中便是一沉:“完了,电闸那边出事了,功亏一篑。”
杜小手这边左手握着杨以德的左手,已经上下连晃了好几晃,再不放开就有失礼之嫌了,但眼见势如骑虎,灯光未灭,这好不容易才握到手更不能放下,可此时一片明亮,杨以德的目光就盯在自己脸上,根本不能下手取物。杜小手无奈,只得一边继续拉着杨以德左手不放,一边用端着香槟的右手伸出食指,指指自己,又指指杨以德,开始重复那一段给哈七爷说过的外语:“山上五棵树,架上五壶醋,林中五只鹿,箱里五条裤。伐了山上的树,搬下架上的醋,射死林中的鹿,取出箱中的裤。”
英国公使开始面色和悦,暗想:原来这不是我国人,想我国人注重礼仪,断然不会出现这样的冒失鬼。杨以德点头暗道:“我看人的眼光放到洋人身上一样准,这厮果然是个洋酒鬼。”
这边上哈七爷双手抱头翻来覆去挠成一团,眼见着杜小手的绕口令已经开始说第二遍了,这该死的灯却还没灭。哈七爷把心一横,伸手抓过旁边目瞪口呆看着自己挠头的贵妇怀中的小狗,抡圆了朝展台的玻璃罩子上扔了过去。人声尖叫、狗声哀鸣、玻璃破碎声接连响起。顿时所有人都转头注视,只见展台上一地狼藉,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狗狂叫着钻过桌椅直奔大门而去,一位眼泪汪汪的名媛提着裙角在后面紧追。
这一幕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众人一时呆呆看着一人一狗奔突而去,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待杨以德转过头来时,方才发现与自己握手的青年洋人早已不见,而自己左手拇指上的十三太保扳指也消失不见。
杨以德又惊又怒,手指翻译道:“你快问他,方才与我握手的是谁?”
英国公使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两手一摊道:“这是一位刚刚从欧洲来到中国的先生,是我们的新朋友,他的性格热情大方,我们非常荣幸今天能相互认识。”
新街口是两人约定的见面地方,哈七爷在这多等了一个多钟头,才看见一辆人力车孤零零跑过来。车到身边,坐在上面的杜小手摸出一个小盒子来递给哈七爷:“幸不辱命,东西给你拿回来了。”
哈七爷接过盒子,却发觉杜小手脸色惨白,斜倚在车上有气无力。再顺着他身子往下看,只见上身滚了不少的污渍,下身右腿膝盖处一片暗红,顺着裤腿一直蔓延到脚面上。哈七爷大吃一惊:“爷们,这是怎么回事?”
杜小手苦笑着:“蓝家的人捣乱,在球房里就差点坏了咱们的大事,等我出来又安排打我的埋伏,我好不容易甩开他们才跑过来,让你久等了。”
哈七爷急得跺脚,一把将手里的锦盒甩在一边,拽起车杆同车夫一起拉车往马路上跑:“你的腿要是保不住了,我要这玩意儿还有什么用!”
宋大夫净了手,抿了口茶缓缓道:“行啦,血止了、骨正了,腿保住了,三天后来换药。不过呢你方才腿断之后还用力奔跑,以致于伤了筋脉,现在看没什么大碍,怕是到四十岁之后,容易落下腿疼的病根。”
哈七爷满腹愧疚地把杜小手扶起来:“兄弟啊,真……真对不住你。这连天津卫第一的宋氏正骨都说要落根了,这可怎么好。”
杜小手展颜一笑:“这从何说起呢,七爷您帮我露了一次大脸,整个高买一门,谁能从警察头子身上摘东西走?这事过后,高买的老头子我坐定了,也许等到我四十岁时早就徒弟遍天下,还用得着我自己养活自己么?”
说着,他拉过哈七爷的左手轻拍了两下。哈七爷低头再看时,那枚黄澄澄的十三太保扳指儿,竟又一次地戴在了自己的拇指上。
“你……你……”“你什么?我知道你这人要是急了,什么好东西都不当回事,所以方才给你的就是个空盒子。”
这一天早晨,哈七爷正在院子里指挥孩子们腌糖蒜,新下来的蒜头去掉粗皮,剪去蒜颈,用小瓮装了放在地上。哈七爷背着手道:“你们俩拿着袋子,老二往里舀,每个瓮里一碗盐、两碗糖,然后封好了口子把瓮放倒,从地上滚到西边院墙下面。这是北京六必居腌蒜的法子,他那一碟子蒜能卖一个银元呢!等时候到了,七爷我保你们吃上好吃得能咬掉舌头的糖蒜。”
“这腌蒜的诀窍就在这一滚上,这瓮一路滚过院子,里面的盐与糖才能拌匀了,这咸、甜、辣诸味调均了,才能和出好味道来。”说到这里,哈七爷忽然顿了顿,长叹一口气道,“人这一辈子也是如此,总在一个地方傻立着不成啊,非得一路上跟头打滚着朝前走,这才能活出滋味来。”
正这时,院外传来敲门声。七爷出去一看,竟是冠家班里的“窦尔敦”与“孔明”。七爷连忙抱拳:“哟,两位好久不见,这是有何贵干啊?”
“窦尔敦”与“孔明”相互看了看,齐齐叹了口气,从身后取出一个物件来,竟然是哈七爷前些时候当在当铺中的白纸包着的黄布包袱。七爷惊讶地接过来,轻轻晃晃,盒子里面的烧饼还在。
“这是?”
“冠老板出嫁啦,是一个南方来的茶商。冠老板临走时让我们用聘礼把七爷您的物件给赎出来,说您这辈子最在意脸面,可不能让您丢了脸面。”
哈七爷连连点头,却说不出话来。送走了两人后,哈七爷慢慢走回院子里,颤抖着将包袱放在石桌上,喃喃道:“这多好啊。这比我强啊……好啊。”
正此时,调皮的孩子踹了一脚院子里的老榆树,黄叶子呼啦啦如雨般落下来,撒了一地。哈七爷静坐了半晌,低头起身将落在肩头的树叶掸落在地上,将黄布包袱塞进了正在熬粥的灶膛里,背着手,走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