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手已经躺倒在了地上,用胳膊肘斜撑着身子:“你有胆色,你不但能演《长坂坡》,还能演《闹天宫》。”
哈七爷打着酒嗝儿笑道:“好!咱哥儿俩在一起,连天宫都给他去闹了!”
杜小手躺倒在地,眼望天空道:“七爷有什么事不方便,要我帮你去办的?尽管说。”哈七爷拢了拢神,犹豫一会儿道:“我想拿回我的十三太保扳指儿!”看了看杜小手,继续道,“我拿回这东西来,不为指着他养老吃饭。而是这物件是阿玛亲手留给我的,是我的念想,我丢了什么都不能丢它。而且做爷的,被抢走的东西得拿回来,不能被人欺负了连口气都不敢喘。人活着,就得活出个爷的样子来!”
杜小手哈哈大笑:“刚才还说《闹天宫》,现在就真要去闹了。七爷,让贼去警察头子那里拿东西,更何况这警察头子不是个纨绔出身,当年也曾混过江湖的。你这简直是逼我去闹天宫啊。”哈七爷也躺倒在杜小手身边:“怕他的!咱爷们现在也算是光脚的,咱不怕他穿鞋的,拼他的!”
杜小手摇摇头:“想要拿东西,这得要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才能成事,可不是一时兴起,想拿就拿的。”
哈七爷借着酒劲,笑着拍地:“你行了吧!还天时地利人和,三国里这三样占了一样就能当皇帝了,你拿件东西还得都凑齐了,比当皇帝还难啊?”
杜小手也笑了:“天时就是机遇,咱得等着他杨以德从重兵护卫的办公室里出来,到一个乱哄哄到处都是生人的地方,咱们才有机会下手。地利就是场地,场地要够热闹拥挤,咱们才有机会近身,但这场地还要能出能进四通八达,这样才能转移东西、能撤身。所谓人和,就是要有靠得住的人,关键时刻能‘做钩’引开他的视线、能‘做帘’挡住逃走路线、能做‘寿星’让他不敢轻易发怒封锁场地。这些都有了,还要有机会下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事多了去了,能顺利拿着、顺利脱身,才是祖师爷开眼,回家要烧高香了。哎,你怎么睡着了呢?”
第二天起来吃早点的时候,杜小手在桌上横着摆了三根炸油条,将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哈七爷就开始瞪着这三根油条沉思,杜小手也手托了腮帮子一块跟着沉思。一直看到日升正午,炸油条还是炸油条,两人却还坐在桌前沉思着。
哈七爷手捏起第一根油条放进嘴里:“咱们要是一步步来呢?比如先把他引出来再说?”
杜小手捏起第二根道:“不同地方就有不同的拿法,在赛马场里是一种拿法,在利顺德饭店里是一种拿法,在巴黎路(注:法租界,今解放路银行街)上又是一种拿法。不是跟在人屁股后面硬掏兜那么简单,再说了就是掏兜你也得找个合适的地方下手不是?”
哈七爷点头道:“是呢,不管是调虎离山还是引虎出洞,咱得把这头老虎给弄出来才行。要不他天天上下汽车,还有十几个护卫跟着,咱就是硬抢也抢不动他呢。”走脑子这事最累,既累身子又累心,哈七爷背着手在院子里顺着院墙遛了一下午,依然没头绪。他索性一抬脚跨出院门,溜达到大街上去换换脑子。
没过得一刻钟,哈七爷穿着中衣,捧着一大包酥糖急匆匆跑了进来。酥糖进院,孩子们呼啦啦地围上来,哈七爷将糖往桌子上一倒:“拿走分去!”却把包糖的旧报纸展开了铺在杜小手眼前。
哈七爷兴奋地拉过杜小手道:“你看这个没?下月三号在英租界英国球房,举办工艺首饰展览暨拍卖会,盛况空前,将邀请社会各界名流参加。”哈七爷语速极快,一边比划着一边说道,“英租界啊,这可是好地方,中国警察不能在里面随便抓人的,这就是杨以德不能一怒之下封锁场地的地方对不对?英国球房我去过,在维多利亚道上(注:今解放北路),咱熟啊,这里面上下两层,红砖铁皮顶子,有餐厅、舞厅、球房、酒吧、浴池,藏下个把人一点问题没有对不对?展览会人多啊,再加上拍卖,各色人等一堆堆的,还都是生人,你想近身就能近身、你想开溜就能开溜对不对?”
哈七爷每一个“对不对”问出来,杜小手就点点头,只等杜小手点头点得发酸了,哈七爷终于一拍桌子道:“就这了!咱就在这做他!怎样?”
杜小手这次没点头,而是看着哈七爷问道:“你怎么能把杨以德弄过去呢?是骗过去?还是引过去?还是带过去?那可是租界地啊。”这话问得哈七爷一顿,片刻后哈七爷突然一抬头笑道:“咱写请柬,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地请他去。你去偷个请柬过来,这还不简单么?你来偷,我来写!”
“好主意。哎你外面穿的褂子呢?”
“刚给了卖酥糖的了,要不怎么把这张报纸换回来啊。”
是夜晚间,二人就蹑足潜踪地直奔英国球房。好在有哈七爷指点,哪门高、哪门低、何屋办公、何物放杂物,杜小手顺着哈七爷的指点,潜进经理办公室,将文件匣摸了出来抱给哈七爷。哈七爷蹲在暗处将匣子翻找一遍,摇摇头道:“这里没有,回去再拿。”
如是再三,杜小手压低声音怒道:“这来回几趟了,怎么还没有?”
哈七爷道:“这还不怨你不认识英国字,你要是认识不就一把拿出来了么?还用我在这帮你择着看啊?”
到第五趟上,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哈七爷喜笑颜开,将印着NO.001编号的请柬捡出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转头道:“行了,送回去吧,顺手再把笔和墨水拿出来。”
“咱家笔墨纸砚都有。”
“鹅毛笔啊,这东西是要用鹅毛笔来写的!说你也不懂,你去把他桌上插着的鸟毛,连同一个装着黑水的玻璃瓶子一块拿出来吧!”
回到家里,哈七爷在煤油灯下手捏鹅毛笔,揣摩半晌自语道:“我写上特邀参加,再写上各国公使均与聚会,哼哼,不怕你不来。可这也不知警察局的翻译水平如何,我写这外交辞令,杨以德那棒子脑袋看得懂么……”
世上很多难事,其实就难在了第一步,只要这一步走了下去,以后的事情便水到渠成、迎刃而解。按照哈七爷的计划,只要这帖子送过去,杨以德一准前来赴会,到时候只要他一进球房的正厅就有机会。因为英国人最是刻板严谨,几乎不与陌生人搭讪,聚会中必须要有人给予相互介绍,才能端个杯凑在一起瞎侃。所以必定会有人给杨以德介绍当晚到场的各位客人,只要杜小手挨上去借机与杨以德握手,这边事先埋伏了人在电闸边上把闸一拉,一团漆黑之下就是下手的最好机会。然后几个人趁乱溜之大吉。
暂不说会展当天的香车美人,也不说英国球房中的富丽堂皇。哈七爷与杜小手乔装打扮过后,凭着哈七爷的作派与英文还真混进了会场。杜小手一边等着杨以德,一边留心四处查看环境,哈七爷早就占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借机与几名抱着宠物的贵妇攀谈起来,为这些名媛义务解说。
时针刚过八点,只见门外一阵骚动,片刻后一身马褂长袍的杨以德带着随从真的到了。门外负责迎宾的管事一愣,他记得这活动没有请天津政府的官员呢,可是人家又是拿着货真价实的请柬进来的。这管事踌躇片刻,还是将杨以德迎进了大厅,另外示意旁人去通知英国领事。这租界里面规矩大,杨以德的手下不仅都是换了便装跟随,而且也不能进大厅,只剩一个身穿中山装的翻译陪同走了进来。
英国公使迎出来,见了不请自来的杨以德也是一愣,好在平时里也见过几面,以为是对方慕名而来捧场,于是便若无其事地微笑迎上,与杨以德寒暄客套。宾主二人从门口走到大厅正中,公使便开始为杨以德介绍到场的其他贵宾。哈七爷暗中一推杜小手的腰眼:“爷们,该你了!”
杨以德也是见过世面的,在翻译的协助下显得彬彬有礼,该握手的握手、该吻手的吻手,颇有些雍容的风度。此时英国公使介绍完前面几位贵宾,再转脸看见一步跨上来的杜小手便是一愣。此时的杜小手身穿燕尾服脖扎领结头戴假发,脸色却灰中透青,压根就是公使没见过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