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是他,阿玛病重的时候,就他去的最勤,而且阿玛见咱们都是隔着门帘子,防贼似的防着咱们呢,唯独他能近阿玛的身边。”
“就是,阿玛素来是偏心,这东西有八成是背着咱们偷偷给他了。”
“老七这就不像话了,有了好东西私藏,连个招呼都不打!”
“哼,办完白事分家那天晚上,怪不得他一句话都没说。你看他平时那个矫情劲儿,肯定是拿了扳指儿心里发虚,不敢跟咱们分别的,所以急着就走了。那个扳指儿能抵咱半个家了!”
“大哥,你得出面啊,咱不能就让他这么得逞了,老七现在不得偷着乐出声来啊?”“哼,咱爷们儿得不着的东西,他老七也别想得到!”
这天周末。各警务区的局长们照例到天津警察厅长杨以德家里打麻将牌,说是打牌,其实不过是与上司套近乎,顺便变相地送些钱而已。杨以德一把清一色胡过,笑吟吟地拆开一盒纸烟分与众人,似是无意地问道:“听说前些日子大办葬礼的那个哈家,有个什么十三太保的扳指儿挺好玩的?”
此时有个坐在对门的下属笑道:“哈家啊,早破落了,就是留着些东西,据说有不少是原来宫里的。”杨以德笑笑道:“哦,有人跟我闲谈时说起过,没事,我不过一时好奇,哎三万我碰!”
说者未必无意,听者绝对有心。第二天没过中午,义兄肖秉义就急匆匆找到洋行来,正好见哈七爷西服洋装地站在一屋子各式古董中间,手指一件鎏金佛像向两位金发碧眼的客户介绍器物:“It is very beautiful, it is a work of art.”(大意:这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
肖秉义在旁边不远处看着,抖着手跺着脚,急得犹如脚踩热锅的鸭子。哈七爷眼角扫到肖秉义,不动声色地送走顾客之后,方才走过来笑道:“怎么了兄长,家里房子着火啦?”
肖秉义一跺脚,又将他拉远几步道:“哎呀我的好兄弟,不是我家房子起火,而是你家后院着啦。”哈七爷笑道:“是么?先烧的西屋啊,还是东屋?要是先烧的东屋就得坐车往回跑了。”
肖秉义苦笑道:“你还真沉得住气。是警察局的人找我,说知道你们有个扳指儿,叫什么十几太保的,人家要出钱买,找我给你传话让你给送过去。”
哈七爷哼一声道:“他这不叫买,叫抢!”
肖秉义急道:“兄弟,咱惹不起人家。你不行就出个价,见好就收吧。”
哈七爷冷笑道:“兄长,我这人身上哪都是软的,唯独就这根骨头硬。他想抢扳指儿,先剁了我手再说!”
就在肖秉义叹气回去后的第二天,一辆插着小旗的警车就来到利生洋行门前,警车放下三个背着长枪的警察之后径自驶去,三个警察就站在利生洋行门前抽烟、闲谈、吃零食。
跑腿的伙计连忙像往常一般包了几包茶叶出去打点,但人家收了茶叶却没有走的意思,一直呆到晚上洋行上板关门为止。
第二天,伙计开门摘板,警车又拉着人准时来,好似专门给利生洋行安排的门岗一般。这样一来,没几天洋行的生意就难做了。大凡这年头的古玩行,都与盗墓、贼盗、贪墨等下作行当有些瓜葛,至少三成的物件来自销赃或典卖。花一点小钱收来的好货,埋上一年半载的就能卖上个天价。
但是这三位不请自来的门神在这一站,销货的人谁敢上门?正经买货的藏家也扭头换了别的商号。这几位门神天天早晨按点前来,下午定时收工,没过几天利生洋行的掌柜就封了一个红包给哈七爷,请他休假几天,什么时候来上工再听柜上招呼。
哈七爷微微一笑,当场将红包拆了,分给铺面上的伙计们,自己收拾了一下从家里带来的茶壶、笔砚等小物件,用包袱包了径自回家。这一到家,就有人上门前来拜访,意图做说客,请哈七爷把宝贝让出来。哈七爷索性写了字条贴在门上:家无和氏宝,枉有蒋子翼。
肖秉义看着这字条皱眉道:“贤弟你这是何意,你把来人都当成《群英会》里劝降的蒋干了?”哈七爷忙站起身来招呼道:“哪里哪里,义兄你就不是。来来快坐下我给你泡茶。”
肖秉义坐在葡萄架下,只叹气不说话。哈七爷置茶、烧水、洗涤茶具,自顾自玩得不亦乐乎。就在这时,虚掩的院门被人一脚踢开,十几名拎枪的警察闯进来,喝问道:“谁是哈老七?”
肖秉义站起身道:“你们干什么?有什么事找我义弟?”警察头目看了看肖秉义,又打量了一下坐在桌子对面的哈七爷,哼一声道:“你就是哈老七?有人揭发你意图复辟清廷,想推翻我民国政府,你还不赶紧认罪?”
哈七爷先是一愣,继而一笑道:“复辟清廷?你以为这像烙饼翻个这么简单么?我就在这小院里复辟清廷啦?这有龙椅么?有乾清宫么?”
那警察头目见哈七爷毫不畏惧,上来揪住他领子道:“还嘴硬!一会儿过堂时抽你几十鞭子,看你还有没有这张好嘴!”他这一动手,旁边丫环宝福吓得“啊”一声尖叫,将和面的铜盆摔在地上。肖秉义忙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摆:“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哈七爷梗着脖子道:“你说我复辟?人证呢?物证呢?原告呢?”
警察头目恶狠狠道:“你还想要证据是吧?到局子里看去,今天让你看全了证据。”说着拉起哈七爷就走。宝福一步扑过来,紧紧抓住那警察头子的制服,在上面印了一对面粉手印子。
这边警察们调转枪口就要用枪托砸宝福,哈七爷忙拦住众人道:“别打,别打!我有话说!”转头扯了宝福的手下来,低声道:“莫怕,你看好家,额娘要全靠着你呢。这几天你是咱家的顶梁柱,你可千万别乱。明白么!”
宝福的大眼睛闪了闪,使劲点了点头。
一行人径直向西。到了大狱门口,哈七爷指了指门上的“天津习艺所”道:“这还是赵秉钧当巡警队长时修的呢,现在人家都成政府总理了!”进得狱中,一样的沉闷与阴森,一群破衣烂衫的囚犯们,如饿狼盯肉一般地看着穿长衫进来的哈七爷。警察头子打开牢门,将哈七爷一把推进去道:“进去看证据去吧,什么时候服了,你再出来!”
哈七爷一个踉跄跨进门里,站稳了脚跟举目四看,五六个满面渍泥的汉子缓缓站起,摩拳擦掌一步步逼过来,墙角里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斜躺着嘿嘿笑道:“好久没有肥羊上门了!兄弟们好好收拾收拾他!”
杜小手二进大狱,与哈七爷同屋。
哈七爷见杜小手进来一愣:“你怎么又犯事了?”杜小手笑道:“我没犯事,是冠老板担心你在这里吃亏,所以托我进来跟你就个伴!”
“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在身上淋点酒,装醉骂了巡警小半天,他们就送我进来啦。”
哈七爷听了这话张口结舌,直愣愣上下打量着杜小手。杜小手满不在乎地看了看哈七爷,手指众人道:“怎么样?他们没难为你吧?”
旁边有犯人赔笑道:“哪能啊,七爷这是龙困浅滩、凤落草坡,将来早晚得出去,能跟七爷栽进同一个号里,那是我们的脸面!”
这边监号的号霸拍拍柱子道:“别耽误工夫,看日影时候差不多了,赶紧给七爷看座,让七爷接着讲那西洋国的《三侠剑》。”旁边慌忙立起来两个囚犯,一个将墙角边铺开的破被往身上一围,撅着屁股跪在地上,另一个囚徒就扶着哈七爷坐在这人后背上。这人肉凳子嘴里还犹自说着:“七爷您给说多点,我不累!”
哈七爷也不客气,坐在这人肉凳子上清清嗓子道:“上回书咱们说到法国皇帝的火枪队,这可是人家法国皇帝的第一精锐,就像咱大清国当年的先锋营、骁骑营一样。所以能在这里面吃饷的都不是一般人,不单得能打,还得有举荐,有荫封才行,一进队就能有从九品的官职。所以咱这少年英雄达达尼昂没那么一帆风顺就能干上这么好的火枪手差事,这才刚出道,后面还有过五关、斩六将的艰难事儿等着他呢……”
窗户上射进来的光影,从牢房的一根立柱缓缓移动到另一根立柱上,哈七爷点点头,手指光影道:“成,今天这一格咱就讲到这里,要想知道这法兰西的皇后娘娘面对奸相如何脱身、咱们这少年英雄如何心怀忠义千里走单骑,”同时举手当作捏醒目,重重在那人肉凳子的屁股上一拍,“咱们这部《法兰西国三侠剑》明天接着说。”
众囚徒轰一声叫好,纷纷喝彩,就有的上来给哈七爷捏肩捶腿,哈七爷挥手打发道:“别问啦,问我也不告诉你们,等你们都清楚了,明天再说书时你们该刨活了。先让我跟朋友好好聊会子天。”
杜小手看着哈七爷笑道:“七爷您真行,冠老板还怕您在这里面受罪呢。结果您比谁过得都好。”
哈七爷嘿嘿一笑:“咱是谁?咱到了哪都是能拔头份的主儿。”
杜小手叹口气道:“您在这拔头份,家里可乱了套了。不知道打哪来了那么多人,个个都说是您朋友。天天往您家里跑,轰都轰不走。”
哈七爷道:“来干吗来了?是吃是喝?”
杜小手撇嘴道:“有说自己认识官面人的,找你家里拿些钱好帮着疏通一二,早点放您出来;有说认识古玩店铺的,自告奋勇要帮你家出手些古董好换钱捞人。还有说帮你们买卖宅院,赶紧搬走避祸的。”
哈七爷皱眉道:“这些人都怎么应对他们的?”
杜小手道:“我是贼啊,没法开口说话;冠老板没名没分也不好开口;老人家每日只念佛,诸事不理。宝福那小丫环哪经过这个,给了人几回钱,结果拿着钱的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没拿着钱的更是天天堵着门来要,就差伸手硬搬东西了。正好你义兄闻讯赶来,一顿棍子全打跑了。”
哈七爷长叹一声,沉默不语。杜小手蹲在他身边,陪他沉默着低头,也不说话。好久之后,哈七爷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杜小手点点头道:“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可现在贼惦记的东西还可提防,被官惦记上的东西,却防无可防。”说到这里,杜小手转过头对哈七爷道,“我虽然是贼,但只偷不抢。可这年头的官,却是明偷暗抢假仁义。你怎么办?”
哈七爷猛地站起来,拍着胸口咆哮道:“我不怕他杨以德,我是皇族,我身上有太祖高皇帝的血脉!”
杜小手冷笑一声:“你不怕他,但是他能把你押在这儿。现在是共和政府,别说黄族,绿族都不成了。”
哈七爷跺脚道:“那他是硬抢么?即便我是民国政府的公民,也有王法在、有公理在,他敢抢我么?”
杜小手:“别说要你的东西,即便是要你的命,你护得住么?他们这些做官的,能给你安排出一千个意外的死法,可你有一千零一条命可活么?”
哈七爷一把揪起杜小手的脖领子:“你帮谁?你替谁说话?”
杜小手面色不动,缓缓道:“替你,冠老板知道你必定是个又犟又倔的脾气,她有句话让我转告你:‘存人舍物,人物皆在,舍人存物,人物皆亡。’冠老板说你聪明,稍微想想就会明白。”
哈七爷闻言却犹如一头被瞬间激怒的公牛,他在牢房里踢墙壁、打立柱、跳着脚骂街。他只觉这股怒气从阿玛出殡那天起就盘旋在胸口里,被亲兄弟的言语刺激得膨胀、被冠廷芳的眼泪催化、被各色闲人的落井下石而激荡。这口气憋得他都要炸了。
“爷我就不给!爷我天生就是爷,打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是爷!爷没想过要欺负你们、祸害你们。可爷时运不好,被革命了、被造反了,袁世凯坐天下了,爷以为就换了世道。可谁知道换汤不换药!天底下就没有过太平世道!爷如今忍气吞声地做了孙子,不想招谁不想惹谁,爷就想每天仨饱俩倒一个澡地过日子。这都不行?这都碍着你们了?非得把爷挤对死你们就开心了?爷死也不让你们开心!爷死也不让你们得意!爷我就不给了!”
这一口气哈七爷一憋就是七天,这七天里他除了每天按时给牢房里的人讲法国版的《三侠剑》,就是吃饭睡觉。睡醒了就吃、吃完了就倒头大睡。到后来,连同号的囚霸都觉得不对劲了,想开口劝慰哈七爷几句,哈七爷一甩袖子,倒头睡下。
又过得三天,有人点名来探监,哈七爷翻身一看,是宝福提着篮子眼泪汪汪地站在号房外面,身上却穿着白晃晃一件孝袍。待哈七爷看清楚后,先是身上一震,继而哆嗦起来,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宝福,却似乎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就这样手脚并用地爬到号房栏柱边上。宝福“哇”地一声,跪在号房外面,一声声长嚎将自己哭得没了力气,抱着栏杆瘫在那里。七爷直直地盯着她看,嘴唇蠕动几下之后,脸色一白,仰面躺倒在地上。
等到宝福按照哈七爷的指引,将收藏起来的十三太保扳指儿拿出来交给义兄肖秉义送给杨以德,哈七爷这才算是合法释放。哈七爷跌跌撞撞跑回家去,看见的是冠廷芳以儿媳身份披麻戴孝守在灵前。哈七爷腿脚一软,扶着门框坐倒在门口。
哈七爷其实不是个糊涂人,他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知道如今是民国,你再大的本事、再贵的身子,也得归人家拿枪杆子的管。自古来天下就归两种人说了算,一种是握了印把子的,一种是握了刀把子的。
但哈七爷太过纠结在一口气上,如果杨以德肯折节下交,真拿他当朋友待,说不定这扳指儿都能送给他。可他偏来一手硬的,结果正撞在哈七爷铁脖子上。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份恩仇别看哈七爷从来未曾提过,却深深地记进了心里,直到十二年后,杨以德运道不济走麦城的时候,哈七爷才结结实实地给他留了一道绊马索。
更为可恨的则是哈家这些如狼似虎的兄弟们,老额娘刚刚过世,这些人集合似的齐刷刷直闯到哈家,从胡同口开始便相互搀扶着连哭带号,纷纷痛骂哈七爷的忤逆与不孝,哭到动情处,竟有几人晕厥在路边的。
等这些兄弟妯娌们进了院子,便分头而行,理直气壮地边怒骂边翻检细软与值钱物件,说是要变卖成银钱给额娘发丧用。宝福一个下人身份不敢阻拦,只说了几句情急的话,早被几只手推过来摔在墙边。冠廷芳身份卑微,肖秉义乃是外人,更阻拦不得。于是哈七爷积攒的字画玩物被搜罗一空,宅院里被抄家般地翻了个风卷残云。待到哈七爷回来时,竟然连饭桌前的硬梨花木椅子都凑不齐四把了。
好精巧的一座院落,就剩下孤零零正房中一处灵堂。
哈七爷手拍着柱子,连连冷笑:“好干净的世界!”
依着哈七爷的意思是,额娘的葬礼要大办,唯有大办才能符合额娘的诰命身份,才不丢份儿,才不负阿玛临死之前的嘱托。可大办丧事这钱从何来?冠廷芳、杜小手、宝福三人都瞪圆了眼睛盯着哈七爷。哈七爷沉默了一盏茶的工夫,按桌而起道:“定下了,就大办,钱我来想法子!”
第二天,哈七爷洗头净面,将身上收拾利索后,腋下夹一个明黄色绸布包裹的盒子出了门。这年月虽然已是民国,废除了大清朝的那一套规矩,但明黄色的东西还是少见,不仅布店里没这个色样的布料,更没有人把这颜色的东西带到大街上来。于是哈七爷这一上街就引了瞩目,不但路人无不侧目而视,更有些闲人三三两两地跟在他身后对着包袱指指点点。
哈七爷来到官银号的大街上,先拔腿走向马路对面的一家古玩店,他走到店门口停下来,仰头看了看店家的牌匾,低头想了想,迈步转向旁边一家古玩店。可哈七爷走到这家店铺门口还是有些犹豫,片刻后索性他转身又走过马路回到这边来,直奔一家当铺。
哈七爷这三转圈都被当铺的大掌柜隔着窗户看在眼里,没等哈七爷站在他店铺门口犹豫,大掌柜一努嘴,二掌柜挑帘迎出去笑道:“七爷这是逛累了吧?正好我这有刚到的冻顶乌龙,您进来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