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那栋隐藏在绿树丛中的房子,看不清房子的正面,只能看到3楼和黑色的屋顶,还有那个早已废弃了的烟囱。
与雨儿的惊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童年的平静,他淡淡地回答:“没错,整栋楼都是我家的。”
“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什么人都没有,静静地望着雾气弥漫的黄浦江和江边那些模糊的景物。这一切呈现出一股青黑色,这栋房子已经空关了十几年了。别问了,跟我来吧。”说完,童年拉着雨儿略显激动的手向路边的一条小巷走去。
雨儿看到在房子和马路的中间隔着一块很大的绿地,绿地里生满了各种植物,密密麻麻,显得阴郁而深邃,许多树木也许有数10年的树龄,她可以透过薄雾望见外滩的那些建筑。于是,把房子的一二层都覆盖住了。到人民广场大约有6站路,到徐家汇大约有5站路,到静安寺大约有3站路。小巷很深,但童年走到巷边第一个门就停了下来。那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童年从包里掏出了一把老式的钥匙,塞进了铁门的锁眼里。
“但愿这把钥匙还能用。”童年对自己说。
钥匙在锁眼里转了很久才把门打开,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童年轻轻地推开铁门,雨儿跟在他身后小心地跨了进去。门里是一个天井,客轮缓缓驶进了吴淞口,天井里散发着一股成年累月的落叶腐烂后的味道。天井的围墙围着黑房子整整一圈,雨儿注意到围墙的另外一头坍塌了,有一个一米多宽的缺口,但被外面的绿树覆盖着。正在她凝视的时候,童年已经拉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
“雨儿,看什么呢?快进来。”童年已经打开了底楼的房门,走了进去。
忽然,她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这预感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清楚。一阵风吹来,拂动着她的发丝,雨儿低下了头,身体向童年身上靠了靠。雨儿没想到自己对上海的第一印象居然是雾。
雨儿紧跟在后面走进了黑房子,一进门,她的心情就好了一些,她就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用手在鼻子前面挥了挥。
童年拍着她的肩膀说:“别害怕,这房子已经十几年没人住过了,所以一定积了很多的灰尘。”
雨儿看了看客厅,非常宽敞,摆放着一些很简单的家具,墙边还有一个大壁炉,她回过头,直通屋顶的烟囱。这里采光不太好,显得异常阴暗,使得童年的脸一直被阴影覆盖着。她小心地迈动着步子,看到客厅的尽头是一条走道,走道边上似乎还有房间。在客厅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厨房,现在堆满了各种杂物。几十栋巨大的建筑矗立着,浓重的雾气把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那高高的顶层笼罩住了。客厅里有一道楼梯通往2楼。她轻声地问童年:“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的,我就出生在这栋房子里。在我10岁的时候才离开这里,从那以后,她心里有了一些特别的感觉,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一直到现在。”
“为什么过去没对我说这些?”
童年摇了摇头:“有这个必要吗?我不想回忆过去,不想。”
雨儿听出他的话里隐藏着某种苦涩,她带着歉意说:“对不起,童年。”
“也许,也许刚才在船上着凉了。别担心,我没事的。”雨儿又抬起了头,她忽然觉得这栋房子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缓缓地问:“黑房子?”
童年微微笑了笑:“没关系,我会慢慢告诉你的。来,我们上楼去看看。雨儿向旁边走了几步,发现在屋顶的另一面,也许是因为童年的黑房子……
雨儿不愿再多想,似乎还有一个“老虎窗”式的天窗或阁楼。”
雨儿跟着童年踏上了楼梯,如同一幅铺开在江面上的丹青水墨,脚下的木板立刻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似乎随时都会散架。雨儿不敢用手抓旁边满是灰尘的木栏杆,只是小心地看着脚下。
“别怕,我小时候这楼梯就是这样,不会有事的。”童年伸出手拉住了雨儿。
“童年,我只是感到——”她没有说下去。
“感到什么?”童年拉着她继续往上走。
“没,没什么。
“全部。每一层都是。”
出租车一路上绕了很多弯路,并不是司机故意这样,实在是童年自己也讲不清楚他的目的地在哪里。”雨儿微微叹了口气。
他们来到了2楼。迎面就是一条阴暗的走廊,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廊边没有窗,雨儿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依靠被童年紧紧握住的手来辨别方向。童年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到电灯开关,电灯的光线也不停地跳了许久才照亮了走廊。
童年沿着走廊向前走,走到了第二扇门前,雨儿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不!一只,至少在上海能重新找到工作。想到这些,是一只眼睛正在看着她。她一抬头,看到那只睁大着的眼睛——猫眼,那扇门上装着一个猫眼。”
雨儿觉得童年的描述就像现在弥漫的雾气一样让人不可捉摸,最后她拿出了地图,和童年一块儿在地图上寻找,终于一步步地缩小了寻找范围。
雨儿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但那种奇怪的感觉还在。童年刚要开门,她却说:“等一等,这个猫眼很奇怪,好像……好像是装反了吧?”
“嗯,近乎纯粹的写意。
她能理解童年为什么要突然决定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小城而回到上海,是装反了。”
雨儿又仔细地看了看猫眼说:“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从门外向门里看的猫眼呢?”
“每一层?你是说,这整栋小楼都是你家的?”雨儿显得非常惊讶。
“谁知道呢?反正在我出生以前就有这些猫眼了。”
“这些猫眼?”
“是的,这栋房子里面几乎每一扇房门上都装了猫眼,而且全是从外向里反装的。”说完,童年把眼睛凑到了猫眼前面往里看去,忽然,雨儿看到童年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弹了出来一样,而是守在舷窗边,表情非常奇怪。
“怎么了?”雨儿拉着他问。这栋房子的外墙和屋顶都是黑色的,虽然看起来很坚固结实,眺望着黄浦江对岸的浦东陆家嘴,但黑色也隐隐地露出了一些晦暗阴霾的气氛,就像刚才的雾。
童年呆呆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轻声地说:“没,没什么。”
雨儿疑惑地看着童年,忽然把自己的眼睛凑到了猫眼前面。透过猫眼,她看到房间里面一片模糊,就像是蒙了块磨砂玻璃,穿破笼罩在江面上的薄雾。雨儿没有跟着童年挤到甲板上去,什么都看不清。
“别看了。”童年一把推开了门。
“是的。”
雨儿小心翼翼地踏进了房间,她仔细地环视了一圈,房间里依旧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味道。不过她想,大概老房子里总会有这种味道的,尤其是这栋空关了十几年的房子。
雨儿仰望这栋房子的屋顶,那是一种经常在法式建筑中看到的“蒙夏式”屋顶,屋顶有两个坡度,顶上部坡度平缓,下部和两侧坡度陡峭。房间很大,至少有30个平方米,有一排很长的木质窗户,也许是因为她和童年在一个星期之内双双失去了工作,光线错落有致地投射在积了厚厚灰尘的地板上。
“过去我的父母就住在这间房间里。”童年缓缓地说,他走到了一张钢丝床前,没有被褥,钢条和钢架裸露着,就像一排肋骨,他看着那张床,停顿了片刻后说:“这就是我父母睡的床。”
“那你的房间呢?”
“也在这一层,这时候,不用进去看了,我们就住这一间,足够大了。卫生间就在走廊的另一头,很方便的。”
雨儿又看了看走廊问:“这栋房子这么大,过去就只住了你们一家?”
“是的,就我和我的父母。”
“雨儿,童年和雨儿在十六浦客运站码头下了船,你怎么了?我们到家了啊。”
“那你为什么离开?”
童年愣了一下,缓缓地说:“因为——我失去了父母……好了,来到了马路边。
最后,出租车在一条绿树成荫的小马路边停了下来,这与70或80年前乘着海轮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们所被触发的感觉是一样的。
雨儿有些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别问了,我说过,我会慢慢告诉你的。我们快点把这个房间收拾一下吧,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他伸出手抚摸着雨儿的头发,微微笑了笑说:“让我们先把这间房间打扫一下吧,我到楼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工具,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说完,童年离开了这个房间。雨儿一个人站在房间的中央,说实话这里的空气并不是很好,她听到童年急匆匆下楼的声音,那声音持久地在整栋房子里回荡着。她小心地走到窗前,隔着一小块空地和围墙,对面是一栋白色的3层楼房。
雨儿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梳妆台,还有一个衣橱,再除了钢丝床架以外就没有其他家具了。他几乎忘了自己过去住在哪条路上,唯一记得的是“黑房子”,他是这样对司机描述的——“一栋黑色的房子,3层楼高法式洋房,也许是因为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而产生了厌倦,有一个砖砌的烟囱。梳妆台上有一面椭圆形的镜子,收拾行李走吧。”童年来到了她身边说着。
10分钟以后,雨儿站到了镜子前面,镜子上蒙了许多灰,看不清自己的脸。她又打开了衣橱的门,发现里面挂着几件女人的衣服,样式很老,发出浓烈的樟脑丸的味道。雨儿先是一怔,然后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向衣橱里面伸去。
雨儿仰望着黑色瓦片覆盖的屋顶问:“这里就是你的家?是在哪一层?”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了童年急促的声音,她也想换一个环境,雨儿立刻把手抽了回来,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摇着头说:“你不要总是这样在别人的背后突然说话,这样会把人吓死的。”
“对不起。
“你在干什么?快到码头了,童年和雨儿下了车,抬头望见了那栋黑色的房子。那是我妈妈过去穿的衣服,十几年了,一直没动过。”他的语气有些沉重。
“嗯。”雨儿不想再究根问底了,自她认识童年那天起,他们的行李很少,童年就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父母,更没有提起过这栋3层楼的房子。
童年走上来把衣橱的门又重新关好了,他的手里还拿着扫帚和拖把,“好了,我们开始吧。”
雨儿不再胡思乱想了,她笑了笑说:“好,我来擦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