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遇见音乐
人们说,三代出一个贵族。音乐家也一样。巴赫家积累了四代的音乐细胞,终于出了一位塞巴斯蒂安;路德维希家做了三代宫廷乐师,终于为世界贡献了贝多芬。几代的经济、环境、背景、品位的积淀,才能出大才。贝多芬的爷爷路德维希·凡·贝多芬,曾是波恩的宫廷乐长,父亲是宫廷男高音约翰·范·贝多芬,到了贝多芬,13岁小学毕业之后就当上了养家糊口的宫廷小演奏家。这在遗传学上一直没法解释。可是对于一位被称为“乐圣”的音乐家,遗传只占部分比例,还有深不可测的机缘与性格、命运与时代的交会。
那时候,歌德还在斯特拉斯堡读法律博士,只写过几篇洛可可风格的抒情诗和戏剧;美国发生了波士顿惨案,五年之后爆发独立战争;中国的乾隆皇帝刚刚过完60大寿,还未料到接着来进贡的大英帝国的祝寿使团是为了“通商贸易”;俄土战争在继续,俄国已经第三次打败了土耳其;库克船长带着他的奋进号首次抵达澳大利亚;14岁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来到法国皇宫嫁给路易十六;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出生在斯图加特的一个官僚家庭。
世界各国正在缓慢热络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格局重组、视野展开和更亲密的摩擦纷争。大时代正在来临,正等着各路英雄问世。而德国小城波恩依然安宁古朴,这个距今已2000多年的古城,正是一个滋养天才的好地方。1770年12月16日,路德维希·凡·贝多芬出生在德国波恩。据说”贝多芬”是一个来自荷兰的姓氏,他的祖先里还有条顿人的血统。
波恩,位于莱茵河上游山地和下游平原之间。这里北部是平原,南部多丘陵,地形错落,视野开阔。城中有波恩大学,有古堡和温带植物,满眼绿地,一派田园风光。莱茵河浩浩荡荡流经这座美丽的城市。
如今去波恩,有两个景点必得一游:明斯特广场上的贝多芬纪念碑和莱茵河边的贝多芬头像。贝多芬的雕像已经成了波恩城的标志。广场上的贝多芬属于古典乐派,手握笔和乐谱,表情凝重而神圣如天神,时间洗去了他脸上的沉痛。同在这个广场上,另竖立着波恩的城徽:形状如盾牌,分成上下两截,上半截是银底的黑色十字架,下半截在红底上画了一头金黄的雄狮。这曾是科隆贵族的标志,后来延续为波恩的象征,据说波恩最早由科隆贵族统辖。贝多芬不是狮子座,但狮子一直是他的象征,他就像波恩城冥冥中等待了几个世纪的雄狮。
莱茵河边的贝多芬头像是一座现代派雕塑,坐落在贝多芬音乐厅门前的草坪上,叫人想起前几年热销的唱片《摇滚贝多芬》。从正面看,是贝多芬咬牙切齿状的标志型表情,从反面看,是一个沉思中孤独的贝多芬。走到雕塑跟前,却发现这是一堆胡乱堆叠的水泥瓦。
自22岁离开波恩之后,贝多芬再也没有返回故乡。如今他长年屹立在莱茵河畔,眺望自童年开始熟识的江景。叫人想起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里写道—“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的节奏,有了儿童的生命的节奏,才显出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岁月。”
小时候的贝多芬憨头憨脑,顽皮脏乱,一点儿也看不出有音乐天才的迹象。莱茵平原上放养的小男孩,一无人看管,即飞奔莱茵巷,滚下防波堤,一人到江边奔跑玩耍,有时不知不觉沿着堤岸跑得老远。后来,终其一生,他都保留着野外散步的习惯。
可是父亲一回家,他就得乖乖坐回到钢琴前面。
弹钢琴对他来说很容易,摆弄几下就会了。有时候父亲给了太多作业,他就大叫,我不要弹琴,我长大也不要当什么音乐家,我要做面包师傅!因为贝多芬家的邻居是面包师傅,每天弹琴的时候,总是有香喷喷新鲜出炉的面包香味飘过来。
根据那个面包师傅邻居回忆,小贝多芬常常站在窗边出神。练琴累了,他喜欢站在窗口,眺望波恩的古堡、七峰山和莱茵河上的点点白帆。据说七峰山是白雪公主的七个小矮人的家,不过他更爱莱茵河上的大船,恨不得跳上船去远走高飞,再也不用关在家中练琴了。可是这时候,总是有一支旋律轻轻掠过他的大脑。赶紧找来纸笔记录下来。他知道,其实音乐很美妙,并不是专门用来迫害小孩子的。他喜欢在钢琴上做游戏,弹自己瞎编的曲子。但父亲一听见乱弹就会恶狠狠地冲进屋里朝他吼。
我们在广场上见过到波恩的徽标,知道波恩最早由科隆的望族管辖。到贝多芬生活的18世纪,科隆选帝候的宫廷就是波恩市的核心。三代贝多芬都曾为它服务。在欧洲,城市围绕宫廷产生,没有宫廷就没有城市。波恩当时有1万多人口,大部分居民从事与宫廷相关的职业。聆听宫廷音乐自然成为城中主要休闲娱乐。波恩的音乐水平很高,据说宫廷乐队阵容豪华,人数、演奏水平都超过了当时海顿与莫扎特率领的乐队。
波恩也是大型商业中心,小时候的贝多芬在这里应该听过不少精彩的音乐会。有加鲁尼、皮西尼、萨列里的国际化的歌剧,有路过此地应邀表演一番的海顿与莫扎特。巴黎、阿姆斯特丹和柏林新发表的音乐作品很容易流传到波恩,还有宫廷图书馆里塞满了18世纪的维也纳作曲家的弥撒曲。对于培养一个职业音乐家来说,音乐熏陶不过是一点皮毛,不容忽视的是贝多芬自小接受的广泛而系统的音乐家技能训练。从11岁开始,他成为宫廷管风琴手兼中提琴手,后来又当助理指挥和作曲家。室内乐和乐队的排练,训练了他的演奏、排练乐队的技能和多声部的精细听觉,对于作曲家这是难得的临场经验,相比之下,后来音乐学院的学生们几乎都是捧着总谱纸上谈兵。
小小年纪,贝多芬已经开始赚钱养家了,天不亮就起床为宫廷乐队作曲,然后背上书包急匆匆赶去上学,放学了要去教贵族家的小孩弹琴,晚上还要参加乐队演出,才华炳异能者多劳,被借去排练、当助理指挥……时常工作到深夜,很快薪水就赶上了老爸。如此一来他荒废了学校的功课。可怜的小孩,练琴遭父亲骂,在学校也时常挨打,因为忙到作业写不完,几乎连小学也快毕不了业了,很多小孩的基本功课都没学会。后来到维也纳独自生活,贝多芬一直算不清一个月要付给女仆多少钱。
11岁的时候,在老师内夫那里,贝多芬第一次听见管风琴的声音。灵魂出窍,在那一刻他懂得了音乐。
贝多芬遇见音乐,这一段要如何描述?只有罗曼·罗兰了解。在《约翰·克里斯朵夫》这部1300页的著作里,有一两处是我毕生难忘的,那些文字开辟了我人生的篇幅。这一定不是真实故事,却让我这样温和软弱的人,醍醐灌顶地理解了贝多芬交响曲中的英雄主义:
“忽然有阵瀑布似的声音:管风琴响了。一个寒噤沿着他的脊梁直流下去。”
“它只是发光,漩涡似的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他悬在半空中,像只鸟;长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充塞着穹窿,冲击着四壁,他就跟着它一齐奋发,振翼翱翔,飘到东,飘到西,只要听其自然就行。自由了,快乐了,到处是阳光…”。
到处是阳光,他觉得光线一瞬间穿透了身体,照亮了人生。他身体里的音乐被这声音唤醒了。
每一个过来人都有某一刻如遭电击般的甦醒,或某一刻苦痛里战栗的拔节。这是《约翰·克里斯朵夫》里的另一个场景:
“在黑暗的最深处,他看到了上帝,它充塞于天地之间、宇宙之间、虚无之间。世界像飞瀑似的冲入它的怀抱。旋风把自然界的规则扫荡完了,他失掉了呼吸,倒在了上帝身上,他醉了……深不可测的上帝!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飓风,求生的疯狂,—没有目的,没有节制,没有理由,只为了轰轰烈烈的生活!”
生命中有自己不可预知与把握的神秘与开阔,深不可测。这发现只可与上帝倾诉。贝多芬不是一个有宗教感的人,到最后他却是真正领悟了上帝的人。上帝的语言在泉水、树林、雨、女人、耳疾和音乐中闪现。音乐与人生,让他明白了信仰是怎么一回事。罗曼·罗兰疯狂地崇拜贝多芬,将他作为《约翰·克里斯朵夫》的人物原型,写过《贝多芬传》等不少文章。他将此人塑造成一位革命者,一个造反家,一个完人,一个神,他在他身上灌注自己的理想。那个人当然不是贝多芬。可我偏执地相信,与音乐相遇那一刻焕发的新生,一定是属于贝多芬的经历。这在他的传记里不曾提及,在他的音乐里却分分钟听见。
现实中,贝多芬幸运地在成长年月里遇见了内夫,他的音乐老师和心灵导师。内夫是他祖父的好友,一位具有全国影响力的音乐家,拥有莱比锡大学的法律学位,学识渊博,举止清高。这位老师不仅教他音乐理论,叫他爱上巴赫的纯音乐,也指引他的艺术追求。他警告他,艺术家不能迎合大众口味,不能为谱写舞曲浪费自己的天赋和才华。这无比坚定了贝多芬的艺术道路,即使日后曲高和寡也从未动摇。
这位13岁的宫廷音乐家,很快成了城中闻人,贵族富绅们竞相邀他来晚宴和沙龙。他成了宫廷参事勃朗宁家中的常客。贝多芬教勃朗宁家的孩子们弹琴,课余时间和孩子们一起读书学习、做游戏,他以自己的才华赢得了贵族教育,接受文学、历史、哲学的全面熏陶,从小树立与贵族平等的艺术家尊严。这位小学未毕业的大师,后来去读了波恩大学,是当时唯一一位上过大学的音乐家。据说希勒的朋友菲舍尼希在波恩大学执教的时候,时常在课堂上朗诵希勒的诗歌。在那里,贝多芬第一次听说《欢乐颂》。
从海顿之手接过莫扎特的精髓
1787年,17岁的贝多芬被波恩宫廷送去维也纳,到莫扎特那儿深造。关于这次会面,留下了不同版本的传说。流传最广的一则,是贝多芬到莫扎特家中弹琴给他听,一开始他弹奏鸣曲,莫扎特觉得挺一般,后来他弹起了即兴曲,莫扎特终于踱到了钢琴边,说出他那流芳百世的预言—“注意这位年轻人,他会震惊世界的!”后来的莫扎特学者经过周详考证,认为贝多芬去维也纳的时间与莫扎特的档期有冲突,这故事纯属虚构。但在菲利克斯·胡赫的《贝多芬》传记中,他们不是见了一面,而是共渡了一星期,礼拜天一大早两人还一块儿吃早餐,完了手拉手去参加维也纳的公园音乐会。但不同版本都表示,莫扎特当时正忙着公演《唐璜》,又爱拖拉,贝多芬几乎没跟他学到什么。
后来贝多芬再次听说莫扎特,就是他去世的消息了。
海顿去伦敦时途径波恩,此时少年贝多芬已是波恩冉冉升起的音乐明星。宫廷安排他陪大师吃饭。贝多芬的几首颂歌让海顿刮目相看。不久法国大革命爆发了,波恩城里到处是逃亡的法国人,时局动荡,贝多芬工作的选帝候宫廷也快撑不下去了。贝多芬于是下定决心,动身前往维也纳投奔海顿爸爸。他坐了8天马车,穿越战火,一路颠簸到维也纳。这是1792年,他22岁,此后再也没有返回波恩。
此时海顿正值个人声誉的顶峰,事务繁忙,没有多少时间给贝多芬上课。如今贝多芬的作业本都被翻出来用放大镜批改,学者们一致认为海顿老师教课不认真,一些对位法的错误都没纠正。大师教学总是有重点有个性的。海顿授他以渔,主要给建设性意见。从这些作业中我们发现海顿用的是福克斯(Fux)的对位法训练体系。这一教学法教出过萨列里、魏尔纳等名家,如今仍是各大音乐学院的骨灰级教材。对位法有不少严格的规则,照着规则学步就可写出像样的习题来,但只有真正的音乐家才能让规则在音乐中发挥多声部的叙述潜力。贝多芬一直以即兴演奏见长,这样的点对点的声部练习对他作用不小,让他了解了每个音独有的美感与意义。在后来的乐曲中,我们时刻都能听见他用音的精选、线条的凝聚力与艺术表现的概括能力。
贝多芬最早的三首钢琴奏鸣曲是献给海顿的,但这些作品一点儿也不像海顿。他的浓烈情感冲破了古典格式,音乐变得自由了,变成了表达,真超越了美。据说贝多芬自己最满意的第三首《C大调奏鸣曲》遭海顿痛批,让性格倔强的贝多芬十分不爽。他们的作曲课持续了一年,后来因海顿去了伦敦而告终。
对于贝多芬这样个性桀骜为创造而生的人,我们发现海顿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莫扎特也几乎起不了作用。如今人们常常会在莫扎特的作品中悟出一些贝多芬的端倪。如《幻想曲》K475和《奏鸣曲》K457,叫人想起《悲怆奏鸣曲》,连句法都类似。这两首小调奏鸣曲是莫扎特作品目录中罕见的悲剧性作品。这个一向乐思如流一挥而就的天才,忽然深思熟虑起来:凝重的乐句,暴风雨般的音群和有力的结尾。在生命的某些困惑与挫折面前,莫扎特产生了悲剧心理。但他们是如此不同:贝多芬的悲壮来自他的性格,他蔑视命运,抗争一生;莫扎特的悲怆来自认命,来自对命运不可逆转的自知。
如今听贝多芬的早期作品,如《E大调奏鸣曲》,OP.14,NO.1,还有OP.22这样温柔的乐曲,都可听见莫扎特式轻快透明的织体。当时贝多芬的“动机式发展”还未成形,乐思丰富,且像莫扎特那般组织得巧妙生动,甚至音乐的内在节奏都在模仿莫扎特。但到后面出现的镇定如格言般的乐句,将他们分开了:莫扎特是温柔的,而贝多芬会扎人。在贝多芬告别波恩时,他的挚友曾祝愿他“从海顿手中接过莫扎特的精神”。莫扎特的精神是什么?天才之间才有深刻的了解,贝多芬不但在音乐审美、曲式组织上赞同莫扎特,莫扎特的发展音乐中自由灵动的创造性也一路激励着他。
在莫扎特的《第20钢琴协奏曲》(K466)中,他们对悲剧的看法达成一致。贝多芬很喜欢这首奏鸣曲,为它的第一乐章和第三乐章补写了钢琴华彩段。莫扎特以激流般的音型试图冲淡悲伤,而贝多芬将悲剧深化了。真正的天才彼此惺惺相惜,他懂得莫扎特的每一个音符与每一个休止符,他接住了他传来的球,庄重而充满怜悯地传下去。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三位大师前赴后继,为自由而战。从每日搽粉、戴假发、穿仆人制服还得遵守大公口味作曲的宫廷乐师海顿,到挣扎在宫廷与公众欢呼之间进行强烈思想斗争的莫扎特,到摆脱各种束缚自由穿梭于俗世与艺术理想之间的贝多芬。贝多芬是第一位获得完全承认的自由职业作曲家。
到维也纳不久,贝多芬毫无悬念地成名了,而且名扬中欧。他有种快感,觉得自己为莫扎特报了仇。
征服维也纳
我们先来分析分析,为什么贝多芬能在维也纳迅速走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