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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们的路(4)

我让他们失望,却也保持了他们的骄傲。他们说,从我们鞍子寺出去的,没一个孬种,你们看那羊角村的(比鞍子寺更高的一个村子),有的造假证,有的偷电缆,女人就卖×,真不像话!既然让你去城里赚钱,你就老老实实地干活嘛,搞那些没名堂的事害谁呢。接着,他们就说到自己的亲人了,都是很自豪的口气,有的说儿子受到了老板的重视,被提拔为包工头,有的说女儿或孙女正被厂里派去学电脑……这些事都是有可能的,并不是所有外出打工的人都像我这么倒霉。但作为亲历者,我知道每一个农民工都必须忍受家里人无法感知的痛楚。这是跟故乡割裂的痛楚……

谈了自己的亲人,话题就绕来绕去的,但不管怎样绕,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我早就听出来了,这个方向就是春妹。

他们问我:“大宝,春妹打工跟你是一个地方吧?”

我说:“大地方是一个,其实也隔得很远。”

“你没到她那里去过?”

我摇了摇头。

有人终于说:“这村子里要算春妹最有福气了,出门一年就找了个有钱的男人。”

可立即就遭到了反对。反对的人把话说得很小声:“她嫁了个有钱的男人,那男人在哪里?我把春妹翻过来翻过去的看,就是看不出她是找了个有钱男人的样子!”

从情形上看,大家都是这么怀疑的,因为他们全都变得有些诡秘了,声音也一律放低了:“我也是这么想呢,你看她怀里那娃娃,比一把挂面还小!有钱的男人,财大气粗的,哪会下那么不起眼的种?”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我砍回的青冈棒架在火堂里,一闪一闪地吐出蓝色的火苗。这时候,火苗好像也在跟着笑,嚯嚯嚯的。我家的屋顶本来就很低矮,很压抑,这么一笑,空气里便弥漫着沉闷的欢乐。

又有人说:“你看春妹穿那一身,还有那娃娃穿那一身,都是表面光,其实是很孬的料子,那天我看到春妹给娃娃垫屁股,用的还是苟月珍(春妹的母亲)的一件破衫子。”

另外的人接腔道:“再说那陈老奎和苟月珍,平时是最爱凑热闹的,今天都是正月初四了,你们见那两口子出来耍过?那两口子就像冬天缩进洞去的蛇,逗都逗不出来!”

接下来,他们就进行着大胆的猜测,说春妹可能是被人强奸了,外面的男人,说多坏就有多坏,反正身上有的是钱用(在他们的观念中,凡是城里人,无一例外都有用不完的钱),成天没事做,就打女人的主意,遇到单身女子从巷道里或者少车少人的桥下过,用麻袋往女人的头上一笼,拉着就跑,跑进阴暗角落或者不远处的租房里干坏事;即使被逮住,给点钱就把问题办了。“老祖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还能使磨推鬼,这话一点不假!”他们感叹说。

这样的猜测是很照顾春妹面子的,这说明春妹本身并没有错。

可最终他们不想给春妹留面子,他们说:“没破过身的女子,被强奸一次是怀不上的,春妹多半不是被强奸了,春妹多半是跟人家乱搞……”

自从提到春妹的名字,我的嗓子眼就堵得慌。在场的,包括金花在内,谁也不知道春妹心里的痛苦。别的不说,她将如何安置那个孩子,如何度过往后的人生,就足以把她逼到绝路上去。而她只有十六岁,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压力。春妹需要的不是猜疑,而是帮助。然而,没有人愿意帮助她,包括她的父母。

我希望他们早一点结束这个话题,可这样的话题无疑是死气沉沉的新年里最盛大的礼物,怎么舍得轻易终止呢。我只得站起身,说火堂里的柴快燃尽了,我去外面破一些。

青冈棒堆积在偏厦旁边,我抡起斧子,把它们劈成两瓣或者四瓣。天色已经不早了,风从慈竹林里鼓荡过来,搅动着零星的灰色雪花;天空中彤云密布,看来今晚又是一个大雪天。雪前的风是刺骨的,但我感觉不到风的寒冷……

上上下下的路上不见一个人,除了我屋里时时爆出的笑声,也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连狗也懒得吠叫,鸡也懒得打鸣。而我屋里的笑声并不代表欢乐,它是对另一个可怜人的伤害。这让我厌恶。乡里人总是对别人的故事那么感兴趣,特别是当他们碰上一个可以糟蹋的人,不是抚慰别人的痛处,而是揪住不放。

如果他们知道我曾给老板下跪过,不知又会在背后怎样编排我?

城市挂着一把刀子,乡村同样挂着一把刀子,一个硬,一个软……

我现在唯一的渴望,就是单独跟家人待在一起,可金花在陪他们说话(她只是陪着,并没说话),女儿跟着她的小朋友不知到哪里玩去了——听说我再不丢下她出门打工,银花在小朋友面前特别骄傲,一口一个“我爸爸,我妈妈”,她那扬着头噘着嘴的样子,好像她的爸爸妈妈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她骄傲是有理由的,眼下,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家里,而别的孩子,很大一部分是爸爸妈妈都不在家。

我把破好的柴抱进屋,对金花说:“耍了这半天,想必都饿了,快给大伙做汤圆吃。”

听说要做汤圆,所有人都起身告辞。

而今这年岁,吃饱饭已不成问题了,但乡里人还是把吃看得很重,决不轻易接受别人的饭局。因此,说请人家吃东西,如果口气不坚定,几乎就相当于下逐客令。

人一走,屋子空了下来。空得很突兀,仿佛刚才的那场热闹,不过是场梦境。

金花做晚饭的时候,我就去找女儿。中间院子里没人,我又去东边和西边院子,都没人。不仅没有小孩,连大人也不见一个。十分钟前才从我家里出去的那些老人、妇女和婴儿,全都沉寂到岁月的深处去了。

去西院时,我特意朝春妹家张望了几眼,门紧闭着,屋里的人深深地静默着,只有那只蜷缩在旁边虚楼上的大灰狗,抬起三角眼审视了我足有半分钟左右;它没有叫,它大概回忆起它主人说过我叫大宝,也回忆起几年前我的确在这村子里生活。

我又沿着烂泥塘似的田埂去了学校,大些的孩子有时会去学校打乒乓球,像银花这样的小不点儿也会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但学校也没人。

学校跟民居一样,全是木房,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木板全都霉烂了,很多地方出现了裂缝,格子窗再也没有一根木条,白亮亮的大开着。学校前面是奔涌的群山,后面是一堵山墙,在山墙底部,有人凿出一个窟窿,窟窿里安放着一尊如来佛像。这是老寺庙留下来的遗物,前几年从土里挖出来的。这情景让我突然生出一种幻觉,心境也由此潜伏到久远的过去。然而过去深不见底,就跟未来一样。此时的我呼吸着,此时的我站在这块凸凹不平水渍遍地的泥地上,但我却不认识自己的祖先,不知道他们都走过了什么样的路,不知道他们又是在哪一根链条上,出于什么样的机缘创造了我。

操场是抱得起那么大一块土团子,密布的败草伏在水洼之中,沼泽似的;操场边缘立着两个石人,据说那两个石人曾是如来佛身边的战将,也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只是两人都断了脑袋,有一个的脑袋找到了,有一个没有找到,找到的那个,被人将头放在了他的脖颈上,由于脖颈有了残缺,脑袋放不稳,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我曾在这里读完了小学,而今,我的女儿又在这里读幼儿班,我没能成就自己走出大山的梦想,我的女儿能够吗?如果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考上大学而无钱进校,等待她的,还有等待我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

从学校出来,我朝后山爬去。后山高处有一块不小的平地,叫松林弯,曾经生长着一大片茂密粗壮的油松林,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村里人把松林全部烧光,而且刨尽根须,翻耕成旱地,种上玉米或高粱。现在的松林弯,一棵松树也没有了。

油松可以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庄稼却无法获得丰收。玉米和高粱的产量都极低,又因为距离村子远,打工者纷纷出村之后,这片地就抛了荒,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夏天去捉蜻蜓和蝴蝶,冬天去打雪仗。

银花和五六个孩子果然在那里玩雪。

几个孩子当中,除了我女儿现在父母都在家里,其余的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银花看到我,张开冻得又红又肿的双手,踢踏着雪花飞奔过来,迎着风大声说:“爸爸,我在帮他们做爸爸妈妈。”

做爸爸妈妈?我过去一看,孩子们堆出了十余个雪人,这就是他们的爸爸妈妈!

银花说:“爸爸你看,耗子做他爸爸的时候做错了,他爸爸分明只有一只手,他却做了两只手。”

那个名叫耗子的男孩,比银花大几岁,三年前,他爸爸在新疆一家煤矿遭遇瓦斯爆炸,被炸断了左臂,伤口刚愈合,他又跟妻子去了武汉,妻子进了木材厂,他则在汉口江滩一带拾荒。

我看着耗子的“爸爸”,发现他把爸爸的左臂塑得又大又长。

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上来,在我眼眶边打转。

我把耗子抱起来,说:“耗子你是对的,你没有做错。”

耗子一言不发,那过分的成熟和坚定,我几乎不敢面对。

我放下他,对孩子们说:“你们想念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想念你们,只要你们在家里好好念书,你们的爸爸妈妈就会高兴。”

一个比银花稍大一点名叫京京的女孩问道:“大宝叔叔,爸爸妈妈看不见我,他们咋知道高兴呢?”

女孩缺着一颗门牙,不知是冷得太厉害,还是牙齿关不住风,语音模糊不清,加上挂着的那两串清鼻涕,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蹲下去,对她说:“你爸爸妈妈看得见你,自从他们把你生下来,不管走多远,他们都看得见你。”

京京说:“那我怎么看不见爸爸妈妈?”

“你也看得见,只不过那时候你睡着了,他们是在你睡着的时候来陪你的。”

京京蹦跳着说:“那我今天晚上就不睡觉了。”

我说:“那可不行,你不睡觉他们会不高兴的,他们不高兴就不来陪你了。”

京京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去,显得既无助又忧伤。

一个五岁的小孩忧伤起来,让人刻骨铭心。

黄昏早已在风雪中降临,我和孩子们扯了些茅草盖住那些“爸爸妈妈”,就领着他们下山。

银花要我背,但我没有满足她。我不能用这种方式去刺伤另外几个孩子的心灵。

我以为老奎叔晚上会来找我的,我都想好了怎样回答他可能提出的问题了,但他还是没来。

春妹去柴山跟我说话,她父母是否知道?春妹回去之后,家里又发生了些什么?老实说,我真想摆脱这些事情,但总是摆脱不开。

由于玩得太疯,也由于太兴奋,银花吃罢晚饭就睡了,金花把她弄上床,回到火房就烧了一大锅水。之后,她不声不响地搬出一个泡澡用的大黄桶。她把这些事做得庄严而又神圣,而真正等到肌肤相触,她却变得那么羞涩。风湿带来的骨节酸痛,使她的手和腿都不是那么灵便,然而它们是健壮的,短暂的羞涩和试探之后,它们就变得那么强烈,那么迫切,那么有力。我的身体之下涌动着黄褐色的波浪,那是一片带着痛楚的麦田。麦田在分裂,在下陷,整片大地都在分裂,在下陷。我和她都感到了危机,因此死死地搂抱着,不要命地搂抱着,在战栗和攫取中沉入深深的绝望。

这种绝望的感觉是多么好哇!毁灭的感觉是多么好哇!它们是在重新打造我的骨头。我的骨头在异地他乡被人折断了,现在,我的麦田在为我重新打造。我闻到了麦子的香味,稻谷的香味,蛙鸣的香味,还有阳光和轻风的香味,这些香味就是我的骨头,是我唯一的黄金……

金花汗湿的头发凌乱地铺撒在我的胸膛上,灵与肉的飞翔,使她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温暖而清澈地贴着我。

这时候,哪怕只是肩头相触,哪怕只是指甲相碰,也能奇异地消除我的孤独。

喘息稍定,她问我:“想我吗?”

“想你,想死你。”

“五年了,你在广东是咋熬的?”

“想得不行的时候,我就自己解决。”

金花赤裸的手臂从她的头发中伸上来,捏着我的鼻子:“真可怜。”

又说:“没犯过错?”

“犯过。”我说。

金花扬起头,眼睛在发丝后面幽幽闪光。沉默了好一阵,她说:“我不怪你,五年,实在不短。”

我一把摁下她的头,让她凉丝丝的鼻梁顶在我的胸膛上,再抚摸着她小小的脑袋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犯的错不是你想的那种错。我去街头看过内衣秀。”

金花不懂什么叫内衣秀。

我为她解释:“城里人很怪,他们找一些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在大街上穿着胸罩和内裤,摆出各种姿势让人看。”

“只穿胸罩和内裤?”

“是的,他们的目的就是推销女人穿戴的东西。”

“真不要脸,”金花说,只是语调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神往,“你去看了?”

“看了。”

“好看吗?”

金花的声音听上去酸溜溜的。

“好……看,那天搞内衣秀的地方离我们工地不远,我的那些工友全都跑去看了,围的人太多,有个叫贺兵的还爬到树上去看。”

金花垂下眼帘,仿佛在想象当时的情景,之后问道:“只犯过这一次错?”

“不,还有一次。那次是去看一幅宣传画,是在一家夜总会门前,那天夜总会里有几个女人去表演,据说是跳脱衣舞,外面橱窗里的宣传画都是半裸,我们半夜十二点下了工,就偷偷去看那幅画,橱窗里太黑,看不清楚,有个工友就捡起一块砖头砸玻璃,结果被巡警发现,逮住他们罚了款,我跑得快,没被罚。”

金花嘻嘻嬉笑起来,弄得我痒酥酥的,然后她叹息一声:“真可怜……再没犯过错了?”

“没有了。”

“你的那些工友都没有?”

“有的有。他们去路灯下找女人,二十块钱一次。”

“你没找过?”

“没有。”

“是怕花钱吧?”

“也是,也不是。主要还是不想对不起你。”

我说的是内心话。金花嫁给我之前长得真是好看,很嫩,很秀气,乳房小,却结实,胳膊腿儿也很饱满。她是嫁给我之后才迅速变得老起来的。当时,她除了年纪轻轻就得了风湿病,别的真没什么说的,她完全可以嫁一个家境殷实些的男人,但她不顾家人的反对,选择了我这个无父无娘的穷光蛋。她说我郑大宝有文化,她说一个能考上大学的人肯定有文化。她就冲着这一点成了我的女人……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金花再让我讲我的工友去路灯下找女人的故事,但我不想讲,讲那些事让我难受。这是有原因的。去年八月的一天夜里,我的两个工友又去找女人,结果在街头的阴影里碰上一个犯了毒瘾的女子,那女子最多不过十八九岁,瓜子脸,大眼睛,漂亮得没法说,穿得也很时髦,可她毒瘾犯了,身上却没钱,我的两个工友跟她交涉后,把她架到一个圈起来还没开发的地界,那里有面墙破了个洞,他们就架着那女子从洞口钻进去。事后,一人扔给了她十块钱。几天后,两个工友得意扬扬地讲起这事,我当时就呕吐了。

金花见我不愿意讲,也不逼我,滑溜溜的身子往上耸了两下,挽住我的脖子说:“守在家里的人,也一样……我不是说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干那种事的,我是说西院那文香,她跟羊角村成明在柴山里做那事,被人看见了。”

文香的男人在浙江打工,也是整三年没有回来。

我情不自已地把金花抱紧了些,提醒她:“乡里跟城里不一样,城里门对门住多年互相也叫不出名字,乡里十里八村都是熟人,你不要乱说人家,免得传出去。”

“我没乱说,我只对你说。”

我的指头在她背上弹了几下,问她:“你想我吗?”

“我不会天天想,”她说,“有时候一月两月都不想,但一想起来就像蚂蚁叮,恨不得把自己抓烂。”

“那你咋办呢?”

“跟你一样,自己解决,但我不是你那种解决法,我是把一碗绿豆倒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捡,捡完了还不行,又倒在地上,再捡。”

“真可怜。”我说。

她死死地掐我,掐得我痛。

两人静默下来后,我才听到屋脊上的沙沙声。那不是落雨,是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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