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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们的路(5)

雨声张扬,雪声却带着沉思。

金花掖了掖被角,突然以很不耻的口气说:“那西院怕是风水不好,尽出文香那种女人。”

“除了文香,还有别人那么干吗?”

“别人……春妹到底是咋生了儿的?”

这时候,她实在不该提到春妹,更不该以这样的口气提到春妹。整个下午她都没说过春妹一句坏话,但她从骨子里明显瞧不起那个自己还是孩子却生了个孩子的女人。

我冷冷地说:“金花,记住,就算春妹做下了不合情理的事情,她也是为那个家受累,值不值是一回事,但她的确是在为那个家受累。她爸让她去广东,她不能不去。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去了广东,她没有别的办法挣到更多的钱……今后,你不准嚼她的舌头。”

金花没想到我会突然变了脸,怔了一下,委屈得差点流下眼泪。

雪声更紧,我穿好衣裤,出门去摇竹林里的雪。不摇一摇,这么下一整夜,积在枝叶上的雪垛会把竹子压断的。

我刚走进那片竹林,就听到西院里传来一抽一抽的嘤嘤的哭泣。

第二天一早,凡是碰面的人,都在谈论昨晚的哭声,看来很多人都被那哭泣声缠醒了;那哭泣声本来很小,可它却像不动声色地游到身边来的蛇,一旦捕捉到,就惊天动地。

大家都听出来了,那是春妹在哭。

金花做早饭的时候,我想去东院张大娘家看看,她的孙女不久前淹死了,在家的村里人都去安慰过她,而我回来一天,还没去走动过。

出门之后,我却没去张大娘家。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老奎叔不来找我,我应该去找他。我决心把春妹的实际情况告诉他。隐瞒一时可以,长时间隐瞒下去是不行的。

因为有那个孩子。

西院的院坝里依然不见一个人影,小孩们还没起床,大人都躲在家里。看来大家都在回避,生怕碰上春妹家的人不好说话。我正穿过积雪很深的石坝往春妹家走,猛然看见文香斜着腰身站在她自家门口,用眼睛给我打招呼。这层院落北面是空的,没有房屋,其余三面都板壁连板壁地住着人家。文香和春妹家在同一个方向,只是中间还隔着一户人。

文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长年累月的肩挑背磨一点也没损坏她的体形,她斜着腰身的站姿,慵困多情,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我朝她走过去。她没请我进屋,只是睃着眼说:“听说大宝是昨天回来的?”我说是。她用手理了一下披散的头发,颇为伤感地说:“我们屋里那个还是没回来。”

“可能活多吧,”我说,“有些地方春节的活比平时还多,那家伙说不定现在已经爬上脚手架了,为了把你们家盘成金山银山,他像牛马一样,春节也不过了。”

我这话里含沙射影的意思,似乎太明显了,文香咧了咧嘴,怯怯地低声说:“到底是兄弟,你才这么关心他,才知道他的苦处。”

可能是烟熏的缘故,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布满红筋,现在更红了,泪光烁烁的。我想,这个女人实在不是不爱她的男人,她实在是守不住了,她还不到二十五岁,身体那么好,又有那么一股子潜藏着的浪劲。要不如此,她决不会跟羊角村的成明干那事的,成明有二十七八岁年纪,是个杀猪匠,长得五大三粗的,又不爱干净,浑身充斥着一股猪屎味和猪皮味;成明的优势仅仅是年轻。而今,守在老君山的年轻男人已经很难找了。

文香叫我过来,是希望我为她提供一些她男人的信息,可她男人在浙江,我在广东,我无法为她提供任何信息。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宽心话,我离开了。

春妹家的门开着。她家的格局是进门后有一条四五米长的巷子,走过巷子才是伙房。

此时,伙房里只有春义一个人。

我刚迈进门槛,春义就在灶台那边发现了我。

“大宝哥……爸,大宝哥来了。”

过了几分钟,老奎叔从床上起来了,一边从卧室出来,一边发出憋不过气来的咳嗽声。做了几十年石匠,他的嗓子眼和肺里不知吸进了多少石屑。他披着一件绽出黑棉絮的棉袄走到我面前,还在咳,脖子上绷出青筋。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他朝火儿石上吐了一口痰,才说:“大宝早啊。”然后叫春义给我递烟。

春义把烟递给我,就进了里屋,大概复习功课去了;每天安排给他的家务活最多就是早上把火生起来,其余时间都是复习功课。

即将面临的谈话给我心里造成极大的负担,可是拐弯抹角会更糟糕,于是我单刀直入地问:“春妹呢?”

老奎叔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开,说春妹跟她妈进菜园子倒夜壶去了。

我把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两口,说:“老奎叔,我在那边没照顾好春妹,很对不起。”

他又咳起来了,但不是真咳,之后强作平静地说:“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直到昨天晚上,她才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的。”

我拿不准春妹到底说出了多少真相,不敢贸然启齿,只是再次道歉。

“那不怪你,”老奎叔说,“咋能怪你呢,只怪我们自己的人不争气。”

他的眼睛红了,从灶孔前拖出半人长的大烟杆来裹旱烟。他的手指很粗,很黑,上面创口累累。裹好了烟,他把烟嘴含进口里,便仰着脖子,将烟斗掏进火堂里去点。

刚点燃,他突然把烟嘴吐出来,暴起一声:“羞人啦!”

他的声音本是那么沙哑,这时候却锋厉如刀。

“大宝,羞人啦!他说,就算穷得舔脚板,也不该去给人家当小老婆!”

他吸了一口烟,又以那种怪怪的腔调说:“当小老婆还当不成呢,还被人家赶出来了呢!”

说到这里,他近乎无助地看我一眼,突然咳咳咳地痛哭失声。

春义一脸泪痕地从里屋跑出来,为他爸捶背。

老奎叔双手用力一挥:“滚开!你这个狗日的!”

春义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老奎叔怒火中烧,站起身要用大烟杆打春义。烟斗是铁做的,打在身上骨头也能敲断。

我急忙把他抱住。

老奎叔双脚在地上跺,指着春义骂:“你个狗日的,你个杂种!要不是为了你,你二妹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春义扑在地上哭。他不是被摔哭的,也不是吓哭的,他实在是想哭。

正这时,春妹和她母亲回来了,一人手里提着一把夜壶,夜壶已经倒空,但陈屎的气味还是从那干鱼似的壶嘴里浓烈地飘出来。

母女俩的眼睛都肿成一条线。

春妹没背孩子,看来孩子还在睡觉。解下了背裙,穿得又很少,她显得更单薄了,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得无影无踪。

看见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苟大娘两眼轮着丈夫,胸脯一鼓一鼓的,大声对我说:“大宝你不要抱住他,让他打人,他是条疯狗,见人就想咬!你不要管他,让他把我们都打死算了!我们胀他眼睛,我们死了他就干净了!”

老奎叔在我的臂弯里瘫软下来,且低沉地呻吟着,退回到凳子上坐下。

与此同时,春义也从地上起来,跑进了里屋。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好说,就起身告辞。

老奎叔一把拉住我:“大宝,说啥你也要吃了饭才走。”

我说不了,金花已经煮上了。

“金花煮是金花的事,我煮是我的事,”他几乎乞求地说,“你不能这样看不起你老奎叔。”

话已经很重了,可在这样的时候,我哪有心情留在他家等饭吃?我只好撒了个谎,说我家里来客人了。

“是这样啊,”老奎叔嗫嚅着说,“那你走吧……”

然后,他低声道:“大宝,我求你个事。”

“老奎叔你说。”

老奎叔用手抹了一把皱纹密布的脸:“我们家的丑事,你不要告诉别人,老奎叔求你了。”

我没回话,走了。

刚走到当门的黄桷树下,春妹就追了出来。走到我近前,她才紧张兮兮地问:“大宝哥,你没给爸说我在美容店那些事吧。”

“没有。”

“那就好,”她长长地松了口气,“要是爸妈知道那些事,他们一定会搭根绳子吊颈的。”

我沉吟着说:“春妹,我一直想给你出个主意……”

春妹等待着。

“你为什么不去告他?事情是他做出来的,他应该负责,至少应该给你经济赔偿。”

春妹听后,黯然神伤,“不行的,”她说,“我在广东就知道有个人跟我的情况一样,后来她去告,结果没把人家告倒,自己还赔了诉讼费,听说还被打了,打得那个狠,都缺脚跛手了;那是人家的地盘,哪有你说走了话的。”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自己的经历使我明白一个古老的道理,那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许多时候,仅凭一腔义愤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今早没有雾,因此比往天冷得多。大雪在天亮前就停了,四野是一片寂静的银白。那种白本身就是冷气。是凝固的冷气。

我看春妹穿那么少,说:“春妹你回去吧,别感冒了。”

春妹却没动步,盯着脚下晃眼的白雪,呓语似的说:“大宝哥,我真不该说这种话,我本来就不要脸了,说出来就更不要脸……我爱他,你知道吗,我爱他……就算我能打赢这场官司,我也不会去告他的……我还在美容店的时候,他就对我很好,他三次来都对我很好,没有像别人那样只把我当成工具,我跟了他以后,有段时间他对我真是好极了……我爱她……再说他也不容易啊,前段时间他的生意做得很不顺,有两家公司都垮了……谁都以为他是成功的,可是成功的人背后,也一样有世态炎凉……”

一串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洒在雪地上。

雪地被烫出两个触目惊心的窟窿。

我转过身,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一路上我都听到自己血液的呼啸声。

春妹说出了“世态炎凉”这个词。这个词她不是用在自己身上,而是来感受别人的处境。

这个人一直欺骗她,几个月前才狠心地抛弃了她……

走到自家后门口,我听到刚起床的银花在问爸爸哪去了。

金花没回答女儿。昨夜里我说了她几句,很是伤了她的心。

这时候,我不想进屋,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三两句话不对路,就可能跟金花争执起来。事实上,金花对别人的隐私感兴趣,喜欢在背地里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只是沿袭了乡村自古有之的传统。这是贫穷的乡村人消除寂寞最好的办法。她并没犯多大的错,我没理由把气发在她的头上。

趁这时间,干脆去东院张大娘家看看吧。

从后门左侧下去,有一个水凼,就是竹林里那条小沟汇聚成的。水凼不大,夏季却很热闹,有前来喝水的牛,有洗衣服的女人,还有在里面游来游去的孩子。眼下,水凼里结着冰,冰面灰暗,透着一种很有硬度和质感的黑,证明冰层很厚。水凼旁边是一条小路,这条路直通东院。路边巴掌大的田地里有刚刚生起来的油菜苗,天越冷,油菜苗越是鲜嫩,青亮得逼眼。不仅田地里,路上也有菜秧,东一簇西一朵的。那是农人不小心把菜种撒在路上长出的。几只麻雀在路中间觅食,它们沉默着,蹦跳着,灰灰的羽毛和灵巧的身子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穿过几间猪牛圈,东院的晒坝就呈现在眼前。几层院落比较起来,东院最大,人户最多,晒坝也最宽敞,可是院坝里同样没有一个人,而且每家每户都关门插锁。张大娘的房屋旁边,立着一根草树,树上的枯稻草已被扯下大半,家门前就散布着那些稻草,被雨雪浸湿,又被鸡爪刨来刨去,看上去显得特别乱,特别脏。

这景象我在西院的文香家也看到过。文香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但家里没有男人,她只好把稻草当柴烧,抱草进屋时,免不了掉落一些在地上,她也无心打扫。以前,山里人都是把稻草存下来喂牛的,枯草里有积存的土地味儿,太阳味,有没散失干净的养料,牛嚼着这些味道和养料,依靠回忆度过整个冬天。现在,人烧掉了一部分,留给牛的就不多了;养料本来就少,再加上吃不饱,当春草萌发牛们跨出圈栏的时候,全都瘦成了皮包骨头,即使在平地行走,也四条腿打战。

我突然不想去张大娘家了。我去干什么呢,去表达我的同情?同情是水,不是骨头,同情永远也无法帮助别人支撑起生活。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去她家后的情景:那是一间严重倾斜的土坯屋,里面黑洞洞的。我进屋后,张大娘会在柴圪里拖出一根凳子让我坐,然后给我讲她孙女是怎样掉进粪坑的——刚把孙女的名字说出来,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说不下去。这之后,她就后悔,她孙女是去别人家夹火种时出事的,她真不该让孙女去夹火种,那天下过雨雪,路那么滑,再说路上要经过两个粪坑,不要说六七岁的小孩,大人稍不留心也会掉进去。她一定会说:“我这老不死的呀,咋就那么昏呢,为啥让她去夹火呢……”又是一阵痛哭。这简单的叙述,至少花上个把时辰。然后我就该走了,可是她不让我走,非要给我做汤圆……

情形就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我去什么也不能帮她,只会再一次挑开她的伤口。

那么我还去干什么呢?

尽管很不情愿,但我必须承认:只不过短短的一天多时间,故乡就在我心目中失色了。因为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故乡的芜杂和贫困就像大江大河中峭立于水面的石头,又突兀又扎眼,还潜藏着某种危机。故乡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是那样纯朴,可现在看来,他们无不处于防御和进攻的双重态势,而且防御和进攻没有前和后的区分,它们交叠在一起,无法分辨。无论处于哪种态势,伤害的都是别人,同时也是自己。对那些不幸的人,他们在骨髓里是同情的,因为他们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遗憾的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他们总是习惯于对不幸的人施放冷剑,使不幸者遭受更大的不幸。他们误以为这样做就能够凸显自己的优越,从而远离不幸……

这可怕的人性泥沼,当然不仅仅属于乡里人,但由于乡村的贫困和卑微造成的褊狭与自私,加上祖祖辈辈抱成一团开疆拓土,因而彼此知根知底的特殊背景,他们要对一个不幸的人施加压力,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集体力量。

像张大娘这样的人,她要最终获得拯救,只能依靠时间。

可是春妹就不行了。对她而言,时间是魔鬼。她怀里的那个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不需要多久,他就会叫爸爸妈妈了,然而他没有爸爸可叫!我的女儿银花会叫爸爸而看不到爸爸的时候,她母亲会告诉她:“你爸爸在广东打工,你爸爸爱你,等你爸爸挣了钱,他就回来看你。”然而春妹将如何向她的儿子交代?她能够对她儿子说:“你爸爸有很多钱,可是我怀上你的时候,他的生意走下坡路了,他嫌我们是拖累,不想养我们,就把你和妈妈赶走了,你没有爸爸了!”——春妹能这样说吗?

在鞍子寺村,人们虽然怀疑她儿子不是走正门生出来的,但最真实最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许多人还在观望她是不是真的嫁了个有钱的男人,即便那男人并不有钱,也想看看他究竟长的什么模样,是个什么身份,——结果闹到头,那孩子不过是个野种!

真到了那一天,等待春妹的会是什么后果,她太清楚了。

还有她的家人。唯一从心底里爱她的,就是她的家人,可是,她在家里多待一天,带给家人的耻辱也就往深处扎一寸。

她不愿意这样。

何况她哥读书还需要钱呢!那家里不靠春妹,就没有人能供春义继续读书。

鉴于这种种原因,春妹默默地走了。

她本来是想回到故乡疗伤的……

我没看到她走。那天我带着妻女去三十里外的岳父母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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