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往常一样,早晨七点二十,余文推着自行车,走出鲁家祠堂大门。他抱起五岁的儿子余迅,放在车架上,叫他抓稳车把,然后匆匆地骑去。他计算时间很精确:米市街到供电局幼儿园,十五分钟;再到任教的新南路中学,二十分钟;正常情况下,刚到校门,预备铃声恰好响起。他妻子宋敏是外贸公司科长,经常出差。父亲余国柱虽已退休,却是陈年肺气肿,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到幼儿园接送儿子,多由他负责。
“余老师!”
刚至街口,随着急切的唤声,舒越从梧桐树后闪出。
余文一怔,连忙刹住车,瞬间生出不祥之感。与舒越有了关系后,他更加注意同她的接触,唯恐被人看出蛛丝马迹。他反复叮咛舒越,除非很急很重要的事,不要轻易找他。现在,她竟到米市街来了?……他架好车,抱下余迅,谨慎地四面看看,快步走过去。
“余老师,我们的事,我妈发现了……她撬开书桌,查了我的日记,所有的事,都清楚了!……我翻窗户出来的。他们把我锁在屋里,一早就去学校找校长。还说,不准我上学,要我转学去外地……”
舒越焦灼地说着。她双眼红肿,像小杏核;头发凌乱,面容苍白;慌乱的眼神,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就像霹雳在头顶炸开,余文惊呆了。他强作镇静地安慰几句,仔细询问事情始末。昨晚,舒越洗澡时,她母亲翻查她书包,搜出他写给她的诗《夜思》。诗里,他用炽热滚烫的语言,倾诉对她的爱恋。惊怒中,舒越父母搜遍她所有的物件,从书桌里找出她的日记。日记里,舒越记录了他俩的感情历程,还有黄龙古镇那难忘的夜晚……
身为教师,与学生有这种关系,余文知道后果。那次在黄龙古镇,他也想过事情败露的一天……但是,他竭力从道德角度自我安慰,认为自己同舒越之间,是超凡脱俗的真正的爱情,又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做得很隐秘,不可能被别人发现。实质上,他非常清楚,他是不愿也不敢去想结局。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他仿佛面临万丈深渊,不自禁地感到恐惧和可怕。……霎时,天地像在旋转,云层也蓦地变暗,黑沉沉地向他压来。刚入初冬,他后背心竟沁出一层冷汗,凉凉的,像小虫子在爬。“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绝望地在心里呼喊着。
“余老师,都怪我。”看见余文茫然失神的模样,舒越负疚地说,“你送的那首诗,我撒谎说烧了,其实舍不得,没烧。还有,我不该在日记上记我们的事……”她稍一踌躇,抚抚凌乱的发丝,倔强地抬起眼睛,“事情已经这样,后悔也没用。别人不理解我们,我们也不需要人家理解。我不会像一只软弱的小绵羊,父母想把我牵到哪里,我就乖乖地到哪里。我要去广州,我姑妈在那里。”
“广州?到那里读书?”余文机械地反问。
“不,去找工作。我不读书,也不考大学了。”舒越眼里射出热切的光芒,“我们一起去,今天就走。到了广州,你到报社或者出版社找份工作。你一定能找到的,你的文采那么好,还发表过诗歌。我也找个工作。白天,我们上班;晚上,我们一面沿着珠江散步,一面讨论诗歌。多美啊!……”
太天真了!余文苦笑着正想劝阻,“爸,快走啊!”余迅站在自行车旁,不耐烦地喊道。他回头应了一句,尽量集中散乱的思绪,对舒越说:“你冷静点,再考虑一下。”
“不,我要走,今天就走!”舒越丝毫不留余地。
“我,没法走。”余文指指儿子,无奈地摇摇头。
舒越眼里,一下漫出浓浓的失望:
“我一个人,也要走!我不想让别人讥诮,受人羞辱。”
余文将手伸进衣包。前天发了工资,宋敏出差了,还没交给她。他本想全部拿给舒越,但略一迟疑,指头间捻出两张十元票子,将其余三十多元全部塞给她:“身上只有这点,你拿着。”
“算我借你的。”舒越没有推辞。她恋恋不舍地凝视着余文,眼眶一红,泪珠终于滚出来:
“我一定要回来找你!……”
望着舒越渐行渐远的背影,莫名其妙地,余文心里蓦然生出某种轻松,似乎猛地卸下什么重担,但倏然间,更大的阴影又将他笼罩。该怎么应付学校?他惊惶地想。
到学校,已经迟到十多分钟。还好,余文的课在第二节。他心不在焉地上课,几次,都张冠李戴,讲错课文。台下学生很诧异:余文往日讲课,旁征博引,很有激情,严谨又洒脱,今天?……刚走进办公室,教研组长过来,叫他去校长那里。他紧张地想着对策,抱定主意什么都不承认,反正舒越已经走了,不可能与他对质。
校长姓孙,一个精明干练的知识女性。她淡淡地客套几句,话锋一转:
“余老师,今天请你来,想了解你同高三一班学生舒越的关系。”
“舒越?……”余文蹙眉想着,好像正在脑海里搜索。
“余老师,你大可不必演戏!”校总支书记吴世亮冷笑一下,愤愤地指着面前的笔记本,“这是舒越的日记,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她父母交来的。怎么,我帮你念几段?”
“你这种态度,只会使事情更加复杂。实话说,舒越家长要去教育局,我们好不容易拦住,说先找你谈谈。你是学校教学骨干,我们不能看着你犯错误,更不能任由你在错误的泥潭越陷越深。”教导主任张力,平时相当器重余文,也沉脸指责道。
余文的心理防线骤然垮了。他羞愧不堪地垂下头。
“这件事,性质非常严重!对学校、对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你必须实事求是地写出事情经过,深刻地检讨和反省,听候组织处分。你的课,我们安排其他老师上。你先回家,认真写交代材料。”孙校长严肃地说。
怎样走出校长办公室,怎样回办公室拿手提包,又是怎样在同事惊愕的目光中走出学校,余文全然没有感觉。他下意识的呆滞地走着,大脑一片茫然,空空的,像无垠的荒漠。直到走出校门老远,他才想起忘了自行车,转身又去学校找车。
二
余文出身贫寒。父亲在浴室工作,上班时间长,收入低。他十二岁时,母亲因肺心病去世。余国柱没有再娶,害怕找了后妻,儿子会受虐待。没有母爱和孤独的环境,使余文性格内向,自尊而敏感。他不多说话,也不喜欢同人接触。他酷爱看书,特别喜欢诗歌。只要能找到的诗集,他都犹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的贪婪地读着。一九六五年,他考上师范学院中文系。一九六八年,他毕业出来,分配到新南路中学教语文,先教初中,再教高中。由于业务能力突出,学生喜欢听他上课,学校安排他教高三毕业班。十四年来,他兢兢业业地备课、教书,有时间,就全力投入诗歌创作,过着平淡而充实的生活。除了渴求写出好作品,多在报刊上发表,摘取诗人的桂冠,他没有太多奢求。如果不是舒越的突然闯入,他的未来,会像一条平缓流淌的小河,偶尔泛起几道涟漪,但绝没有骇浪惊涛。
他开始注意舒越,是九月初的一个下午。
课间休息,教物理的张老师叫他打乒乓。大学期间,余文曾是系乒乓球队队长。他横握球拍,左右开弓,张老师眼看招架不住。猛然,张老师挥拍重重的一击,乒乓球闪电般在球桌上一触,立即斜弹向右。他去抢救,但为时已完,球已落地,滴溜溜地滚得老远。这时,一个女生捡起球,小跑着含笑送来:“余老师,你打乒乓的姿势,真潇洒!”
他诧异地望着她。她身段窈窕,肤色白净;古典型的瓜子脸,眼里溢着甜美的笑意;精致的五官,犹如古希腊浮雕;看去面熟,想不出是哪个班的。
“我叫舒越,高三一班的,你教我们语文。我喜欢你写的诗。你在报纸发表的那首《太阳颂》,我背得很熟。”舒越充满崇敬地说。
“哦,谢谢!”余文礼貌地点点头。
那天以后,他开始留意舒越。每次他上课,舒越总是格外专心,目不转睛,呆呆地凝望着他。在那时而希冀、时而倾慕的目光下,他就像做了什么错事,感到脸红心慌,讲课也有些惶然。舒越的作文写得一般,但有激情,经常引用名家诗句,看来读了不少的诗。舒越频频找他:一会儿是借书;一会儿是请他修改自己的习作;一会儿,又向他了解惠特曼诗歌的节奏美。为了方便教师午休,学校配有一间寝室,余文与教物理的张老师共用。寝室挨着学校食堂,一排十几间,以前曾是库房。每次,舒越午休时间来到寝室,都会引起其他教师关注。余文担心影响不好,打算同她谈谈,叫她少来寝室。
一次午休时间,舒越来到寝室。恰逢张老师不在,余文正色地说:
“舒越,你今后有事到办公室,最好别来这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误会?”舒越惊诧的一挑眉睫,“哪方面的误会?我咋没感觉呢?”
“这个……”余文狼狈了,反像什么阴暗念头被人窥破。他嗫嚅着,“这是男教师房间,你是女学生,来多了,影响不好。”
“影响?你是指……”舒越睁大眼睛,继续装糊涂。见余文吞吞吐吐的尴尬样,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转瞬,她的脸红了,痴呆呆地凝视着余文,“……我懂,我已经十八岁了,啥都懂。余老师,我爱你!”她激动地扑上前,抱住余文,在他唇上重重的一吻,回身调皮地跑了。
余文怔怔地站着。好长时间,惶乱、紧张、兴奋、渴盼……各种感觉,纠结不清地缠绕着他。
晚上,同往日一样,坐在书桌前,伴着温馨的台灯,余文却无法平静。摊开的书页上,铅字密密地闪跳,幻化出舒越甜美的笑容;唇间,舒越吻过的地方,似乎还留有淡淡的清香。余迅跑过来,撒娇地要他讲故事。他抱着儿子,看着那天真的笑脸,渐渐地冷静。他意识到,他同舒越的接触,已经濒临危险的边缘,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会像猛烈燃烧的火焰,无情地将自己和舒越一块儿吞噬,还将焚毁这眼前的一切。他决定与舒越拉开距离,不动声色地淡化处理。“傻姑娘,我不得不这样!为我,也为你啊!”好似在乞求舒越原谅,他在心里柔情脉脉地诉说。
事情的发展,与余文的预想大相径庭。面对他的回避和冷淡,舒越越发热烈大胆。一次,借交作业,她塞张纸条给他。纸条用粉色信笺折成花瓣形状,里面写着:我爱你!爱你!!永远爱你!!!……一个星期天下午,舒越竟然寻到鲁家祠堂。宋敏恰好在家,怀疑地打量着她,舒越说是请教作文。将舒越送出院子,余文抱怨她不该来家里。她娇嗔地笑道:“我想你了,身不由己!……”
三十六岁了,还有人爱和追求,余文不由深感骄傲。但是,他也惊恐地感到,灾难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他强制着命令自己,不能再拖延了,要尽快切断这种暧昧而危险的关系。恰好,国庆节加调休放假三天,教育系统要在黄龙古镇搞一个诗会。九月三十日下午报到,十月一日开会,第二天午后返回锦都。他准备推迟一天回去。他约舒越十月二日下午到古镇宾馆找他,准备与她最后摊牌。
宾馆门外,他迎到舒越。舒越焕然一新。她剪着运动员般的短发,上穿一件藕荷色衬衣,下面是条浅米色喇叭裤,衬衣扎在裤里,很显精神,多了几分成熟。
进了房间,余文正打算沏茶,舒越风一样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狂热地呢喃着:
“我爱你,就是爱你!……”
搂着那潮热的青春的身体,嗅着舒越耳后幽兰般的处子芳香,吻着那甘甜温润、仿佛充满磁力的嘴唇,余文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像狂风中的零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疯狂地同舒越滚到床上……
激情像汹涌的海潮,铺天盖地地席卷一切、吞没一切后,终于疲乏地退去……望着卫生纸上那触目的一团殷红,余文不由胆战心惊。他伏在舒越白玉般的胸上,轻抚着那红樱桃似的乳头,悄然哭了。舒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微细的毛孔,都无瑕地展示着纯洁。他迷乱而恍惚地喃喃道:“我们是真正的爱情,别人无法理解!……我发誓,我要对你好!……”
“我也是。”舒越梦幻似的念着,“以前,我幻想大海中驶来一艘帆船,一个英俊的王子从船上下来,轻轻地吻我的手。后来,又是草原上骑马驰骋的勇士。最后,一切都变成你!……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说着,她幸福地闭上眼,把脸紧紧地偎在余文胸前。
冷静下来,余文告诉舒越,他们之间,主要应是柏拉图似的爱情。他嘱咐她一定要注意影响,尽量减少接触,不要到寝室找他。她甜甜地笑着点头,乖巧如同一只小猫。
三
余文检讨得非常深刻。他文笔犀利,沉痛无比地解剖自己灵魂,批判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观,表示一定要汲取教训,痛改前非。他主动要求组织给他处分,自愿到艰苦的郊县学校改造自己。教师与学生发生恋情,并不是没有先例。一般,先让学生转学,再给教师记过,另调一个学校。他以为,朝坏处想,最多也是这种结局。他全然没有料到,学校决定开除他的公职。后来他才听说,因为舒越离家出走,舒越父母迁怒于他,通过教育局等各种渠道,对学校施加压力。不得已,学校被迫给出最严厉的处分。
余文还没接到开除通知,宋敏却已知道一切。宋敏一个很好的电大同学,恰巧在教育局工作,听说余文的事情后,大为宋敏不平。犹豫再三,她还是打去电话,含蓄地告诉宋敏这件事。宋敏装得很镇静,反复说余文不可能那样,她绝对相信自己的丈夫。“简直是个傻大姐,回家你就清楚了。”同学急了,不高兴地挂断电话。其实,没听几句,宋敏就认定是真的。舒越来家里那次,她就觉得怪怪的,有种极为别扭的感觉。最近,余文坐在书桌前魂不守舍的样子,也让她生出一些警惕。夫妻生活时,余文也不像以前那么主动,带着说不出的勉强和敷衍。对她的不满,余文解释是太累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痛苦而愤慨地想着,恨不能手上有把匕首,猛地向余文刺去。
下班时候,宋敏说头痛,要独自待一下。打量着空空无人的办公室,她冷冷地笑着,拿起一张报纸,恨恨地撕成两半;重叠在一起,又撕成两半。最后,直到手上全是细碎的纸屑,她才解气般地丢进废纸篓,另拿一张报纸,又撕起来……
她逐渐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