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沉默着。一般,女儿与母亲最亲近,心里话都愿向母亲倾吐。可从懂事起,她就感到,她同母亲之间总隔着什么。在母亲面前,她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特别是这种想法不合母亲口味,一说,便会遭到断然反对。母亲的理由,永远那么冠冕堂皇。即使她很抵触,也无从反对。一次,同院郑华石来收电费。母亲异常热情,保养得很好的白胖胖的脸上,浮出平易的笑容。她拿出大白兔奶糖、茂汶苹果,招待郑华石,特别强调:“苹果是老阮带回来的。奶糖是阮青的大伯从北京寄来的,他在总参,啥都能买到。”郑华石淡淡一笑,什么也没吃。郑华石出门后,阮青追上去,抓一把奶糖给他。郑华石婉拒了。顺手,阮青把奶糖散给雨生等几个小孩。回家后,母亲相当不高兴,脸一下阴下来:“人家不吃,你追上去强要人家吃,合适吗?再说,你把糖给小孩吃,他们哪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如果不适应拉肚子啥的,不是惹麻烦?”阮青知道,母亲并不真想拿东西给谁吃,不过是想炫耀一番。母亲一直张罗着给她介绍朋友。一次是通过阮青的大伯,介绍北京一个军队子弟,一次是介绍一个厅长的儿子。阮青不见面,说一点不了解。母亲急了:“不了解可以了解,没有感情可以培养。当初,我同你爸就是介绍的。找对象看啥,看家庭条件嘛。”又一次,一个初中同学来家找她。听说同学父亲是省军区副司令员,母亲的眼睛倏地亮了。她非常热情地接待这个同学,还叮嘱阮青多与她交往,说这个关系很重要。
阮青死死地盯住地面,不想搭理母亲。漆迹残留的泛黄的旧地板,恍如有了生命,飞舞着、翻滚着向她扑来。绝望的情绪像一条蛇,冷冰冰地从脚下盘绕而上,紧紧地缠着她。她胸口像被什么塞住,憋得慌,像要窒息。
黎淑英唠唠叨叨地数落着,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她掏出手巾,伤心地拭着。阮青固执地紧闭着嘴,一句话不说。
阮运山急了,从里屋跨出,抓过帆布包,将一沓信和一只手表放在桌上,压住怒气道:
“这是你写给桑格的信,送他的手表。桑格已受处分,离开部队。我们的意见:一、虽然桑格出身贫苦牧民,但他毕竟是藏族人,生活习惯什么的,都和我们不同。你与他恋爱极不现实,必须断绝一切来往;二、你要写出深刻检讨,明天交给你们厂,挽回不良影响。看在我的分上,领导会妥善处理的;三、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们断绝父女关系。你好好考虑!”
“青青啊,阶级成分要看,门当户对也要讲。上次给你介绍池军长的侄子,人又英俊,在部队又提了干,你连面都不见!……”黎淑英苦口婆心地抱怨。直到看见阮青双颊由潮红转为苍白,又由苍白变成青紫。那瘦削的肩头,也孤苦伶仃地在轻轻战栗,她才伤心地收住话头,坐到椅子上,无声地啜泣。
回到储物角落改成的小房间,坐到那把唯一的木椅上,阮青木然地望着枕旁的书,泪水牵线似的流下来。那是她爱不释手的几本小说:《茶花女》《茵梦湖》《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些书里,密藏着她许多少女的幻想。天渐渐黑了。透过屋顶两片弧形玻璃瓦,暮色将室内涂成一片朦胧。一切的喧嚣都已远去,四周死一般的静寂。她似乎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她不想开灯。她渴盼身边永远是黑暗,永远这么待下去。
流产……哪个医院都清楚……怎么可能?如果可能,那就是她!她想到她的同事,也是好朋友的杨秋兰。
去年初冬,她从丹坪县回来后,到时间了,月经却没来。她又惊又怕。同桑格,的确有过那么一次,也就仅仅一次。那次发生得很突然,但又似乎很自然。那是一个晚上。皎洁的月光,给草原、远处的山峦,镀上一层柔情的银白。她同桑格在跑马坪上散步。桑格喝了酒,显得很兴奋,先是唱歌,然后又围着她跳舞。她担心他摔倒。他骄傲地说:“我们康巴藏人,能说话就能唱歌,能走路就会跳舞,能喝水就能喝酒。”他步履矫健地旋转着,忽然抱住她,重重地吻她。她挣扎开,不许他靠近。他大笑:“我们藏族姑娘才不像你,怕这怕那的!晚上,她们会坐在屋顶晒台上,整颗心都想着自己的情郎。为了爱人,她们从来不顾一切。”她永远记得桑格当时的表情:无边夜色下,银色月光中,他笑得那么自信,那么具有震撼力;他的牙也异常的白,闪着野性的诱惑……“难道,就那一次,就怀孕了?”她忐忑不安,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后,月经仍没来,她已经出现干呕等妊娠迹象。她不敢对人讲,更不敢独自到医院。惊惶中,她找到杨秋兰,一五一十,说了事情经过。
“没关系,我陪你去医院。你请几天病假,晚上住我家。”杨秋兰义气地大包大揽,转而,不依不饶地追问一些细节:桑格进入她身体时,痛不痛?生理反应如何?心理感受又如何?藏族男人做这种事,是不是勇猛许多?……最后,杨秋兰圆圆的娃娃脸上,洋溢出无限向往,“太浪漫了!月光笼罩下的草原,藏族男人,第一次,简直像诗里写的一样!”
阮青无奈地苦笑。她幻想过许多爱情邂逅,也想象过自己的第一次……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第一次,是在康巴高原的草地上,是同一个认识不久的藏族男子,是那么突如其来。
不可能是她!阮青相信杨秋兰。她与杨秋兰都在检验科,平时无话不谈,亲密如同姐妹。阮青身体不好,午饭都由杨秋兰帮她去打。食堂到办公室得走七八分钟。冬天怕饭冷,杨秋兰用毛巾紧捂饭盒,急急地朝办公室赶,两腮被寒风刮得红红的,额角却沁出细小的汗粒。每次,阮青都特别感动。父亲带回的牛肉干、鸡蛋、黄豆等市面紧俏东西,她经常送一些给杨秋兰。杨秋兰又羡慕又感慨:“我家,就是很一般的小市民……说真话,我在农村入团,到公社搞宣传,直到工作,只有拼命找关系。为了调回来,香烟、肥皂、打火石,不知送了多少给公社干部。哪像你,家庭有背景,直接当兵,复员后,又顺利进了工厂。”
……那,厂里怎会知道?清楚整件事情的,只有杨秋兰啊!连桑格,也根本不知道怀孕,更不用说医院了。想到桑格,阮青一阵彻心地痛。她想起送手表的情景。在丹坪县时,有人说,深山里有一种野鸡叫“贝母鸡”,啄食野生贝母长大,是很好的补品。她没在意,桑格听后却眼睛突然一亮。第二天,桑格请假回家。三天后他回来了,军用饭盒盛着大半盒贝母鸡汤,非要她喝,说喝了她的身体就会变好。他说,这种鸡,只有他寨子后面的大山里才有。他进了山,好不容易抓了两只,就炖了这么点汤。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脸上疲惫的神态、手臂不知被什么划出的道道血痕,却在诉说此行的艰辛。想想,从县城到桑格家寨子,来回一百多公里,还要进山……阮青红着眼眶,默默地喝着鸡汤,泪珠一颗颗地落下……她倏地站起来,捋下手表,不由分说的,强要桑格收下。这只“梅花”牌手表,是北京的大伯送的,她很喜欢。她说,虽然他们相隔几百公里,桑格看到手表,就像看到她。
他为什么退回手表和信?难怪,一个多月来,她写了四封信,都如石沉大海。几天前,她改换腔调,给武装部挂电话,对方说桑格出去了。她不敢多问,怕对方听出她的声音。桑格,桑格,我的“野人”!你怎么能这样?巨大的绝望,如同房里的黑暗,紧紧地挤压着她……她伏在床上,压着枕头痛哭起来。
夜深了。透过门隙,依稀看见外屋灯光。伴着阮运山低沉的踱步声,“嘎吱嘎吱”的地板声也随之响起。院里,偶尔传来咳嗽声和小儿的夜啼。阮青感到,这所有的声响,都遥远而陌生,就似来自黑暗中的另一个世界。但又仿佛离她很近,就在她耳边,不,在她脑里雷霆般轰鸣,一阵阵地撞击着她,撕裂着她,要把她彻底吞噬。她无法再想什么,头痛得像要炸开,思绪也如夜海孤舟,瞬间便在惊涛中倾没。
屋顶的亮瓦,已泛出惨淡的灰白。阮青支撑着,勉强走出房间。阮运山靠在沙发上,眼里牵满血丝,一夜间,似乎苍老许多。烟缸中堆满烟头,屋里漫着呛人的烟味。阮青低着头,悄悄地向外走去。她害怕看见母亲的泪水,更害怕承接父亲的目光——那目光严厉、愤慨,蕴藏着深深的痛楚。手表和信件还在桌上。她收起信件,戴上手表。她要上班,但不会找组织汇报。如果厂里找她,她打算沉默到底,一句话不说。
办公楼下,她迎头遇上父亲的战友、军代表室的佟志钢。她想躲开,他已经叫住她。
“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他敏锐地打量着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要想得太多。”他顿顿,话里有话道,“厂里推荐了杨秋兰,你被拿下了。你啊你,太年轻,太相信人,太没有政治头脑!……”
佟志钢还说了什么,阮青已经听不清了。杨秋兰!杨秋兰!……她脑里乱哄哄的,回荡着这个名字。她听出佟志钢的话外音:为了自己能上去,出席省上积极分子大会,杨秋兰出卖了她。她无法将这活鲜鲜的冷酷现实,与那圆圆的娃娃脸联系起来。她紧咬嘴唇,强忍住盈眶欲出的泪水,跌跌撞撞地走去。
又是夕阳西下时候。
冶金试验厂外面,专用铁道上,斜卧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据火车司机讲,开始,那人离铁路还有几十米距离,眼看火车临近,她发疯似的扑向铁轨,他紧急刹车,但已经晚了……
围观者中,有个中年人是附近饭店的。他从死者服饰认出,这个姑娘中午到他店里,要了几个菜,半斤泡酒,边喝边流泪。开始他感到异常,后来想到冶金试验厂年轻人多,常有人借酒浇愁,没在意。
离尸体约两丈远的斜坡上,人们发现一只“梅花”牌手表。手表已经停了,时针指着五点二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