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候,阮青痴痴地坐在青石上。顺着她的视线,内院程二朋家斜坡的堂屋檐角,在深秋的余晖中点点泛金;外院顾家姑婆门前的皂角树,枝繁叶茂,凌乱地分割着暮空一角,隐约可见深褐色的荚果。一缕斜阳,穿过房前青藤架,懒懒地洒了她一身光斑。暮晖映衬下,她那清秀沉静的面容、精致小巧的鼻梁、忧郁地闭着的嘴唇,恍如一尊雕塑。
这块青石是哪一年、是谁搬来放在门旁的,院里老人也说不清。青石两头瘦中间鼓,由于年代太久,坐的人多,小孩也喜欢骑在上面嬉闹,石头表层早被磨得光洁细腻,好像泛着幽幽的寒气。从阮青记事起,青石就默默地卧在这里,陪她从小学升到初中。初一刚结束,“文革”开始了,两派炮火硝烟地斗个不停。母亲管她很紧,叫她不参加派性组织,她温顺地听从了;叫她没事少出家门,她也听话地点头。母亲看不起狮子门洞儿的邻居,说几乎全是小市民,找不出正宗的国家干部,要她少同他们往来,她还是默默地顺从。除了去太原当兵的一年多,只要在家,她都喜欢坐在青石上,不是看书,就是望着天空冥想。
阮青仿佛觉得,她又回到部队。她坐在电话室,从窗口望去,挺拔的白杨树,枝叶间闪跳着金色的阳光。北方的秋天,太阳好像更灿烂,像火在燃烧……恍然,她像守候在茵梦湖边。幽静的湖面,白色的睡莲静静地飘浮,不知将飘向哪里。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快活地从枞树林中走出。还有那些山毛榉,密密的灌木丛,浓浓的石南草芳香……《茵梦湖》是法国作家施托姆的中篇小说。它通过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这对恋人的爱情际遇,描写流逝的少年时代的欢乐,抒发着对纯洁爱情的无比眷恋。阮青很喜欢这篇小说。似乎,她又像在康巴高原那个小县城。那是她复员回家,等待安排工作期间。当兵不久,一次深夜紧急集合,她受凉后大病一场。父亲心疼她,请假赶到太原,找老战友帮忙,破例让她提前转业。回到锦都,父亲又怕她闷出病,变着法子诓她,到自己服役的丹坪县休养。父亲说,那里有最苍翠的青山、最湛蓝的海子,有无尽的草原,更有勤劳朴实的藏族同胞。来到丹坪县,每天下午,她都喜欢待在城边跑马坪旁的小山上,尽情地远眺蓝天白云。忽然,无垠的绿色草原上,从天与地的连接处,蓦地腾跃出一个小黑点……她知道,那是她的“野人”来了。她只在心里这样昵称桑格。当着其他战士,她俨然以老兵自居,动不动还教训桑格几句。桑格的父亲是县武装部部长,桑格是父亲的通讯员,二十岁,比她小几个月……然后,她羞涩而胆怯地躲闪着。桑格大笑:“你哪像个兵呀!”老鹰抓小鸡似的,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抱上马背,拥着她疾驰而去。她特别喜欢桑格的笑声,粗豪、狂野而又充满磁性,似乎能穿透一切、征服一切。从丹坪县回来,再到冶金试验厂工作,她已经大半年没见过桑格。开始,桑格还回信到她厂里。那别扭的字迹,常使她脸红心跳却又忍俊不禁。她把信给同科室好友杨秋兰看。没看几行,杨秋兰乐了:“看这歪歪扭扭的笔迹,简直就是一个‘野人’!”不知怎么,一个多月了,她连写四封信,一直不见回复。是桑格外出执行任务?是桑格病了?是邮局把信搞丢了?还是……莫名其妙的,她想起桑格讲过的一个故事,令她感动了很久。桑格说,遥远的西藏,有一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尼洋河泛着浅蓝色的涟漪,像含情脉脉的少女,羞答答地融入雅鲁藏布江宽阔的胸怀。那里水草茂盛,湿地肥腴,生长着神奇的亚麻鸭。这种鸭子总是一雄一雌,厮守相伴。如果一只不幸死去,另一只绝不独活,会以奇特的方式殉情。它会找一块带有棱角的石头,用脖子紧贴石头,不停地旋转,直到脖子被活生生地折断……难道,桑格出了什么意外?她更加心绪不安了。
已到晚饭时候,邻居三三两两回家了。伴着嘈杂而含混的话语声、“乒乒乓乓”的厨房器皿碰击声、小孩的追打嬉笑声,谁扭开收音机,慷慨激昂地送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社论。暮气渐浓。院里飘起淡淡的、混杂着煤烟味的饭菜香气。
“哟,阮部长回来了!”
“开会还是探亲?”
院邻热情的问候中,阮运山拎着军黄色帆布提包,军装斜搭在手臂,大步走进内院。黎淑英推着自行车,阴沉着脸跟在后面。
“爸,妈。”阮青诧异地站起来,含笑迎上去。一般,父亲几个月回一次省城,一个月前他才离家,怎么又回来了?
“进屋。”阮运山晒成褐黑色的脸上,粗犷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神情异常严肃。
“我是军人,喜欢用军人的方式解决问题!”跨进房间,阮运山像火山爆发,将提包狠狠地朝沙发上一掼,一掌拍在桌上。
“我的先人,你小声点。给人听见,还不笑死我们!”黎淑英赶紧劝阻。她快步走到门外,探头左右望望,见没人注意,急忙关上门。
“说,你与桑格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名字,两团羞涩的红晕,悄悄掠上阮青秀丽的脸庞。奇怪,父亲怎会知道?不祥的预感袭来,她略一踌躇,镇静地回答:“是你们武装部的桑格?我同他没啥啊!”
“还没啥?你们的事,厂里已经知道了,还派人去你爸那里调查。”黎淑英又生气又心疼地劝道,“你就实说了吧,我们也好商量对策。”
“青青啊,不是爸爸对你发脾气。你说,从小到大,什么事不依你?什么事,不给你安排得完完美美?可是,在我眼皮下,你与一个藏族战士发生这样的事,叫我怎么接受?让我怎么带兵?”阮运山强迫自己冷静,痛心地说。
阮青一切都明白了。认识桑格后,她很快坠入情网。她把父亲瞒得死死的,不流露一丝异常,还再三叮咛桑格,绝不能让父亲知道。她的直觉告诉她,母亲一定坚决反对;父亲虽然顺着她,看去也喜欢桑格,但事关她的终身大事,可能也不赞成。她打算先做父亲的工作,最好将桑格调到省城。如果不行,她就留在丹坪,甚至去桑格的寨子。桑格说,离寨子不远,有个海子叫神仙池,清澈的湖面,每天倒映着蓝天白云。在她的想象中,神仙池同茵梦湖一样美。几个月来,她无数次地在脑海排练,应该怎样同父亲“摊牌”。没想到,这场恋情,毫无预兆地突然暴露。她猝不及防,一下愣住。
阮运山急促地呼着气:“你讲不讲?实话告诉你前几天,你佟叔叔找过我。看在老战友面上,他把一切都讲了。组织已经掌握所有情况,连你去的哪家医院,全部一清二楚。”他痛苦地长叹一声,对黎淑英使个眼色,转身走向里间,把门掩上。
“本来,厂里已经决定,推荐你出席全省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几千人的工厂,女同志就一个名额。只要上去了,入党、提拔都是小菜一碟。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你才二十多岁,还没结婚,去医院流产,丢人不丢人哪!传出去,我们还有脸见人吗?你爸是武装部长,我在幼儿园,不大不小也是领导。不管哪个时候,我们家,都是站得住脚挺得直腰的!……”黎淑英责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