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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为明天干杯(1)

吃晚饭时,聊了几句家常,父亲突然问:“听人讲,要招工了?”

“好像吧,都这么说。”廖凡心事重重地扒着饭。

父亲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嗫嚅着:“我是没有办法的,全靠你自己了。”

继母叹口气:“要是你能工作,就好了。这么多年,啥倒霉事,我们都遇完了。”

新中国成立前,廖凡的父亲在机场当文书,集体填表参加了国民党,后随军撤退到台湾。锦都解放前夕,他借口母死父疯,搭便机回到家乡。“文革”开始后,因为这些问题,他先后两次,被关进破仓库办的“学习班”里。他右臂戴着写有“国民党特务”的白底黑字袖套,吃饭上厕所都被人押着。廖凡生母伍蓉,一九六〇年初冬失踪。她当伙食团团长期间,挪用了二十六斤粮票、一斤半食油票,受批斗后,羞愤万分,当夜离家出走,再没回来。那时,廖凡七岁,刚进小学,母亲二十五岁。廖凡永远难忘那一刻:母亲把他和弟弟从睡梦中摇醒,给他一个五分硬币,给弟弟一个两分硬币,搂着他们反复叮咛,要他们听话、好好读书……然后,她换上早已不穿的破棉袄、旧鞋子,一头扎进无边的黑暗中……一九七二年,弟弟十六岁,为争占体育场足球赛座位,他和一个同学,与人发生冲突。同学被对方刺死。他先动手打人,被判刑八年,正在劳改农场服刑。廖凡的舅舅,新中国成立前是绸缎庄老板,新中国成立后曾被管制。在极其注重家庭成分的今天,这种现状,带给廖凡的压力可想而知。

廖凡默默的一瞥父亲。他骤然发现,父亲不到五十岁,却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宽大的劳动布工作服,明显地在背上拱出佝偻的弧形;皱纹镌刻的眉宇,溢出几分疲惫和辛酸……

吃过晚饭,收拾完碗筷,廖凡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郁郁地向外走去。

站在府河东门大桥上,他解开衣领,一任晚风尽情地吹拂。他渐渐地冷静下来。整个办事处,没有支边下乡和病转回城的青年,共有一千多人,简称社青。要想工作,谈何容易?他不能无助无奈地等待,必须要尽一切努力。他想到中学同学雷志远,他俩关系不错。雷志远离校留城后,很快,由一般团员当上街道团支部书记,同办事处领导关系很好。找他!请他在招工问题上帮忙。

“是你?”雷志远有些惊讶,已经快十点钟了,什么事呢?他没问,知道廖凡会说。

谈了一些团支部工作,几次,廖凡都想道出来意,但又觉得为难,拿起桌上雷志远的香烟,闷闷地抽着。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雷志远抚着硬硬的短发,洞悉一切地笑起来:“你今天来,是为工作的事?”

廖凡不好意思地点头:“我的情况你都清楚。听说只招一百多人,我希望不大。想请你帮忙,做做工作。”

“老兄,你不要忘了,我也是社青,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雷志远敛神吸烟,左手指头,沉吟地敲着茶几。

廖凡失望地摘下眼镜,默默地拭着。

“是啊,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一步都不能走错。我们已经二十一岁了,工作、事业、理想、爱情,一样都没有……是该解决的时候了。”雷志远沉稳地把烟蒂在烟缸里揿灭,“你去找一个人,她可能会帮你。”

廖凡蓦地抬起头,文静的眼里,闪出希望的火星。

“庄、雅、红。”雷志远一字一顿,注意着廖凡的反应,“她爸是老八路,在轻工厅工作,老部下老同事不少。只要她答应帮忙,应该没问题。听说,如果不是文化程度低,脾气又暴躁,得罪过领导,她爸早不是现在的职务。南下,她爸就是营长。”

庄雅红!廖凡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穿件洗得发白的女式军装,举止稳重,满口清脆动听的北方腔;白白的瓜子脸,两腮隐现着青春的红晕;眼不大,瞳孔黑亮,流露着同龄姑娘少有的自信;偶尔生气时,轻轻的一咬嘴唇,眼角一挑,立刻溢出冷冷的笑意……庄雅红不仅是廖凡邻居——住在米市街三十八号“新公馆”,还是他的入团介绍人。

“她?不可能!”廖凡断然拒绝,“她专挑我的毛病。我们除了工作,毫无往来。她不会帮忙。”

“你不要忘了,去年你入团,支部大会表决时候,她第一个发言,对你评价很好。”雷志远提醒他。

廖凡不以为然地摇头。

“听我的,保证没错。”雷志远话里有话,“不过,我们有约在先,哪天我有事,要你拉一把,你也要尽力。”

走出雷志远家,吞吐着春夜清新的空气,廖凡的心情,似乎开朗一些。庄雅红会帮忙吗?雷志远说得肯定,他半信半疑。

廖凡第一次接触庄雅红,是在街道办事处会议室。

因父母身边无人照顾,廖凡被批准留城。到街道报到不久,他写了入团申请书,亲手交给雷志远,请他当入团介绍人。雷志远暗示他,他的家庭情况太复杂;他俩是同学,自己又是团支部书记,最好由其他人出面。于是,团支部指定庄雅红代表组织,对廖凡进行考查。

“我看了你的申请书,入团动机写得还马马虎虎。不过,如何做到在灵魂深处入团?假如没批准又怎么办?还谈得不深刻,建议重写。”庄雅红坐在会议桌另一端,两眼若有所思地望着桌面,用钢笔在笔记本上有节奏地点着。

“我考虑一下……”廖凡不以为然。这份申请书,附带对家庭问题的批判,他写了又改,改了又抄,最后还请雷志远把关审查。直到雷志远认为不错了,他才交上去。哪知?……

庄雅红刚巧抬起眼睛。触到廖凡的目光,她眉睫一抖,冷冷的一笑:

“还有,对你父亲历史问题的认识,也写得含糊。只有深刻地反省家庭问题,才能从思想上与他们划清界限,也才能正确地把握自己。”

廖凡强压住难堪和不满,不得不照办。两天后,他把重写的申请书交给雷志远,发着牢骚:“写了十多页了,还说不深刻?未必,非要请团支部发把枪,把我父亲枪毙?”

雷志远像是早料到这种结果,劝慰道:“你不了解,她就是这种性格。”

支部大会前一天晚上,廖凡忐忑不安地找到雷志远,想打听消息。

“我只能说,不那么乐观。”雷志远口风很紧,语调有些沉重,“支委讨论时有争论。可能,表决阻力较大,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出乎廖凡意料,表决大会异常顺利。庄雅红第一个发言。她历数廖凡的优点:勤奋好学、工作认真、吃苦耐劳、待人真诚等。至于家庭问题,她轻描淡写的一掠而过。最后,她顿顿,很庄重地说:

“我同意廖凡同志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希望廖凡同志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不断进步。党和人民给我们的是汪洋大海,我们回报的,仅仅是一滴水!……”

庄雅红发言时,雷志远有些惊讶,眼神复杂地瞟着她。

“我以为庄雅红会反对。结果,她还第一个发言。”会后,廖凡有意同雷志远走在后面,兴奋地说。

“她这个人,说不清楚!……”雷志远含混地答道。

几天后,一件偶然发生的小事,破坏了廖凡对庄雅红的全部好感。

每周二下午,马列读书班例行学习。休息时,廖凡无意哼起苏联歌曲《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庄雅红在旁边,看了他几眼,神色冷冷的。没想到,在组织生活会上,她突然提出,支部应该发一个文件,禁止唱黄色歌曲。

雷志远有些为难:“这个,上面没布置这项工作,范围也难确定。”

“其实很好确定。”庄雅红不动声色地看看几个支委,平静地用笔头点着桌子:“比如,像苏修《小路》这一类歌曲,就是黄色歌曲,就不能唱。”

廖凡这才知道,庄雅红是在针对他。

他愤愤不平地站起来:“哪个文件说,这首歌是黄色歌曲?我们用什么标准,判定它黄不黄色?”

庄雅红不冷不热地嘲讽:“坐下,冷静点。这首歌不算黄色,也是灰色。它有利于我们完成四届人大提出的各项战斗任务吗?有利于我们革命青年身心的健康发展吗?请问,如果它是革命歌曲,收音机里怎么不播放?”

在这无法抗辩、泰山压顶般的反驳下,廖凡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只得悻悻地坐下。在庄雅红的坚持下,团支部以文件形式发出倡议,号召街道青年自觉抵制黄色书籍和黄色歌曲。

那天以后,廖凡对庄雅红敬而远之,保持着一定距离,除了必要的工作,绝不同她多说半句。

招工消息渐渐明朗。招工单位并不全是集体所有制。好一点的是省市所属集体企业,中等是区属,最差的是街道集体企业,俗称生产组。廖凡没去找庄雅红,他放不下自尊。雷志远问他,他如实说了顾虑:不了解,又有一些成见;照她那种性格,完全可能冷冰冰地拒绝;搞不好,还要上纲上线地指责几句,他不想自找没趣。

雷志远理解地笑笑,不再说什么。

团支部组织春游。人民公园假山凉亭里,雷志远简单地讲了几句,大家高兴地散开。有的去打羽毛球,有的到茶园聊天,有的围坐在草坪上打扑克。廖凡同雷志远逛了一大圈回来,庄雅红还独自坐在亭子里,孤零零地守护着团旗。

“还是活动活动吧。走,我们去划船。”雷志远关切地说。

庄雅红四面望望:蓝天白云中,碧绿的湖水,轻荡着无尽的涟漪;随风拂起的柳丝中,隐现着远处的保路运动纪念碑。

“船会不会翻?我从没划过船。”她有些动心。

“有我保驾,没问题。”雷志远一口包揽。

庄雅红同意了。走了几步,她突然想起团旗,转身向亭子跑去,把旗帜折得整整齐齐,放进挎包。

“这个同志啊!……”雷志远欣赏地赞道。

庄雅红与宋菲坐在前面,雷志远同廖凡坐后边。开始,她划船动作很笨拙,不断向后面激溅水花。廖凡忍不住抗议了:“你在划船还是浇水?”雷志远耐心地对她示范:下桨时候,桨把向前斜,动作不能太大,就着水波轻轻地扎进去,然后,用力向后划,成弧形状,最后,利用水的反作用力,顺势抽出船桨……

廖凡有些奇怪。他没见过雷志远对谁如此殷勤。他发现,雷志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他好像对庄雅红有点意思,廖凡揣摩着。

划了一会儿,大家开始默契地配合。小船被碧波轻轻托着,激起雪白细碎的水花,平缓得像在巨大的绿色玻璃上滑动。

“我想起一首歌,小学时候很爱唱。这首歌很美,就像专门为我们现在写的。”庄雅红微喘着气,两颊浮着快乐的红晕,激动地说。

“哪支歌?”廖凡明知故问。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她轻柔地唱起来。

“黄色歌曲!”廖凡断然喝道。

庄雅红惊讶了:“这也算黄色歌曲?”

“当然。不算黄色也算灰色,至少不是红色。收音机里播过它吗?它有利于我们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伟大目标吗?”廖凡严肃地扶正眼镜,振振有词。

“你——哈哈,报复心太强了!”庄雅红反应过来,开心地笑着,眼里溢出一汪春水。她用桨搅起水花,劈头浇向廖凡。

雷志远惊愕了:这与庄雅红平时的稳重,简直判若两人。

“坐下,船斜了!”宋菲尖叫起来。

手忙脚乱中,大家努力平衡船身,又划起来。

不知为什么,气氛忽然变得微妙。可能觉得刚才有点失态,庄雅红沉默下来,咬着嘴唇,在想什么。廖凡低着头,心里涌出无名的兴奋,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淡淡的惆怅。雷志远略显不快,把脸偏向一边。宋菲诧异地抱怨:“太奇怪了,都成哑巴了?”

出了公园,已是下午五点过,大家散去了。雷志远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叫廖凡去江边走走。廖凡同意了。他们顺道吃了一点东西,随后向锦江走去。

锦江静静地流淌,玉带般缠绕在城市中心。站在堤岸上,晚风吹过,柳丝痒痒地拂着脸颊;对岸的楼影,在黄昏中渐渐模糊;桥上的路灯亮了,一盏,又一盏,闪闪地倒映在凝固似的江面。

“我记得,我不止一次说过,今年,是我们解决工作问题、恋爱问题的关键时刻。”沉默一会儿,雷志远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谈何容易啊!”廖凡苦笑。

“最好,把工作与恋爱结合起来,一次性解决。”雷志远深思熟虑地说,“有时候,这里一丝可能,那里一线机会,如果把它们集中,再加以发挥,就是一个任你飞腾的空间。关键,在于如何把握。”他含蓄地笑了,“廖凡,你答应过,如果我有事,你会帮我。”

“只要我能办到,你说。”

雷志远注意地凝视着廖凡:“我喜欢庄雅红。你必须帮我!”

“咋帮?”廖凡猝不及防地支吾道。

“很简单。”雷志远微微一笑,“第一,有庄雅红的场合,你要尽量突出我的优点,维护我的威信;第二,就我所知,她还没有男朋友。如果你听到她找男朋友之类的消息,或是知道她喜欢哪一个,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说实话,这事要是成功,对你也大有好处。”他推心置腹地压低声音,“办事处分管社青的谢副书记是转业干部,他的爱人,随军后分在轻工厅,恰恰是庄雅红父亲的下级。这次最好的招工单位,都属轻工厅管。找工作,一要街道推荐,二要单位接收,缺一不可。我同庄雅红成了,两边都能帮忙,保证帮你找一个好单位。”

廖凡诺诺地应着,心里冒着无名的酸楚。他意识到,哪怕仅仅出于义气和避嫌,他也不能去找庄雅红帮忙了。

一件突发事件,打破社青单调而沉闷的生活:张倩如在家割腕自杀,幸好邻居发现得早,立即送医院抢救,才算捡回一条命。张倩如也是社青,刚入团,廖凡是她介绍人。她几岁时,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是个画家,在工艺美术社工作。“文革”开始后,因为出身官僚资本家家庭,母亲历经批斗,郁郁而死。她同奶奶一起生活,没有经济收入,全靠上海的二叔接济。大概因为遗传缘故,张倩如很喜欢国画。她对廖凡有好感,主动邀请廖凡去她家,拿出画作要他指正。廖凡对画一窍不通,提不出意见。离开她家时,她坚持将廖凡送到街口,谈了许多家庭和前途方面的苦闷。廖凡发现,打量他们时,邻居的眼神有些异样。

张倩如的突然自杀,在街道社青中引起的冲击,不亚于一次八级地震。为了表明组织无微不至的关心,雷志远指定庄雅红和廖凡到医院探望。

张倩如左腕血管,割得不是很深,伤口已经包扎,正在输液。医生说,再输点血,观察几天就出院。事情起因很简单:奶奶叫她买二十斤米,她只买了十斤,余下的钱,买了宣纸和毛笔。奶奶骂她,叫她滚。她想不通,加上心情本来就压抑,于是一时冲动……庄雅红与廖凡尽量安慰她,说曙光就在前面,很快要招工了,凭她画画的特长,还愁没单位要?只要一工作,一切都解决了。出病房时,她叫住廖凡,欲言又止,眼睛扇动几下,泪珠滚出来。“小资产阶级脆弱性!女儿有泪,也不轻弹!”庄雅红严肃地批评她几句,就同廖凡离开病室。

走出医院,庄雅红有些敏感:“我怎么觉得,张倩如看你的眼神,有点特别?”

“没啥啊!我到她家看过画,仅此而已。”廖凡坦然道。

不到半天时间,整条米市街,传遍张倩如自杀的消息。晚饭时,继母边议论边感慨:“是啊,二十多岁的人,要在以前,早当爹当妈了。没有工作,天天窝在屋里,不出事才怪!”

父亲忙说:“廖凡,你可要沉住气啊!招工的事,你妈正在想办法。她单位一个同事的妹夫,转业在省丝绸公司,看能不能帮忙。”又催促继母,“你抓紧点,不然来不及了。”

“明天,我再问一下。”继母有些勉强。

终于,街道办事处召开社青大会,正式宣布招工消息。

主席台上,依次坐着办事处党委书记、主任等领导。雷志远坐在末位,主持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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