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就说。”老子动刀都不怕,还怕说话?令狐权很想将头潇洒的一昂,但动作一大,颈子就火辣辣地痛。无奈,他只得僵着脖子,两眼挑衅地斜视前方,“本来,我爸高血压翻了,我计划回城看看,第二天就回生产队。说实话,贫下中农对我很好,又盖新房子,又给几百斤玉米。队长还专门走八十里山路,帮我买了十斤大米。我下定决心,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毛主席指示得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的语调刚一慷慨激昂,倏地变得低沉凄凉,“哪晓得,出了这件事——我想不通,未必,我们见义勇为还错了?别的没啥,就是头痛得要命,医生检查是脑震荡。得病我不怕,不过病了,又咋在农村接受再教育?我才下乡一年多啊,刚刚与贫下中农建立感情。”
胡天亮听出,令狐权的话躲闪含混,似乎还藏有其他目的。一种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你的意思是……”
壮士疾步走,图穷匕首见。令狐权听过这个典故。他冷笑一下,索性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相:“我的意思很清楚,脑震荡不能干重活,等于是半残废。锄头,是舞不动的了。办病转,不要说手续麻烦,就是转回去,又去哪儿找工作?就算勉强看门守铺子,找不到婆娘咋办?我们也二十来岁了,不能一辈子打单身。好,退一步说,就算结婚问题矿机厂包了,今后生的娃娃,又是脑震荡遗传咋办?……反正,我们无路可走,无法可想,只有靠矿机厂了。几千人的大厂,解决我们三个人的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
刘长发姐夫赞许地轻轻点头。丁建设相当配合,无力地伏在桌上,疼痛难忍地小声呻唤。刘长发双眼倏地发亮,直勾勾地看着章主任,好像他一开口,就能决定命运。就连一直泥塑般坐着的丁建设父亲,眼里也掠过兴奋的光。
气氛刹那间紧张起来,大家都缄口不言。仿佛,一切都在沉默中凝固。
胡天亮沉不住气了:“小令,这样说,是不是过于牵强?伤势不重嘛,医生已经作了检查……”
“不重?你来试试?换成你,劳保都要吃十年。”令狐权气势汹汹地顶撞过去。
“流氓!不折不扣的流氓!”胡天亮恨恨地想骂出声。他激愤地刚要反驳,章主任沉稳地挥手,示意他冷静。
“好,你们还有什么补充?”章主任不动声色,挨个征求意见,见都没表示什么,温和地笑道,“我还要开会,时间比较紧。这样吧,你们的医疗费,我们全部承担。住院治疗期间,每人每天补助一元钱。丢了的手表,撕坏的衣服,我们全部赔偿。还有什么要求,尽管给胡科长讲。现在,最重要的是治病,身体好了,才能干革命嘛。至于其他问题,厂革委要专题研究,这中间,牵涉很多政策。不过,你们放心,只要在原则范围内,我们尽量解决。”
“奴隶变将军了!”出办公楼,令狐权眉飞色舞,重重的一推丁建设。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睡好。似睡非睡中,各自编织着绚丽的梦。刘长发将女友接到厂里,每天他去上班,回家,就有可口的饭菜。丁建设穿着他朝思暮想的将校呢军装,头上戴着章主任那种黄呢军帽,还买了一双黑色接尖皮鞋,鞋底打了钢钉,走路脆铮铮地响。而令狐权,回到他落户的茶树沟,正搂着张芳亲嘴。张芳是相邻生产队知青,那秀美的脸型、线条分明的鼻梁,顾盼之间流光溢彩,活生生就是电影《宁死不屈》中的大美人米娜。令狐权勾引几次也没上手。这下,凭他矿机厂工人身份,再用点手段,献点殷勤,张芳只有乖乖地投降……
四
第二天,矿机厂派出专车,送刘长发姐夫和丁建设父亲回锦都。车上三大包土特产,老腊肉、黄花、木耳、干笋之类的,厂里送的,每家一包。临走前,刘长发姐夫面授机宜,叫他们赖在医院不走,咬死说头又痛又晕,是脑震荡,反正仪器也查不清楚,直到矿机厂把他们招进厂。他还再三叮咛,千万不能惹是生非、节外生枝。他看出,这三个人混在一起,天也会捅出一个窟窿。
“放心!”“不会出事的!”“咋拿前途开玩笑?”三个人都信誓旦旦。
病室生活很平静。上午,他们睡到十一点起床。早上的例行查房,他们借口头晕,三言两语打发走医生。医院给的药,想吃,吃几颗,不想吃,全部扔进阴沟。中午,吃过老黄从厂食堂送来的四菜一汤,他们不是围在床上打扑克,就是挤在一起谈女人。主讲当然是令狐权。某年某月,他用一只假的瑞士表,就与某个妹子上了床。那表,是云南知青在缅甸买的冒牌货,塑料机芯,走一天停五天。又是几个月前一个晚上,他正同邻街一个小妹,在货站仓库边玩男女游戏。联防队员手持电筒过来,他提起裤子,一溜烟跑了,那个小妹却被抓住,原因很简单,最忘情时,他恶作剧地用她的裤带拴住她双脚。“当然只有被抓啰!……”他笑得喘不过气。刘长发有些不屑地听着。丁建设却脸色潮红,两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们终于忍耐不住了。四天多来,觉已睡够了。用丁建设的话说,脑袋都要睡扁了。搜肠刮肚想出来的情史趣闻,也难提起他们的兴趣。扑克牌懒懒地散在桌上,一眼都不想看。简直像坐监狱,我情愿回山上当农民!令狐权愤愤地咒骂。丁建设乖巧地附和,是太无聊了!“走,乘老黄不在,到城里逛逛!”令狐权终于下定决心。刘长发犹豫着。见令狐权、丁建设已经走出病房,他只得跟上去。
铅云低垂,天空灰蒙蒙的。冬日难得的阳光,终于穿破厚厚的云层,不胜寂寥地透出些许光亮。他们披着矿机厂发的军大衣,打量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一下兴致勃勃起来。
“花生咋卖?”令狐权在卖炒花生的大爷的背篓前蹲下,剥颗花生,往嘴里丢去。
“八角钱一斤。”
“脆不脆?”刘长发和丁建设也蹲下来。
三人说笑着,有一颗没一颗地剥着花生,津津有味地嚼着。
“你们到底买不买?”大爷急了,心疼地将装花生的背篓向后拖。
“脆都不脆,还买,我疯了?”令狐权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拍着大衣上的花生碎屑,扬长而去。“你们咋还抓走呢?”看见丁建设手上抓了一把花生,大爷愤愤地想追上去理论。旁边一个卖红苕的老人拉住他:“他们几个,就是矿机厂打架的知青。”大爷犹豫地止步。矿机厂的事闹大了,县城几乎人人皆知。
他们逛进县城唯一一家百货大楼。所谓百货大楼,其实只是面积一千多平方米的两层旧楼。商品陈设得不少,但品种单调,色泽单一,各类服装,大多是黑灰蓝三色。
刘长发在服装柜前停下,注视着一件灰卡其面料、咖啡色海虎绒衣领的短大衣。
“走,我们有军大衣,比它好多了。”丁建设催促着。令狐权无心旁顾,双眼紧盯着鞋柜前的人群。
“咋了?”丁建设好奇道。
令狐权凑近他耳语几句,摩拳擦掌道:“要发财了!”
丁建设领悟了。他忙拉住刘长发,悄声说着什么。他们的目光,聚焦在一个穿着旧军装的青年身上。一个中年妇女拿着一双皮鞋,翻来覆去地欣赏。青年紧贴在她右边,用左肩军挎包遮住后面的视线,右手偷偷伸向她的衣包。
“得手了。”丁建设低声道。那人正将一个黑色钱包,敏捷地揣进裤兜。他警觉地四面一扫,若无其事地朝外走去。
“跟上!”令狐权把手中半截香烟一摔,不快不慢地尾随着。
出百货大楼,右弯走进一条僻静的小街,那人匆匆进了厕所。
令狐权三人疾步冲进去。
“不准动,动就砍翻你!”令狐权厉声喝道。
那人正低头清理钱包,闻声一惊,急忙把钱包向挎包里一塞。令狐权抢先上去,左手卡住那人脖子,右手插进自己军大衣,做出随时拔刀的模样。
刘长发阴沉着脸逼上前。
“一切都在我们监控之中,认栽吧!”丁建设咧嘴笑着,上前搜出钱包,熟练地数数,不屑地说,“小意思,四五十块钱。”
令狐权将钱揣进大衣口袋,随手将钱包连同粮票布票什么的扔进粪坑。
“都在外面混,交个朋友,一人一半吧!”对方垂头丧气地说。
令狐权一耳光打去:“这个就是朋友!”
那人捂住左脸,连声冷笑:“打得好!有胆量的,报个名号,我们另约地方见面。”
话音刚落,刘长发一拳打过去。丁建设也扑上去,三拳两脚把他打到粪坑里。
令狐权脖子不那么痛了,昂头恶狠狠地说:“土混混一个!你这种人,老子见多了。”
“再见了,战友。”丁建设嬉笑着挥挥手。
他们快步走出厕所,离开小街。熙攘的人流,很快将他们淹没。
丁建设兴奋地瞟着令狐权揣钱的衣包:“五十二元,还可以。”的确,这笔钱,相当于一个工人一个多月工资,足够养活三四个人。
“这点渣渣?上次,我搞了三百多。”令狐权鄙夷的一笑,“走,庆祝。”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笑着,走进县城最大的“红旗饭店”酒楼。
腌腊板鸭、芝麻熏兔、大蒜鲢鱼等摆了七八样,还叫了一瓶当地特产“武都大曲”。几杯酒下肚,丁建设的眼光不安分起来。
他悄悄地对令狐权一努嘴:“你看,那个女的如何?”
顺着他视线,一团白底紫花人影扑进眼帘。令狐权细细的一打量:窈窕的身材,俏丽的脸庞,特别是那双眼睛,若有若无地溢着笑意,简直与张芳一样。
“把她搞到手,收获就大了。”丁建设怂恿道。
“走,回去。”刘长发仰头喝干酒,起身说。
“怕啥,交个朋友嘛!人在江湖走,总要交朋友。”令狐权不服气地说,“建设,你上。”
丁建设舔舔嘴唇:“还是你上吧,你是老手。”
“那,看我的。”令狐权仗着酒劲,稳操胜算地走过去。
他一脸正经:“同志,我要提意见!”
“你讲,请讲!”声音清脆得像山上的百灵。令狐权心里痒痒的。
“鸡丁不新鲜了,肉有点臭。那瓶酒是假酒,兑了水的。你们饭店这样对待我们革命知识青年,还有没有阶级感情?”
面对他的上纲上线,姑娘的脸一下红了,委屈地解释:“鸡是今天杀的,哪能不新鲜?酒是酒厂送来的,不可能兑水。”
“那……那么,你可能用假酒换了真酒。鸡肉嘛,我说不新鲜,就是不新鲜。是我花钱在吃,又不是你在吃。这样,我们也不为难你,菜钱退我们,当是补偿。”
“那咋行呢?”姑娘急了。
“这个,也好商量。”令狐权脸上的肌肉一松,尽量做出温柔的表情,“那就交个朋友。一成为朋友,当然不计较这些事了,自家人嘛。我们马上要当工人了,进矿机厂,现在正在县医院疗养。你呢,叫啥名字,住在哪里?”
姑娘低头咬着下唇,脸憋得通红,眼里闪着泪花。
“哭啥?我又没骂你打你。好了,大方点。”令狐权心里甜滋滋的,上前一步,去拭姑娘脸上的眼泪。
手指刚触到姑娘脸庞,他左脸猛地挨了一耳光。
姑娘怒不可遏:“流氓!不要脸!”
令狐权惊愕地抚着脸:“你?……”他大感迷惑,温驯的小绵羊,怎么眨眼变成母老虎了?还居然敢打他!
“你们干啥?光天化日的,简直没王法了!”其他服务员呵斥着围上前。厨房的厨师,也闻声提着雪亮的菜刀出来。
“误会,误会!”见势不对,丁建设圆滑地赔着笑脸,连声道歉。刘长发反应更为敏捷。责骂声刚起,他已不由分说地拉起令狐权,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不能惹事了!”走过几条街,见没人追来,刘长发抱怨道。
“都怪建设,是他盯上的。”令狐权强词夺理。
“怪我,我又没摸人家的脸!……”丁建设大喊冤枉。
“不说了不说了。”令狐权羞恼的一挥手,“找个清静的地方喝茶。妈哟,今天遇到鬼了,出的事太多了!”
五
走出公园,跳上三轮车,已是下午五点左右。天空越来越暗,好像要下雨。
三辆三轮车,威风地“叮当”响着,嘎吱几下急刹,一字长蛇般地停在县医院门口。令狐权三人满脸春风地跨下车。他们早已忘记酒楼的不快。刘长发拿着一本画报,饶有兴趣地翻着。丁建设两个衣兜胀得鼓鼓的,正在剥糖炒板栗。令狐权手上托着一个大柚子,表演杂技般,不停地抛着,一下没接稳,柚子掉到地上,滚进垃圾堆了。
“我的老天爷,你们总算回来了!”住院部前,老黄焦灼地四下张望,看见他们,急不可待地迎上来。
令狐权煞有介事的上下一望:“天没有垮,地也没有陷,是不是胡汉三回来了,反革命复辟了?”他说的胡汉三,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头号反面人物、还乡团头子。
“公安局来了!”老黄紧张地说,警觉地四面看看,仿佛怕人听见。
“公安局?”他们顿觉大事不妙。
从老黄不连贯的叙说中,他们很快弄清原委。一个多小时前——他们正在公园喝茶嗑瓜子,医院保卫科长陪同三个公安,来过病房,说他们在红旗饭店当众调戏服务员,公然扬言住在县医院。公安局准备讯问他们,没找着人,去了矿机厂。
“我说不出去,你们非要逛,又惹祸!我回去,咋给姐夫交代?”寡言少语的刘长发火了,气冲冲地将画报一摔。
“都怪……”丁建设埋怨地瞥着令狐权。
“怪我?还不是你想婆娘想疯了,我是给你帮忙。”令狐权更是一肚子怒气,“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赶快想办法。”
丁建设彻底慌了:“咋办呢?咋办?”
刘长发也没了主意,闷着头大口吸烟,一支烟燃了一半,就愤愤的一扔,狠狠地踩一脚,又点上一支,赌气般吸着。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令狐权脑里,突然,不伦不类,钻出一句毛主席诗词。这时,他反而冷静下来,残留的酒意也消失得无踪无影。对眼前处境,他迅速作着分析。他不仅害怕因调戏妇女罪,他们被抓进公安局。也害怕,抢钱包的事也被掌握,再加一个抢劫罪;他最害怕的,是数罪并发,公安局串通矿机厂,将整个事翻过来。虽说中央下了文件,强调保护知青,可没说连流氓抢劫也不打击。那天,开会结果很清楚,章主任根本不想招他们进厂,这下,还不乘机解决他们。他越想,越觉得后果可怕;越想,越觉得警车很快就会呼啸而来。他眼前出现恐怖的一幕:他们被手铐铐着,蜷缩在警车上,正被送往拘留所。假如抓进去一审查,肯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出以前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果断地下了决心:
“撤!”
丁建设没反应过来:“撤?”
令狐权把他俩拉到一边,低声说出自己的分析。他俩也觉得大有道理,可这么一走了之,实在不甘心。
“我们主动承认错误,说不定……”丁建设还抱有侥幸。
刘长发还在犹豫。
“这样算了,反正饭店的事是我惹的,钱包也是我抢的。说远点,那天何大拿也是冲我来的。我去公安局自首,你们照旧住院,所有的事,尽管朝我身上推。哪天,你们进矿机厂当工人了,还望看在兄弟一场的分上,帮我照顾一下我的聋哑父亲。不管判无期还是枪毙,我都想得通了。”
“说这些?大家共进共退。”刘长发义气地说,“按你说的办。”
“那……,还有东西在病室。军挎包总要带走吧?”丁建设念念不忘他的军用挎包。
令狐权懒得理他,转身向老黄走去,换上一副笑脸:“你说的那些,肯定是误会。你先回病室,帮我们打好饭,我们马上回来。”
老黄有些疑惑地点点头。
“赶紧撤。七点钟,有一趟回锦都的火车。”令狐权将手上的柚子一扔,转身就走。出医院,他们叫三轮车拉他们到公共汽车站,又跳上汽车,奔向火车站。
直到在火车上坐下,他们才轻松地出了一口长气。“回去后,都别回家,各人找地方,躲上十天半月。没地方的,跟我走。天全那批知青,早就约我去打猎。”令狐权狡猾地安排着退路。
火车缓缓地启动。随着“锵锵”的节奏声,车站的灯光疾速远去,令狐权突然涌上一阵悲怆。他喉咙苦涩地蠕动着,眼角也没来由地痉挛。他想哭,却哭不出声;想狂傲不驯地大笑,可刚一张口,嘴唇便沉重地合上。他自嘲地在心里安慰自己:
“妈哟,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过一天,算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