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鬼天气,太冷了。”江油火车站候车室外,令狐权不停地搓手、跺脚,头也缩着,恨不能藏进衣领。他觉得这样太窝囊,习惯地将头向右一昂,挑衅般地斜视前方。突然,他愣住了:两辆大卡车急驰而来,在广场入口戛然刹住。二三十个头戴藤帽、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大汉,手持钢管、木棍,气势汹汹地跳下车。有热闹看了,他来了精神。他理正自己将校呢军装的风纪扣,饶有兴趣地走下台阶。霎时,犹如惊雷炸响,他的瞳孔一下定住:前面领头的,正是身穿深褐色航空夹克、脚着白色回力鞋的何大拿。他急忙退回候车室,脑海里,倏地浮现出刚才那一幕。
两个小时前,他和丁建设、刘长发,正在县城到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上。他们在双河公社知青点,昏天黑地地玩了几天,准备乘火车回锦都。刘长发怕冷似的蜷着身子,闷闷地望着窗外。“长发,还在想那个王妹?……”令狐权调侃着,两个眼珠,却滴溜溜地在旁边一个女子身上乱转。肤色勉强,身材有点风骚,脸蛋可以,就是阴沉得像奔丧……他兴致勃勃地在心里轻薄。“你看啥子,咹?”随着一声怒喝,他脸上,猛地挨了一掌。他一惊,昂头撑起身:一个比他足足高半个头、二十七八岁的大汉,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干啥?”丁建设同刘长发应声而起。“哥,不理他!”女子嫣然一笑,娇滴滴地向他靠靠,转眼怒声道,“何大拿,你究竟想咋样?”
“打架嗦,老子不是才学。”丁建设收起谦恭的微笑,凶狠地逼视着何大拿。刘长发棱角分明的四方脸上毫无表情,手却悄悄地伸进军用挎包,握住包里的匕首。
“好!好——?有本事!”何大拿气得咬牙切齿,“是男子汉,就在矿机厂下车。”
“矿机厂?北京下车老子都敢。”令狐权挺直一米六五的单薄身子,冲上去就是一拳,“我就不信,你敢把我绑了,丢进涪江?”
丁建设不屑地冷笑。刘长发沉默着,始终攥着匕首。
他们应约在矿机厂站下车。结局很简单:刘长发的匕首,闪着阴狠的光,逼在何大拿胸前;何大拿脖子左右,架着令狐权和丁建设的两把菜刀。何大拿胆怯了,嘴上虽未认输,眼里却流露出惧意:“我以为,以为……”倒是那个女子,惊惶地赔着笑脸:“他冲我来的,与你们无关。误会,误会了!”
事后他们知道,这确实是一场误会。那个女子是何大拿女友,三天前突然不知去向。何大拿曾任矿机厂造反派头目,冲杀打斗小有名气,自然难咽这口气。好不容易,他今天刚找回女友,却在车上遇见令狐权等人。他以为他们故意找麻烦,半是猜疑半是妒意,才发生刚才的冲突……
“咋办?……”令狐权紧张地望去:刘长发双手交叉,插进棉大衣袖笼,低头倚墙坐着;丁建设蹲在一个装盐茶蛋的面盆前讨价还价,乘卖蛋农民不注意,偷偷将两个鸡蛋塞进裤包。
他唤来刘长发和丁建设,指着外面:“糟了,来找我们的,何大拿。”
“麻烦大了。”丁建设慌乱无措地四处看着。
“找地方藏起来。”令狐权道。
刘长发的神态,陡然变得机警。他打量着正朝候车室逼近的大汉:“没地方躲。找长的东西,打出去。分头跑,锦都见。”他转身,抓起两根农民放在地上的扁担,丢给令狐权一根。丁建设拆下破座椅的两条木腿,溜到门旁向外打望。
“听我数一、二、三,就冲。”刘长发低声道。这时,那群大汉已搜索完商铺,无戒备地向候车室拥来。
“杀——!杀——!”刘长发率先高举扁担,令狐权、丁建设紧随其后,势不可挡地冲出去。大汉们猝不及防,本能地转身就跑。何大拿的怒骂声中,人群没跑几步就聚拢,舞着钢管、木棍,稳住阵脚。
刘长发猛的一扁担,砍向领头一个黑大个,那人一闪,扁担砍在腰部。六七根木棍劈头打来,刘长发左躲右避,同他们厮打起来。
令狐权忽然心有灵犀,向旁一扫。不出所料,丁建设正没命地向铁路通勤口跑去。撤!他来不及多想,将扁担一扔,转身就跑。他早看好,只要翻过入站口栅栏,朝两列长蛇似的车厢下面一钻,抓他就不容易了。
叫骂声在逼近,脚步声在逼近。一切,都在恐惧地乱哄哄地逼近。刚翻上栅栏,令狐权的后衣领,猛地被人抓住,后脑勺儿也被什么重重的一击。瞬间,灰暗的云层炫目的一闪,万般嘈杂的声响突然沉寂,他失去一切意识……
醒来,他已被关在屋里。他觉得头烧乎乎地痛,一摸,满手血污。就着昏暗的灯光,他艰难地扭过头:刘长发鼻青脸肿,额头凝着污血,沮丧地蜷缩在墙角草席上;丁建设呆滞地盯着屋顶出神。奇迹似的,丁建设没有一点外伤,只是新买的蓝卡其军便服前襟破了,露出里面的军用绒衣。
已是晚上。透过墙上两尺见方的铁窗,远处,路灯萤火虫般闪动。不知哪里,时断时续响着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毛主席语录歌曲:“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继而又是什么通知,只能模糊地听到,“……批斗反革命流氓团伙……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批斗?令狐权有些慌了。
“哟,哎哟!”丁建设呻唤起来。
刘长发一动不动:“都怨你们。不然,早跑出去了。我冲的时候,他们都怕了。”
“怪建设,他先逃。”令狐权又想习惯地昂头,但稍一用力,脑袋就炸开似的痛。无奈,他只得尽量将目光磨得锋利,狠狠地射向丁建设。
丁建设停止呻吟,可怜巴巴地苦笑着,望望刘长发,又看看令狐权。
“不准说话!”窗外闪出一个背枪男子的身影,“关起都不老实?明天开完批斗会就送走。到了监狱,你们哭都哭不出来。”
监狱?令狐权害怕了。他清楚,凭他那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闯出的“名气”,很容易和“专政对象”挂上号。管他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了不起,坐牢就坐牢,总不可能掉脑袋,他强撑着给自己打气。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几句歌词:“望断秋水,不见妈妈的慈颜。灯残楼静,难耐五更寒……”他的鼻子酸了。
二
灰蒙蒙的曙色由浅变深,慢慢地占据整个窗口。天亮了。令狐权不知道时间。那只“罗马”手表,昨天他被打晕后就不知去向。表是他向同队知青借的,当然,借只是强索的客气表述。他估计,该是早上八点过。深冬的清晨,犹如他冻僵的双腿,冷寂得毫无知觉。
一阵汽车声音,由远及近,急遽地停在门外。随着匆匆的脚步声,背枪的守卫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胡科长,这么早?批斗会不是十点开吗?”
“快开门!”一个江浙口音的中年男子命令道。
门“哐”的一声开了。“对不起对不起!误会,误会!……”矿机厂保卫科长胡天亮疾步跨进来,诚恳地迭声道歉。他痛心地搀起令狐权,又掏出手绢,怜惜地拭着刘长发脸上的血污。随即,几个穿白衣的医护人员进来,不由分说地架起他们,向外走去。外面停着一辆救护车,红十字引人注目,有矿机厂职工医院字样。
看咋演戏?令狐权等三人,心有默契地交换一下眼色,垂头望着地面,顺从地上了救护车。
“已经调查清楚,何大拿强迫女方谈恋爱,还企图绑架,他才是流氓。群众受了蒙蔽。你们都是见义勇为的革命知识青年,我们坚决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向你们学习、致敬!”胡天亮干练地说。寒风挤进车窗缝隙,他整齐的分头上,几根发丝随风起伏,好像也在负疚地连连鞠躬。
令狐权试探着:“那,我们是去……”
“县医院。那里条件更好。我们已经通知了,要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治疗。”胡天亮从容道,“还有,厂里已经派车去省城,接你们家长来江油,商量医疗问题。还好,你们都住一条街,米市街,对吧?刘长发在槐树大院,令狐权住鲁家祠堂,丁建设是八十七号。”
“你咋清楚?”丁建设奇怪地问。令狐权与刘长发,也惊诧地抬起眼睛。
“这个嘛……”胡天亮温和地笑了,“你们邻居在我们厂,昨天看见你们了。”
是他!令狐权恍然大悟。狮子门洞儿郑华石的儿子郑三和,比他大四五岁,插队后被招进矿机厂。难怪,他们的姓名、住址,人家一清二楚。不过,就算郑三和帮着说情,能把事情一下翻过来?不可能,绝不可能!令狐权狐疑地在心里嘀咕。
这个疑团,一直缠着他们。直到他们生平第一次,被医护人员簇拥着,换上白底蓝条住院服,躺到柔软洁白的病床上,谜底才被解开。
矿机厂派来一个姓黄的,专门照顾他们。老黄五十岁上下,矮墩墩的,脸上现着憨厚的笑容。他一面给他们发牙膏、毛巾等,一面回答他们的疑问:“……你们运气太好了!本来,今天先开批斗会,然后送公安局。不过,昨天晚上,紧急传达中央文件,内容是保护知青。厂里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没人敢与中央文件顶着干。昨天,何大拿说你们调戏妇女,是流氓团伙,保卫科才派人……”他似乎感到说得太多,转开话题,“哎,他们下手太狠了!你们毕竟是学生娃儿,才一二十岁。”
“命中注定,洪福齐天!”令狐权得意忘形地猛吸一口香烟,轻松地吐着烟圈。
“我说嘛,大风大浪都见过,阴沟里还会翻船?”丁建设兴奋得手舞足蹈。
刘长发阴郁的脸上,也现出些许笑容,但还是怀疑地四处打量。
胡天亮跨进来:“全部安排好了。下午常规检查,明早抽饿血,做心电图、脑电图。你们安心养病,需要什么就说。我不在,给老黄讲。”
仿佛闪电划开夜幕,一个模糊的念头,突然在令狐权脑海中浮出: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敲矿机厂一笔医疗费、营养费啥的,省得去挣三角钱一天的工分。对,还有误工损失,还要他们赔手表。还能抓住什么,得到什么,他一时很难想清。反正,现在应该装病,装得越严重越好。他立刻痛苦地蜷起身子,脸上的肌肉,也不堪疼痛地痉挛起来。
丁建设与令狐权从小一起混大,彼此相当默契。无须任何暗示,他也配合着大声呻吟。
“小丁,你……”胡天亮困惑了:令狐权头部有伤,疼痛可以理解,丁建设可没受伤啊!
“我,我身上痛。”丁建设有气无力地指指胸部,又指指腹部,“还有,心头难受,想吃甜的。”
“老黄,你去买一些广柑、苹果,多买些。”
听到苹果,令狐权联想到卤肉。丁建设爱吃苹果。他说,苹果不削皮,几口下肚,比广柑橘子都强。除了苹果,他还爱吃卤肉。他父亲在食品公司卤肉厂工作。虽说猪肉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有一斤,他家却从没少过卤肉、卤油之类的。沾丁建设的光,令狐权也经常大饱口福。想想,热腾腾的二刀肉刚从卤锅里捞起,肥瘦分明,诱人地泛着油光,那个香啊!令狐权不由连咽几下口水:
“丁建设想吃卤肉,不好意思说。他爸是卤肉厂的。从小,不管他哪里不舒服,都拿卤肉给他吃,一吃就好,灵得很。”
“好,老黄,你再搞些卤肉。”胡天亮无可奈何道,“不过,不要吃出病了。晚上,厂领导要来看你们。你们家长,也明天午后到。”
“我要烟,最好是‘大前门’,再弄点好茶叶。”刘长发跟着提要求。
“混混,典型的混混!”胡天亮哭笑不得地在心里说。
三
矿机厂革委会设在一幢小洋楼中。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是一个富商的别墅。踩着吱吱作响、漆成深褐色的木地板,令狐权等人,随胡天亮走进会议室。
厂革委章主任坐在会议桌上首:方脸,浓眉,肤色黝黑,表情严肃。听说,不久前,他才从牛棚里“解放”出来。他神态疲惫地笑笑,操着浓浓的北方口音,招呼他们坐下。
家属代表刚到——刘长发姐夫和丁建设父亲。令狐权见过刘长发姐夫,物资公司什么科长,个小,略瘦,正神态从容地抽着烟。丁建设父亲矮胖胖的,眯缝着眼,戒备地打量着矿机厂几个领导。遇上谁的目光,他立即恭顺地低下头,用秃了大半边的脑门儿迎着对方。令狐权突然想笑——那个胖脑袋,简直像刚出锅的卤猪头,油汪汪的,似乎还漫着肥腻的香味。令狐权家里没来人,父亲是哑巴,来了也没用。
胡天亮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事情经过。他特别强调,公共汽车上的冲突,令狐权等人完全出于革命义愤,何大拿动手打人在先,欺骗组织于后,竟敢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去车站抓人。当然,何大拿已被隔离,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胡天亮征询地望望章主任,放慢节奏,小心斟酌道:“今天专程请家长来,主要想听听意见。重点嘛,除了医疗,就是……耽误了你们接受再教育的宝贵时间,需不需要厂里证明?……”
尴尬的沉默。令狐权无聊地望着窗外的法国梧桐,一遍遍设想,假如危险逼近,就像前天在火车站,他将怎样跃出窗口,怎样攀住树干逃走。刘长发两眼看着桌面,闷闷地抽烟。丁建设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最后定格在章主任戴的黄呢军帽上。他早想有顶这种帽子,一直没搞到。
胡天亮鼓励地点点头:“丁师傅,你先说。”
丁建设父亲惶恐地站起,低着头,双手习惯地下垂:“感谢政府,感谢领导!我没啥说的,一切听政府指示。”他坐下,又立即起身,“政府专门把我们接来,我很感激,永远不忘政府的大恩大德!”
令狐权看见,丁建设父亲抬眼的刹那,眼里有什么光一闪,倏地又好像感动般变得湿润。老狐狸!装得像在派出所受训,推得一干二净的。新中国成立前,丁建设父亲当过稽查处密探,新中国成立后一直被管制。每个星期二晚上,他都自带小板凳,到派出所学习。
“我老汉儿,相当会演戏。”丁建设得意地对令狐权耳语。
胡天亮理解地笑笑,眼光投向刘长发姐夫:“你也说说吧。”
“好。既然来了,讲点不成熟的看法,请领导指教。”刘长发姐夫做作地抚抚整齐的分头,不卑不亢道,“首先,感谢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对广大知青的关心爱护!如果不是党的政策,我不可能参加这个座谈会。其次,感激矿机厂各级领导,你们不仅及时将受伤知青送进县医院,还派专车将我们接来。这一切,都充分证明,矿机厂领导和革命群众,对知识青年深厚的阶级感情。最后,我想着重介绍几个知青的家庭情况。刘长发是孤儿,父母早已去世,一直是他姐姐和我在抚养。而我,上有老下有小,经济也很拮据。丁建设没有母亲。令狐权父亲是聋哑残疾,靠政府救济过日子。可以说,这三个人的家庭,都困难得相当特殊——当然,我绝对相信,领导一定会很好地处理这件事的,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对这些套话,令狐权毫无兴趣。但他却像从话里听出什么。他凝神一想,立即恍然大悟。他对丁建设会心的一挤眼睛。
“好,你们三个谁先说?小刘说吧?”因为刘长发年龄大一些,胡天亮点名道。
“你说。”刘长发一推令狐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