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经济学原理》的正文和附录都证明了马歇尔充分掌握了一般均衡的概念。他发现了“一个完整的哥白尼体系,通过这一体系,经济宇宙的一切因素,由于相互抗衡和相互作用而维持在它们的适当地位上”。但是为了向人们展示这个体系是如何运转的,他铸造了并且广泛地使用了一个不同的模型。这一模型容易操作得多,然而它的应用领域也更有限。在大多数情形下,特别是在马歇尔著作的第5章里,他主要考虑“工业”中从事生产经营的中等规模的厂商,就重要性而言,这些公司还不足以明显地影响其他经济部门的发展。同样地,他主要考虑个别的商品,这些商品只吸收它们的购买者的开支总额中的小部分。这种“局部的”或“特殊的”分析有它的缺点。有很多现象他没有充分说出——也许他本人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但这就会使人们看不透,对粗心大意的人来说更危险:对他的信徒来说,我敢说,庇古教授对“小型”工业的过分强调会使他们感到意外;而其他信徒随便地将马歇尔的供求曲线运用到劳动力这样的商品上。但是如果我们坦白地承认这一方法基本上是一种近似法——并且如果我们不坚持目前对于工业概念的反对——那么,我们就可以尽情地享受它所提供的丰硕的果实。正是为了这种果实,马歇尔的理论缺乏严格意义上的精确性,提出了一种实际上比他的论述方法更大胆、更新颖的方法。
第三,为了收获这一成果,他设计了那些每个人都知道的方便使用的工具,如替代、弹性系数、消费者剩余、准地租、内部和外部经济、代表公司、主要成本和补充成本、长期和短期。这些都是我们的老朋友,并且已经成为我们的分析武器库中的常客,以至于我们几乎不再能够判断出应该把哪些成就归功于它们了。当然,它们或它们所代表的事物,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都是全新的。但即使这些不是全新的东西,从前也没有被正确地定位,实际上它们是从马歇尔开始才第一次成为有用的工具的。但是与老朋友一样,它们偶尔也会表现得不可靠。其中有些,如代表公司、外部经济等工具在出现于静态领域或个体工业领域时,它们掩盖而不是纠正了我们所必然遇到的困难。这些工具并不能拯救斜率为负的成本和供给曲线。曾经有人试图运用上述曲线,结果所费的精力足以重建一条曲线。
第四,当我们重新回顾马歇尔在提出局部均衡时所使用过的论据并分析那些便利的工具时,一定会对他的理论思想中的现实主义感到惊奇。局部均衡分析揭示出了个别工业和个别厂商的实际问题。当然,它的内容还远不止这些,但它也是商业经济学的一个科学基础。另外,有些工具是直接产生于企业实践的,如主要成本和补充成本;而另一些工具,如准地租和内部与外部经济等,非常适用于把握商业形势和有系统地描述商业问题。在以上这些方面,马歇尔的同行没有做过多类似的尝试;而在其他方面,他们不仅尝试过,而且也有所成,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马歇尔做得更完善。这样,一般均衡理论的详尽阐述只能是对瓦尔拉研究成果的复制;仅仅对局部均衡法的概念进行阐述又是老调重弹。由一种理论发展出另一种理论,并以后者补充前者,这就完全是马歇尔自己的成就了。
第五,尽管这基本上是马歇尔研究出来的静态理论,但他总是超出这个静态理论的范围来看问题。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补充动态因素,而且他所做的补充实际上超过了他所坚持的静态理论所需要的程度。这一特点使他沿着其研究路线前进时遇到了一些障碍,尤其是在碰到由对“时间因素”的论述而产生的现象时,总是让人感觉模糊不清。另外,他的某些曲线具有混合特性,后来的分析很快就证明了这一点。他虽然没有攻克这个堡垒,可是他把他的“军队”成功地引向这个堡垒。这还不是全部。如果我们从静态和动态的区别中更进一步发掘出停滞和进化的区别,将会发现更有意义的一点。
马歇尔似乎有些遗憾地容忍着他的分析工具的静态性质,但他很不喜欢静态的假定,以致忽视了这种分析工具在很多情况下的作用。他从发展变化的角度进行思考——按照有机的、不能逆转的角度考虑问题。马歇尔思想中的某些特点既体现在他的定理和概念中,也体现在论述这些定理和概念时所依据的实际观察资料中。我认为,这些定理和概念背后的进化理论不能令人满意。不应将所有的机制都局限于市场自动扩张的框架下,即那种只是由人口和储蓄的增加两种因素而导致的扩张,这种扩张会导致内部经济和外部经济,而内部经济和外部经济又会导致进一步的扩张。但它仍然是一个进化的理论,是亚当·斯密理论的重要发展,并且远远超越了李嘉图和穆勒就这个问题所提出的理论的贡献。
四
马歇尔的成就是显著的,但是如果不是他的理论的外衣正好迎合了时代需要,他也不会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马歇尔基本上建造了一个“分析机器”——一种普遍适用于揭示真理的机器——不是一个具体的真理本身,而是用来揭示这种具体真理的工具。对于发现有某种作为经济分析一般方法的东西,或者换一个方式说,发现就经济学家分析方法的逻辑而论,不管他们是研究国际贸易、失业、利润、货币或任何其他问题,他们对于手中掌握的某种材料,总是大量运用同一种方法——这一发现是不属于马歇尔的,并且也不是他在其中是一位极其杰出的成员的那一派经济学家的发现。
为了使我们相信至少从重农主义时期起,所有胜任的经济学家都已经知晓这个真理,只需看看李嘉图的著作:第1章显然是那种“揭示具体真理的工具”的蓝图;第2章是对第1章的补充;其他章节仅仅是一系列实现这个蓝图的实验。但是在马歇尔以前,从来没有一位经济学家这样充分地掌握这一蓝图的意义,这样大力地去宣传它,并且这样前后一致地按照它去办事。
如今,从一个对经济理论的性质和作用持相同观点的人身上,人们期待的可能是与《经济学原理》完全不同的论著,它可能永远不会受到如此普遍的欢迎。我们已经发现了《经济学原理》比其他论著更幸运的原因:几乎每一页文字都能展现出马歇尔的历史哲学修养——他的分析“嵌入”一种能够博得外行人好感的华美的外衣,令人感到舒服。这种分析不会龇牙咧嘴地展露在人们面前,它是有皮有肉的,马歇尔对商业事实的观察很容易将其“装配”起来。所有这些说明马歇尔所做的并不只是简单的、符合人们口味的阐述,而是深得人心的、不可由其他经济理论替代的学说。
但是还不止于此。马歇尔幸运地处在这个人类知识领域中,在这里这位分析家可以自由地工作,不必经常地考虑、指出它的实用价值;他甚至可以大胆地忽略实际应用的任何可能性——这也是他如此成功的原因之一。经济学家不仅要为那些难以解决的问题绞尽脑汁,还要不断为由于迫切要求直接“有用的”结果而多方考虑并感到困扰,如出于解决当下问题的考虑或出于人类处境改善的考虑。与物理学家不同的是,为了对付当前的麻烦,也为了人类处境的改善,他不允许别人说所有成功的生产都是迂回生产,也不允许别人说即使是实用结果也是通过不以它为直接目标而获得的。但马歇尔对于激励这些要求的信条并不感到反感。实际上,他完全赞成这一信条。“为艺术而艺术”在他的高尚的盎格鲁-撒克逊心灵中是毫无地位的。为他的国家和他的时代服务,以及教给人们立即就能用得上的东西,正是他本人最乐意做的事情。他不反对那些有关人生价值中的一些朴素的道理,也喜欢宣扬有关高尚的生活的信条。
此外,他对贵族生活的观念,对社会问题的看法,以及对公共和私人领域的见解,碰巧和他的国家,他的时代的观念、看法和见解相吻合。更确切地说,他的理想和信念不是1890年时一般英国人的理想和信念,而是1890年时一般英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和信念。他接受周围的风俗、私有公司,尤其是家庭,毫不怀疑它们的生命力以及在他周围发展起来的文化的生命力;他接受当时流行的功利化的、否神学化的基督教信仰。他心安理得地举着正义的旗帜,而不怀疑曾经遭受打击的折中主义如今的有效性;他依靠“白人义务”,生活在功利主义正义的信条和莫卧儿大帝的遗产之间。他出于热心,欣然地同情社会主义理想,又由于有冷静的头脑而悠然自得地驳倒社会主义者。这样,他给予读者的东西就正是他们所渴望的东西——他的话既高尚又令人鼓舞——同时还满足了他良心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