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丹棱县的小罗山是我的故乡祖地。那里四面环山、林木葱茏,一口池塘清澈见底,一年四季碧水如蓝。那里是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聚居的罗姓子孙最多。他们有的走出家门,到外面闯荡世界;有的用顽强的精神,拼搏精彩的人生,为罗氏家族增添荣耀。玉琼姐就是其中的一个。
玉琼姐1958年农历4月出生在丹棱县仁兴乡文武村(当地人叫小罗山),那时正值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她的父亲在部队当兵,母亲在农村务农。那时候实行的是人民公社,农民凭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吃饭,农村的困难可想而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玉琼姐从小就勤快、听话、懂事,有了四个弟弟妹妹后,每天在学校认真学习,回家就帮着母亲做家务、带弟妹,让母亲多去挣点工分。由于父亲在外当兵,母亲一人也挣不了多少工分,生产队年年决算时家里都是“倒找”。日子过得虽清苦,但在慈母的呵护下,姊妹五人个个茁壮成长。1976年7月玉琼姐高中毕业回乡劳动一年后,被聘为当地的代课老师,后又转成民办教师。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太了解那时的民办教师的,那时国家实行的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户籍分为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农业户口就是靠种田吃饭,非农业户口就是每月由国家定额供应粮油,俗称“吃皇粮”。民办教师就是不转农业户口,教了书,国家给予适当的补助,同工不同酬,相当于现在的合同工。尽管玉琼姐所教的班级在全学区同年级中期期考试成绩第一,她自己也多次被丹棱县人民政府评为先进教师、青年优秀教师,但因为是农业户口,转不成公办教师,工资也只有其他同事的一半。机会终于来了,1982年,省人事部门下达了一批给眉山监狱的老干警们解决家属子女非农户口的指标。户籍问题一解决,玉琼姐的民办教师自然而然地就可转为公办教师了。那时候很多从农村出去工作的干部,子女的就业问题就是这样解决的。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办理转户籍的手续时,玉琼姐却因超龄而被拒之门外。看着弟弟妹妹都陆续办好了转迁手续,想着自己的美好梦想瞬间化为了泡影,那一刻,玉琼姐泪如泉涌……玉琼姐的母亲爱女心切,踉踉跄跄地跑去找到眉山监狱的领导,要求自己不转非农户口了,把名额留给自己的大女儿。情感是代替不了政策的,玉琼姐母亲的要求没得到满足,气得大病了一场。没能沾上父亲的光跳出农门,玉琼姐决心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理想。于是报考了省广播学院函授,读了四年函授拿到文凭后,不料政策变了,函授文凭不能转了,必须是全日制文凭才行。面对作弄人的命运,玉琼姐没有怨天尤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去硬考。用她当时的话说,就是与其等待机会,不如去硬拼一场。
说起容易做起难啊,那时候玉琼姐早已结婚生女,女儿已读小学一年级了。白天要面对六十多双求知的眼睛,晚上既要做家务,又要辅导孩子的家庭作业。玉琼姐的爱人是一位县委领导的专职驾驶员,每天早出晚归,一点也帮不上忙。玉琼姐每天都是做完家务,辅导孩子做完作业后,才开始复习功课。为了多点复习时间,每天凌晨五点钟就早早起来。由于灯光总是熄得晚亮得早,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不知情的邻居还以为他们家住进了一位高考学生呢。那时候,除教书之外,玉琼姐满脑子都是试题,所有的念头就是考上全日制师范学校,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甚至晚上做梦也在解答难题,说梦话也在喊“考、考、考”……
就在玉琼姐克服困难,一心一意为考入全日制师范学校作冲刺之时,1987年10月,她的父亲因脑溢血突然病逝在工作岗位上。消息传来,晴天霹雳。多少年来,虽因工作需要,她的父亲与他们聚少离多,但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父亲的工资,大事小事主要靠父亲拿主意。而今父亲突然离去,父爱没了,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没了,主心骨没了,仿佛天要塌下来了,全家人悲痛欲绝……然而,悲痛归悲痛,办完父亲的丧事后,一些具体的问题还得面对。那时候,玉琼姐的大弟弟刚从部队转业当工人,二弟弟和妹妹在读高中,最小的弟弟在读初中,玉琼姐的母亲是位随干的家属,每月只能领到一百多元钱的遗属补助费,而玉琼姐工资有限不说,又正全力冲刺准备报考全日制师范学校。怎么办?放弃弟弟妹妹不管?一心去拼自己的前程,反正自己已是出嫁之人,可以推卸责任。但那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他们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也很优秀,自己能看着他们美好的未来因父亲的离去而断送吗?那样,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放弃考学去管弟弟妹妹吧,玉琼姐又实在于心不甘,自己当了那么多年的民办教师,面对不平等的待遇,不去奔个出头之日怎行呢?况且,如果自己考不上学,转不成公办教师,按照当时“子随母走”的政策,女儿的户口也得留在农村,吃不到皇粮不说,将来考学还要受到影响——那时候农业户口的学生和非农业户口的学生录取分数线是不一样的。一起管吧,一个民办教师每月工资就那么一点点,爱人的工资也不高,还得照看多病的母亲和年迈的公婆,拖家带口的,家里经济困难,自己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精力实在有限。那段时间,漂亮而美丽的玉琼姐憔悴了许多。最终,玉琼姐决定弟弟妹妹的读书要管,母亲和公婆也要照看,自己的考学决不放弃,学生的学习成绩也不能下降。玉琼姐的决定得到了爱人和大弟弟的支持。爱人安正松表示供弟妹上学是姐姐姐夫应尽的职责,不能有半点含糊,并主动承担了家务活;大弟弟罗大衡虽是刚从部队转业的工人,工资不高,也主动要求承担了弟弟、妹妹和母亲的部分费用,以减轻姐姐的负担。爱人和大弟弟的支持给了玉琼姐坚定的信心和力量。那几年,玉琼姐简直就成了风车车、万金油……
就这样,玉琼姐一边教书,一边照顾弟弟妹妹,一边加强学习、充实自己,迎接考试,那个苦、那个累,是常人无法想象的。1991年7月,经过五年的拼搏,玉琼姐终于考上了四川井研师范学校,考分在全县五十多名考生中名列第二。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一刻,玉琼姐喜极而泣,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那一年,玉琼姐全家好事连连,大弟弟从工人考上了警察,妹妹招工进了工厂,另外两个弟弟分别考上了大学本科。当玉琼姐带着弟弟妹妹们来到父亲的坟前,将这些喜事跪告父亲在天之灵时,弟弟妹妹们忽然发现,大姐的样子长得最像父亲……
玉琼姐是我大曾祖父的曾孙女。我们曾祖辈那一代是八兄妹(四位曾祖父和四位曾姑母),玉琼姐的曾祖父为老大,我的曾祖父为老幺。在四位曾祖父中,就数老大和老幺长得帅,在八位曾祖辈中,就数老大和老八关系最好。到了爷爷那一辈,玉琼姐的爷爷是独子,我的爷爷也是独子,两位堂兄堂弟不分伯仲、十分亲热。后来,为了躲避兵役,我的爷爷带着我的父辈们把家迁到了洪雅。为了求生存,玉琼姐的爷爷外出谋生未归。到了父辈那一代,玉琼姐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十五年的军旅生涯中,先后参加了湖南、凉山的剿匪战斗,后转业到洪雅阳坪劳改农场、眉山监狱当干警,先后担任四中队指导员和卫生所长。而我的父辈们经过疾病、贫穷和“三年困难”时期,六兄妹只剩下我的父亲和三伯父,都在农村务农。虽然地位发生了变化,但亲情依然。两家的父辈们时常相聚,往来不断。提起老家小罗山几位在外工作的兄弟时,我父亲和三伯父的语气里常常充满了自豪感。
自从玉琼姐的父亲去世后,两家后代为了生存忙碌奔波,渐渐音信渺茫。2000年冬天,当我在眉山城里与玉琼姐他们相认相聚时,玉琼姐早已从教育战线调到了眉山市民政部门工作。而玉琼姐的弟弟妹妹们也先后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并成家立业。玉琼姐的母亲——我的大婶告诉我,弟弟妹妹们工作的安排、对象的介绍、婚事的办理、小孩的满月酒等等,全是玉琼姐一手操办的,逢年过节,玉琼姐还要把弟弟妹妹组织到一起团聚。谈起伯叔过早的离世,大婶仍沉浸在悲痛之中,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那时候我也通过文学创作走出农村,在瓦屋山管委会当了一名中层干部。那一天我们就家族、亲情、人生、奋斗聊了很多很多,那一年距爷爷带着我的父辈们从丹棱小罗山搬迁到洪雅生活整整七十年。玉琼姐的爱人幽默地说那一天是海峡两岸大团圆,我和玉琼姐却认为是那一天让我们延续了祖辈的血脉亲情。
近读《中华姓氏通谱罗姓》。书上说,罗氏家族有着忠厚敦实的家风,刻苦向上的品格,吃苦耐劳的精神。我觉得概括得很实在,我那老家小罗山的玉琼姐,不就是很好的例证么?
2010年4月9日于南昌
原题《罗山玉琼姐》,载《西康文学》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