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常常对我讲,罗山是个好地方。那里山清水秀,土地肥沃,祖辈们在那里读书耕田,种棉织布,用心血和汗水编写了一部罗氏家族的发展史……
罗山位于四川省丹棱县境内,有大罗山和小罗山之分。大罗山在双桥镇龙坝村,小罗山在仁兴乡文武村。据说罗山的罗姓始祖在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潮中从外省迁徙而来。来时是兄弟俩。弟弟失去联系,哥哥在大罗山落户,靠勤耕苦读兴家,成为大罗山罗姓的始祖。后因家族兴旺、子孙众多,部分子孙搬迁到小罗山自立门户。罗氏子孙虽然分支为大罗山和小罗山,但他们情同手足,亲为一家。一起修祠堂,立祖碑,竖桅杆,搞联欢,演戏剧,举办清明会、冬至会,进行祭祀祖先活动……
每当父亲给我讲起发生在罗氏家族中的那些故事时,我就对罗山那片故乡祖地产生了神秘的向往。多少回魂牵梦萦,多少次却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2009年农历腊月二十六,当我从四千里外的江西南昌回到四川洪雅时,在“过年祭祖”的浓厚氛围中,我抛开其他行程的安排,带着儿子踏上了认祖归宗的行程。
从洪雅县城到丹棱县仁兴乡文武村只有六十多公里,但因为是第一次回去,不得不边走边问路。当洪雅县委宣传部送我们去的小车过完洪丹公路,驶进蒲丹路,进入仁兴乡境内的一条乡村公路,上了十多个坡,拐了十多个弯,跑了三十多公里,最后在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庄停下来时,我知道,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故乡祖地。
也许是同族、同宗的缘故,听说我是从洪雅来的罗氏子孙,许多乡亲围上来问寒问暖,其中一位七十多岁的长辈还当场叫出了我父亲和三伯父的姓名,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接待我们的幺叔是我大曾祖父的小孙子,曾任仁兴乡乡长、党委书记。他的家在乡村公路旁边,一个三合院的房子,黄砖灰瓦,窗明几净,典型的川西农舍。幺婶是位农村妇女,一身朴实、满脸慈祥。一见面就问起我父母及三伯母的身体近况,直说她结婚时还去我们家拜过新年呢,热情地给我们泡茶、抬凳、端糖果,我儿子恭恭敬敬地叫她“幺奶奶”。
在幺叔的带领下,我们爬上后山坡,顺着机耕道,穿过斑竹林,来到大地山,给祖辈祭坟。圆圆的大地山,远远望去,像一扇石磨,也像一个印章。听我父亲讲,我们的祖屋原先就在大地山半山腰,一个四合院的房子,依山傍水,十分美丽。祖屋后面的山顶上是一片青青的菜园,菜园中间有一片小小的树林,我的高祖父的坟就葬在那片小小的树林里。高祖父是从大罗山搬迁到小罗山自立门户的罗氏子孙之一,据说他是个读书人,曾经入学中举,做过官,高祖母为他生下八个子女,也就是我的四位曾祖父和四位曾姑母。高祖父把八个子女抚养长大,四个儿子成家立业,四位女儿嫁了殷实人家,高祖父自己也取得了五品官员的资格,高祖父一门成为小罗山罗氏家族的望族。高祖父的坟是用大石块砌的墓屋,墓碑成官帽形状,官帽顶上雕刻着一支花翎,左右两边是花鸟图案。随着岁月的流逝,左边的已毁掉,右边的栩栩如生,保存完好。墓碑上的文字记载着此碑立于光绪二十五年,中榜上端刻着“皇清待譄诰”字样。据文史专家解释,古人墓碑上的龙纹图案是绝对不能乱用的,否则将招来杀身之祸。“皇清待譄诰”就是获得了任职资格,皇帝准备赐封但还没有及时赐封的意思,“诰”是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及夫人或者是对当地和朝廷作出极大贡献的人才能被赐封的。我的高祖父是怎样获得五品官员的资格,而又没来得及等到光绪皇帝的赐封就去世了呢?其中缘由父辈们知道得少,知道的就是高祖父五十多岁就去世了,而高祖母活了九十六岁,这在那个年代是罕见的长寿。
曾祖母的坟在祖屋外的一块旱田里,由于多年无人照管,塌陷了许多。旱田里栽满了果树,叶翠滴绿,夏天将带给曾祖母一片浓荫。听父辈讲,我的曾祖母年轻时是个美人,嫁给我的曾祖父时十分漂亮,惹来许多年轻人羡慕的目光。在四位曾祖父中,大曾祖父最能干,不但挣下一份大家业,还娶了两房太太。二曾祖父嗜烟成性,不仅自己吸鸦片烟,还带坏了大儿子,二曾祖母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二曾祖父的二儿子伤心之余离家出走,到乱石岗傅湾做了倒插门女婿。三曾祖父本是民间艺人,被人诬陷坐了国民党的大牢,被判刑十五年,刑期快满时因与人伙同越狱被再判十五年。三曾祖母苦苦等了十五年后,不得不含泪改嫁。三曾祖父出得狱来,早已家破人亡,没几年就郁郁而死,死后由我的爷爷安葬了他。我的曾祖父在四位曾祖父和四位曾姑母中最小,但秉承了高祖父的聪明能干,不但种棉、织布、染布样样在行,还开起织布坊和卖布商店。因他在兄妹八人中排行老八,人称“八布客”。由于曾祖父织布手艺不错,远近闻名,许多人拜他为师,跟他学艺,他又开起了培训班。由于经商有头脑,利润颇丰,购置了几十亩田地家产,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又因为人慷慨、处事公道,先后当过甲长、团练、团正。可惜后来我的曾祖父受人引诱,染上了鸦片烟瘾,悄悄去烟馆吸鸦片烟,家道从此开始衰落。曾祖母得知后赶走了曾祖父的狐朋狗友,坚决要求曾祖父把烟戒了。在曾祖母的强烈干预下,曾祖父终于把鸦片烟瘾戒了,但家业也只剩下那么一点点了。曾祖母痛心疾首,发誓死也不和曾祖父同葬一片山。曾祖父是在曾祖母去世一年后到洪雅看望我的父辈们时去世的。也许是内心有愧,也许是畏惧曾祖母的誓言,临终前嘱咐把他就地安葬,不要送回小罗山,留下了那个时代的悲剧。说来也怪,祭祖的鞭炮中,就数曾祖母坟前的那一挂爆得最响。
爷爷的坟也在祖屋后面山顶上的那一片树林里。坟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看到爷爷坟前凄凉的景象,我的鼻子阵阵发酸,内心十分伤感。爷爷和奶奶成家之时,家业已被曾祖父的鸦片烟瘾败得所剩无几,后来有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后,爷爷的家庭负担更重。在曾祖母的教育下,爷爷吸取了曾祖父的教训,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洁身自爱,勤俭持家。民国十九年,爷爷因担心他的儿子们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就带着子女回到奶奶的娘家洪雅县牟河坎居住。那时抓壮丁的政策虽为三抽一或五抽二,但奶奶的小舅子是当地的保长,谁敢抓保长的外甥去当壮丁呢。那一年,我的父亲才三岁,是爷爷最小的儿子。来到牟河坎后,爷爷他们给大户人家租房住。租大户人家的房子就得帮大户人家种田,种的田交完租子连吃饭都不够,爷爷不得不带着大伯父、二伯父、三伯父他们到洪雅县城买回坛坛罐罐,背到雅安的严桥、宴场、沙坪、李坝去换玉米回来过日子。一边忙于全家人的生计,一边还得经常回小罗山照看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其生活的艰辛程度可想而知。更不幸的是,我的父辈们躲过了兵役,却躲不过疾病和贫穷。大伯父、四伯父和姑妈病死于旧社会,二伯父二伯母饿死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只有三伯父和我父亲活到了二十一世纪,见证了历史的沧海桑田。三伯父已于四年前离开了人世,父亲如今也是八十有三的耄耋老人。每当回忆起爷爷的艰辛时,父亲总是眼含泪水,要求我们有机会一定要回小罗山去看看爷爷的坟墓。爷爷是在1941年农历五月初四去世的,去世时只有四十四岁,家里穷得连棺木都是跟别人赊的。那时曾祖父、曾祖母尚在人世,爷爷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曾祖父曾祖母坚决要求把爷爷的灵柩抬回小罗山,葬在那块风水宝地。按照当地的风俗,爷爷的灵柩在牟河坎哀丧三年后,抬回丹棱葬在了小罗山。1951年实行土改,父辈们的田地房屋全部分在洪雅。我奶奶离开人世时,只能葬在牟河坎,留下爷爷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小罗山,承受着岁月的孤寂。我和儿子跪在爷爷的坟前,边给爷爷烧纸边想象着爷爷的音容笑貌,缅怀着他昔日的艰辛。缕缕纸灰飘向空中,我仿佛又看到了爷爷当年操劳的身影。我在心里默默地对爷爷说,爷爷,您那从未谋面的孙子、曾孙今天看您来了,以后也会常常来看您的,您为儿孙操劳了一辈子,儿孙永远记在心里,您在天之灵安息吧!离开爷爷的坟墓时,我决心办两件事,一是每年带着儿子回来看望爷爷,二是在适当的时候来给爷爷的坟墓立块墓碑。
当年的祖屋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站在那里,遥想当年祖辈们生活的情景,心里感慨万千。虽然四位曾祖父命运有别,但一大家人过得相当和睦。他们共同生活在这个大院里,兄弟、妯娌、婆媳、叔嫂之间相互尊重,相互帮助,从不吵嘴闹架,无事生非。站在祖屋的废墟上,想起曾祖辈们的团结与和谐,阵阵泥香飘了过来……
听说太高祖的坟墓尚在,第二天清晨我们开始找寻。父亲虽然因白内障双目失明,但耳朵还很灵聪,说话还很清晰。按着他在电话里指点的路线,在当地两位远房叔婶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太高祖的坟墓。尽管墓碑已毁于“文革”,但父亲和两位远房叔婶都肯定地说:“没错,就是这里。”至于太高祖的情况,父亲和远房叔婶知之甚微。但我想,找着了太高祖的坟墓,不就找着了我们这些后代儿孙顶礼膜拜的地方么?
一位多年前从丹棱县科局长领导岗位上退休下来的族兄,目前一边赋居罗山为老母尽孝,一边准备修家谱。他说大坟堂是聚集许多罗氏先祖们坟墓的地方,领着我们在那里找到了“湖广填四川”时到大罗山安居乐业的第一代第二代始祖的墓碑。两块墓碑分别立于清朝乾隆年间和道光年间,是后代为纪念他们的功德而立的。当我在墓碑上找到七世祖、太高祖、高祖、曾祖父的名字时,我的心莫名地激动起来。参天之树必有其根,环山之水必有其源,我那多苦多难而又百折不挠的罗氏先祖啊,是你们用忠厚的品格、顽强的精神、严厉的家训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后代儿孙,使罗氏家族名列中华民族二十大姓氏之一,虽然在一次次的社会动荡和历史变革中,你们的后代儿孙们一个个劳燕分飞,但无论他们飞到哪里,这里永远是他们的记忆,是他们的根。
幺叔对我讲,大罗山小罗山以前都属高桥乡管辖。新中国成立后把高桥乡改为双桥镇,把大罗山划归双桥镇龙坝村,小罗山划归仁兴乡文武村。在前几年的撤乡并镇、合乡并组行政区划的调整中,双桥镇、中隆乡合并为双桥镇;龙坝村、金藏村合并为金藏村;仁兴乡、王场乡、张场镇合并为张场镇;文武村单独保留,仍叫文武村。我回答说,不管地域名称怎样变更,罗氏子孙永远记得的就是这个名字:罗山。
愿罗氏先祖们长眠安息!
愿罗山的父老乡亲们好日子一天胜过一天!
2010年4月5日于南昌
原题《认祖归宗到罗山》,载《四川散文》2012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