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日似乎比往年来得都要晚,明明已过了中秋,秋老虎却依旧肆虐着,此时正值午后,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闷热闷热的,比夏天的酷暑还令人难受。
三清殿地处僻静,偶尔有一名宫人从门前走过,也是行色匆匆,纵然道路两侧金桂飘香,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无人愿意驻足欣赏。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座常年空置的宫殿已被打扫一新,住进了客人。
但若凝神静听,便隐隐有阵细细的乐声从那乌木门后传出,那声音非箫非笛,亦非琴瑟,音色纤细,弱而不绝。
三清殿中,绿萝架下,凌书屈膝倚靠着朱红柱子,手执一片叶子正吹着调。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执叶之手莹白如玉,覆着蓝色镶黑边的宽大道袍衣袖,犹显得手背的白。
他举着叶子放在脸前,呜呜咽咽的吹着,眸色隐在睫毛的阴影中,侧面看去像是一幅仙风道骨的画卷。
“凌书怎么了?”望着他的背影,桃疆有些忧心的问,这样的凌书让她感到陌生。
“他大概觉得不开心吧。”楚凉心中觉得很安慰,离开天山后,桃疆对他的态度转变了不少,虽然依旧冷淡,却也偶尔会主动和他说话了。这在以前是他想都不曾想过的,所以,他已经很满足了。
“好像自打进了这长安城,你们就都不开心了。到了这里之后,凌书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我从来没有听他吹过叶子,我不喜欢这里。”
迟钝的小丫头开始长大了吗?楚凉看着她有些发愣,明明是最不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现在居然也能看出他们两个自以为藏的很好的心事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家凌书哥哥那可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大才子,尤擅音律,只是那件事后,他就再也不吹笛了。”轻轻笑了一下,很隐晦的将话题引到他希望的方向,“今日他会重新吹起这首曲子,也许是想通了吧。”
“那件事?”桃疆果然成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楚凉淡淡道,“香囊。”两个字却足以让桃疆明白,她沉默了好一阵,忽然有些疑惑的低声自语,“这曲子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呢?”
“什么?”
托着头,努力回忆着,终于,桃疆“啊”了一声,猛地抬起头道,“昨晚那笛声吹的好像就是这个曲调!”
愣了片刻,桃疆以为他要问“什么笛声?”或是“什么时候?”之类的问题,没想到楚凉一脸讶异问出的却是,“怎么会?”他当时在房中整理东西,确实没有听见什么笛声。
“怎么了?”不明所以的人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话问得一头雾水。
瞥了仍旧在绿萝架下的吹叶的凌书一眼,楚凉刻意压低了声音,“这曲子是那位李家小姐最喜欢的,所以,凌书后来才再也不吹笛了。没想到竟会这么巧,宫中也有人喜欢这首曲子。”
回想起昨晚凌书问她有没有听见笛声时的语气,桃疆不由得怔忪片刻,再看凌书的侧影便生出几分心酸来,故地重游兼之触景伤情,凌书现在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她忽然站起身,转身转进后堂,她要去问问师公,为什么要带他们三个来长安?为什么明知道长安会不太平,明知道楚凉和凌书不愿意回来,还一定要带他们回来呢?师公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们一定是有必须来这里的理由。
楚凉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只是桃疆想知道的,他也很想知道,所以他不去阻止。虽然心里明白,师父一定什么都不会说,但还是忍不住报了那么一丝丝的期待。毕竟,师父对桃疆似乎特别的好特别的有耐心。
于是他看了凌书一眼,然后尾随着桃疆离开了。
桃疆风风火火的到了白木门外却郁卒的发现师公大人正在打坐入定,存了满腔想要问的话顿时堵在了喉头——师公入定的时候是绝对不能打扰的,当然一般情况也打扰不到,比如现在,她刚刚大力敲了门,可是屋中的白木完全没有反应。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和他们练武运气是一个道理,如果被强行打扰了会不会走火入魔,她没有胆量去试一试,所以她只能站在门外等着。
楚凉慢悠悠走过来,看了看她,再透过窗户看看屋内,然后转身倚在她身侧的墙上,陪她一起等。桃疆瞥了他一眼,微微侧过脸去没有搭理他,但到底也没有赶他走。
日头渐偏,凌书依旧低沉吹奏着令闻着伤心,吹奏者早已无心可伤的曲调。李妃,现在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吧?她的孩子死了,而殷贵妃诞下的皇子将会被封为太子,得知这样消息的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她本已经那么悲伤寂寞了,会不会……想不开?
指节被攥得发白,他想自己应该去看看她,可是,师父那晚的教诲言犹在耳。他须谨记,这里是皇宫,一切举止行为都要受到禁锢的皇宫。
“吱呀——”许久未曾使用的乌木门突然被叩响,乐曲声随之戛然而止,凌书缓缓垂下执叶之手,抬起琥珀色的眸子望向来人。
推门而入的小宫女被他漂亮的眉眼轻轻扫过,顿时涨红了脸,常年长于深宫之人,几时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公子,一下子僵在那里,想要说的话也变成了一片空白,只觉得脸皮阵阵发烫。
“姑娘何事?”清隽儒雅的声音将她从那恍惚状态中惊醒。
惊觉自己的失态,小宫女的脸愈发红了,慌忙垂下脑袋,呐呐道,“我,嗯,我家主子请公子,哦不,请道长出门一叙。”
“进来吧。”在屋中打坐的白木忽的睁开眼,沉寂如深潭的瞳仁却没有看向尴尬推门而入的二人,而是定定望向桌上的花瓶。桃疆和楚凉不解,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一声脆响,那花瓶与众目睽睽之下碎成了数片。
无视两人的诧异,白木平静收回视线,淡淡道,“寿命到了而已,没什么可惊讶的。”
“花瓶也有寿命?”桃疆觉得奇怪。
“当然,万物都有寿命,包括这天地亦是有寿命的。”言毕,他缓缓站起身,他知道绿萝架下的那人已经没了踪影。
凌书跟着那名宫女走出门,只见门外的石阶下停了一辆轻纱熏香,楠木华盖的精致马车,一只纤纤玉手掀开锦缎织就的车帘,声音婉转如莺,“道长原也是善音律之人。”
凌书微微一怔,也忘了行礼,“娘娘这是?”
“本宫在这里静养了多日身体已然好了很多,宫中如今又正值多事之秋,也是时候搬回去了。”
沉默了片刻,凌书轻叹,“看来早间之事,娘娘也已经知道了。”
“这里可是后宫,什么事都会传的很快。发生这么大的事,想不知道也很难。”李妃自嘲的笑了笑,“道长可否再为本宫完整的吹奏一曲?”
这样的要求,他当然不可能拒绝,于是轻轻吐出一个“好”字,重新将叶子移至唇边。
无比熟悉却又有着另一种感觉的曲调声中,李妃轻轻放下车帘,不自觉的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玉笛。手指反复摩挲着玉笛笛身上那早已被铭刻于心的文字,眼泪忽然就止不住,抬手捂住脸,冰凉苦涩的泪水从指缝中低落,她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
凌书在心中叹了口气,停了下来明知故问道,“娘娘怎么了?”
“曾经有一个人亲手刻了玉笛,特意为我学了这首曲子,只奏给我一个人听……”她抬起头,朦胧泪眼望着膝上的玉笛。
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轻轻的,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念出,泪水顺着面颊不停的滴落,打湿了膝上的毛毯。
那些曾经的美好,曾经的誓言,她从来,从来不曾忘记。可为什么那个人可以一转身就忘得干干净净,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真是……好狠的心。
“娘娘之所以会如此痛苦,是因为还忘不了这赠笛之人吧?”马车中没有传出回答声,凌书也不在意,继续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帝王之爱自古如此,娘娘何不看开一些,何苦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倒不如狠狠心就此忘了。总归长痛不如短痛,狠下心忘了,从此便不会再有痛苦。”
车中的啜泣之声渐渐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一声幽怨的叹息,“我若能像道长一样……怕是不能呢……”如果能够忘了,可是如何能够忘了,如何能够不心伤?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所以她注定是个红尘凡人,成不了他那样风姿出尘的得道者。
“可是娘娘惦记不忘的并非良人。”
李妃一怔慌忙打断他的话,“多谢道长今日以曲想赠,听了道长独特的吹叶之声,本宫心情已然好了很多,也该出发了。”前面目不斜视的车夫一听此言,立刻扬起鞭子,马车辘辘向前驶去。
凌书无奈伫立在那里,目送那马车渐行渐远,心头既沮丧又烦躁。